算了下時間，薄靈春的死期在明天下午兩點。

        關喬回了自己的房間，靜靜坐在床邊望著墻上的鐘表秒針咔噠咔噠的不停向前走動，多看了一會，呼吸的節奏就跟著開始分秒必爭起來。

        他直了直腰，解開西服扣子，稍微減少了一絲憋悶。

        薄靈春新送的發帶還箍在腦門兒上，是另外一種悶。難受，但是可以忍受。甚至關喬現在就覺得自己正需要這股難受。

        他覺得薄靈春給他戴上了一道金箍，并且無需念咒就能讓它戴在頭上再也摘不下來。

        薄靈春一直是這么一個神奇的人，可能因為將死了，所以關喬回憶起了他的生平。

        他出生那年，在薄家盛傳著一個怨毒的預言，薄靈春的父親薄唯岑有個姓聶的仇家，仇家臨死前作出詛咒說死后會投胎到薄家去，生前被薄家搶走的東西，還要一筆一筆的清算回來。等薄家的男人們都死絕了，薄家也徹底敗落的時候，這筆債才能算還上。

        薄家的男人們盡管各個平頭正臉，十分的周正，但出色成薄靈春這個樣子的還是史無前例。

        他生得像母親，是個不折不扣的電影明星式美男子，尤其站在薄唯岑身邊的時候，他能美出一種幻象，一種能讓薄唯岑在他身上看見仇人影子的幻象。

        如此的氣質，讓薄唯岑忍無可忍的想要狠心拋棄這個兒子，可沒想到就從這一天開始，薄家的其他男人們竟然開始接二連三的出事故，統統奔赴了黃泉。

        從此薄靈春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懼怕起來，成了一個迷信者們口中的傳奇人物。他也很平靜的當一個鬼的轉世，甚至有段日子里一直將惡鬼的行為作派標榜成準繩，輕易不覺得自己狠毒。

        關喬遇見薄靈春的時候，薄靈春已經懂了在人世不能明目張膽的做鬼了。所以他曾經到底是個什么鬼樣子，關喬也只是道聽途說，但可見一斑的是，薄靈春還是安生當人的時候好。

        關喬發了愁，他想等明天薄靈春真做了鬼，心不甘情不愿的，生起氣來一定是個無比兇惡的惡鬼。

        他就這么一直愁到了天亮，因為既不想薄靈春去做鬼，也不想自己永遠沉睡在永夜里。

        永夜，這是關喬最后一點安慰自己的期望了。

        他總會再醒的，醒來發現一切都是夢，心里就能好受了。

        “警告，警告！編號15362號哨兵關喬精神圖景結構出現紊亂，請及時修復屏障！”

        關喬戴著薄靈春送他的發帶放任了紊亂的繼續，似乎想要親身證實一下它的療效。

        如果證實了……

        如果證實了，又會怎樣呢？

        關喬沒能想明白，因為有道溫柔的電子合成女聲在他耳邊及時響起：“編號15362號哨兵關喬，你的腦域出現了危險波動，請問需要幫忙聯系你的向導嗎？”

        “好……麻煩你。”

        提起向導，其他就都不重要了。

        關喬閉上眼睛，進入到自己的精神圖景里平靜等著。

        這里已經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汪洋大海，他就站在唯一的孤島上，和四周的驚濤駭浪作伴。

        很快，系統略帶遺憾的回復他：“抱歉，編號15362號哨兵關喬，我們與你的向導失去了聯系。”

        于是關喬又重復了一遍這十三年間重復了無數次的問題：“他還好嗎？”

        “抱歉，編號15362號哨兵關喬，在未建立鏈接的情況下，我無法獲取類似的詳細信息。”

        “解決方案正在上傳：哨兵，你已與塔失聯太久，建議及時返航。目前返航計劃進程75。”

        馬上就勝利在望了，關喬摘下了發帶，因為發現它實在并不管用。

        第二天早上八點鐘的時候，薄靈春才再見到關喬。

        他從樓梯上匆匆走下來，穿著件帶披風的白色軍裝制服，見了關喬先抱怨起來：“我只給你放了一晚上假，你怎么偷懶到現在。”

        給薄靈春做管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見得能有個正常的假期，只是遲到了一個早晨，關喬不覺得自己該受埋怨。

        他甚至認為自己可以趁機生一場小氣，然后就可以有理由教訓教訓薄靈春了。

        薄靈春心里煩躁，所以大早上的看誰都不順眼：“我剛把爾琛娶回來，教會的人就推舉我去當這個第三軍的指揮官，這簡直是在奚落我！”

        關喬垂著眼皮，走過去替他把披風的扣結重新系了系：“先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就好了。”

        薄靈春從鼻腔里冷冷的“哼”了一聲，皺著眉頭是一副傲慢自大的表情：“他們算個什么東西，一幫子神棍。”

        關喬知道他吃過神棍的苦頭，所以很識相的沒再多話。

        早上關喬沒去叫醒薄靈春，所以一眾衣物都是后者自己收拾妥帖的。薄靈春平時雖然是個雙手不沾陽春水的，但也不見得什么都不會干，可今天在關喬眼里這一身卻是處處都差點意思，不是這里皺了，就是那里歪了。

        薄靈春由著他磨蹭了一會，終于不怎么耐煩地拂開他的手：“我得走了，大概下午才能回來。哦，對了，你記得一會兒去吩咐廚房今天多做些養胃的，我剛聽說爾琛的胃不太舒服。”

        關喬跟在薄靈春身后詢問：“爾琛先生不舒服？需要通知齊醫生一聲嗎？”

        “通知一聲也行。”薄靈春停下腳步，回頭瞥了關喬一眼：“你跟著我干什么？”

        關喬下意識一愣：“我不用陪您去嗎？”

        薄靈春甚至覺得了關喬粘人：“不用，剛才沒見著你，我就喊上了顧秘書。”

        “顧秘書？”關喬沒聽說過薄靈春身邊還有這么一個顧秘書。

        薄靈春突然樂了一聲，一雙眼睛看向關喬身后：“顧彌冬，走快點！讓咱們家小喬管家來見見你。”

        薄靈春說他今早去第三軍點兵大概也就是走個過場，并不需要什么多體面的陪同，況且顧彌冬年紀小，見識見識帝國軍中的威風也挺好。

        他把“策反”顧彌冬的心思直接擺在明面上，一點不避諱。顧彌冬被關也是無聊，就一時起意擔了這個秘書的職位。

        薄靈春和顧彌冬一前一后的走著，緊隨其后是四個身穿黑色西裝、佩戴武器的魁梧保鏢，而等到了車前，又有兩位士官配槍保護。

        帝國的軍裝在顧彌冬看來華而不實，但不得不承認當薄靈春打起精神，病容就隱去了，再如此一看，眾星捧月之下的確是威風凜凜。

        上了車，顧彌冬很自覺的坐到了副駕駛位，之后習慣性去打量車內的防御，認為外頭荷槍實彈的，內里應該也有不少玄機。

        薄靈春的境遇他大概了解一些，估計各路人馬里想這位薄先生死的應該都如過江之鯽了。他現在脖子上還跟只狗一樣戴著控制器，要是被牽連了可就虧大發了。

        正想著，不經意跟身旁的司機對上了視線。司機竟跟摸了電閘似的，打了個激靈把臉扭開了。

        過了一會兒，司機找補似的摩擦了幾下胳膊，趁著薄靈春還沒上車偷偷跟顧彌冬湊近乎：“嘶—一開車門暖風全跑了，有點冷哈。”

        顧彌冬還是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因為這個司機并不是之前見到的那位，而像薄靈春這樣的身份應該出行都依靠信得過的熟人才對。

        他尋思著要不要多嘴問一句，可看外面隔窗望著的關喬并沒什么反應，便又想興許是這家里勢力大，司機養上兩三個也不在話下。

        顧彌冬不知道的是，關喬并沒有在意到司機有沒有換人，他此時心中沒什么波動，也沒什么在意的，似乎是已經覺得塵埃落定，再怎么多想都是無用功了。

        他淺淺笑著目送走薄靈春和顧彌冬，決定要在薄靈春面前扮演好這最后一次的管家身份——其實已經不是扮演了，十三年足夠他徹底成為一個十分稱職的管家了。

        既然塵埃落定，關喬就悄悄返回房間去清點起了自己的行李。薄靈春沒有孩子，等他死了，這座薄公館估計都要充公。

        關喬心里明明想著他總要回自己原來的世界去，什么東西整理出來也都是白費。可他就是行動比腦子更快一步，等頭腦來得及理智時，他又勸自己：“萬一呢？”

        這個“萬一”沒有什么所以然，就是單純的支持了他的行為。

        然而找出來的所有東西都沒什么特別，吃的、穿的、用的，哪個世界都不會少了這些。

        唯獨例外的，是張畢業典禮的邀請函，下半張紙的落款有一個是薄靈春的親筆簽名，代表他參加過了關喬的畢業典禮。

        另一樣，就是昨天那條發帶了。

        關喬不再找下去了，他怕找出來的所有東西都與薄靈春有關。

        關喬納了悶，他不認為自己和薄靈春的感情深到什么刻骨銘心的地步，可怎么這會兒他想多想些薄靈春對他不好的時候卻一點也記不清了。

        他現在只記得住薄靈春的好，都快錯記成一個十全十美的大圣人了。

        沒辦法，關喬決定再去看一看。

        他給自己找的借口很恰當，想著一是為了預防顧彌冬的刺殺行為出現什么差錯導致他的任務失敗，二是希望能保證薄靈春死得體面一些。起碼，要做個全須全尾的鬼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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