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如果人生真的有那一刻會忽然光芒萬丈, 袁培英和袁培正覺得,今日就是了。
饒是局面緊張刺激,事態無常多變, 但見兄弟友人老神在在了然于心的淡定模樣,兩人不由倍感欣慰, 且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以己之長為朋友指點迷津的人生意義。
但也有未經袁家兄弟指點迷津,尚處于迷茫狀態的人, 比如胡洪, 期間,他悄悄看了未婚妻幾眼, 但見盧蕪薇也面露思索,他只管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往常小聚, 盧照晉作為年紀最長, 習慣主持, 但今日,他顯然被擠到了一邊。
初云縣主剛剛落座,手里的扇子便敲了丈夫蕭弈一下,似嗔似怨:“你瞧,我早說了, 表姐夫開朗好交游,縱是表姐常埋北山,也架不住表姐夫的盛情,連日來都與他出游耍玩,好不自在。偏是你, 成婚日久便不用心了, 整日埋頭公務, 片刻不得閑。”
說著,初云縣主舉扇掩面,輕笑一聲:“論出力做事,你哪比得上表姐夫,他尚且能帶著表姐出來耍玩,你就不能?”
“咳!痹嘤⑶辶饲迳ぃ粞巯逻是他們自己兄弟尋常小聚,他已跳起來了。
話已經不能更明顯了吧?
蕭弈和初云縣主成婚,做了桓王的女婿,立馬就任兵部員外郎加知制誥。
員外郎這六品官自然不稀奇,可二十六司加起來幾十個員外郎,加知制誥的卻沒幾個。
所謂知制誥,無非就是替圣人起草詔書,僅是東西二臺之內,就已經有好些以制詔為本職的職官和使職。
然而,帝心似海,就喜歡臨時給一些職官加上些他們原沒有的職責,甚至臨時設置新的使職來分權,以至于朝中官職品級都成了次要,是否親近天顏才是主要。
這也是為什么靖安長公主的地位高不可攀,牢不可破。
作為伴隨圣人走過艱苦童年,一路陪他登上王位的親姐,靖安長公主才是名副其實的王背后的女人,只是近年來這位霸道公主非常低調,非盛事不出北山。
此外,這當中還有一處微妙。
自三省六部成立后,便與九寺五監有了職能重合。
經過歷朝變革磨合,便形成了三省六部主管行政,九寺五監負責實務的關系。
好比太仆寺和兵部駕部司都涉及畜牧,前者是實實在在養馬喂馬,后者更多是掌籍,記錄馬匹種類數量之類。
一個是做事的,一個是管做事的。
這也類似朝中為官之道——有品有祿,親近天顏,無實務可操,卻事事可管,那這個位置就很高級,很清要,很搶手!
不過,二者也會因為特殊情況相輔相成。
好比大理寺與刑部,就曾因之前的白水河一案臨時協調人員職能。
所以,總結一下初云縣主這番話,涵蓋兩個重點。
其一,蕭弈做了桓王的女婿,成了皇親國戚,便一躍成為御前紅人,制詔業的新寵,可謝原成了北山女婿,還在原來的位置。
其二,蕭弈之職,清要程度更勝謝原。
開口就這么尖銳,今日怕是不會好了。
其他人都聽出端倪,謝原不可能毫無察覺,但他神色如常,甚至溫和帶笑的沖蕭弈搭手作拜:“說起來,還未祝賀世子高升之喜,恭喜!
蕭弈笑了笑,對謝原的話很是受用:“謝兄哪里的話,謝兄才是文武雙全,名氣遠播!
“你們兩個,今日是來比你們誰更會吹捧的不成?”初云縣主輕笑著插話,目光落在歲安身上:“都叫表姐夫冷落了表姐呢。”
歲安被點名,眼神從謝原身上轉向她,淡淡一笑:“怎么會!
分明還是柔聲,但語氣變了。
初云縣主竟有些興奮,正色道:“怎么不會?聽說你往日在北山,都是花草為伍,禽獸作伴,現在好不容易嫁出來,也會像個尋常貴女一般出游交際,當然要盡興啊!
歲安眼神忽垂,瞄了一眼被謝原握著的手。
他握著她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不等歲安開口,謝原竟沉笑一聲:“說得對,難得聚首,應當盡興。干坐無益,郡主與世子來之前,我們正在游戲,不知二位可有雅興來耍玩兩局?”
此話一出,懂得都懂。
袁家兄弟和段炎等人虎軀一震,暗中交流的眼神蕩漾著驚訝和狂喜。
不會吧不會吧,老謝他不會要玩那個吧!
盧照晉謹慎的保持沉默,陳瑚心下了然,瞄了一眼邊上的雙陸棋盤。
下一刻,一道清潤的聲音繼謝原之后響起:“元一,往里日咱們私下小聚,玩的大膽隨意些也就罷了,蕭世子與縣主身份尊貴,何必強人所難呢?”
歲安尋聲看去,只見一個面相清雋的藍袍青年坐在席位的邊緣位置,說著勸阻的話,行著激將的事。
她認得他,是周玄逸。
周玄逸這話含了刺,初云縣主先于蕭弈開口:“有意思,什么游戲。慷啻竽戨S意?說說看!
謝原和周玄逸對視一眼,周玄逸面無表情,謝原則勾了勾唇,看向面前的這對夫婦。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游戲,就是臨時起個戲局,定個大彩頭,再制個懲罰,勝者得彩,敗者受罰。”
謝原笑了笑,一貫謙和的青年,竟也暗藏鋒芒,“當然,二位若有顧忌,就當我們沒提,不如叫些酒食繼續閑談!
蕭弈迎著謝原的目光,被激出幾分氣性:“有何不敢?”
魏楚環滿意的看了丈夫一眼,跟著表態:“是啊,有何不敢?”
謝原點頭,陡然揚聲:“將那個雙陸棋盤取來。”
聽到是雙陸時,魏楚環忍不住在心中得意。
這個謝原,該不會是想用雙陸來決勝負吧?
長安貴族,誰不會玩這個,玩的精的不在少數,她和蕭弈都不差,幾乎已經到了隨心所欲擲數的程度,當然,還有……
魏楚環不動聲色的掃了謝原身邊的歲安一眼。
你身邊這位夫人,也是不差的。
棋盤擺上,旁邊的人都湊過來,袁培正朝其他人看了一眼——真是這個!
蕭弈笑道:“謝兄該不會想同我打雙陸吧?”言辭里是一股“不過如此”的味道。
謝原:“是,但也不是!
雙陸有黑白兩色棋各十數枚,憑擲骰子得數行步,最先走完己方所有棋子為勝。
謝原:“我說了,臨時起局,重在速戰速決,所以會拆分些規則,又添加些新趣味!
蕭弈挑眉:“拆些什么,又添些什么?”
謝原伸手拎起四個棋子:“只取二黑二白,各自兩枚骰子!
蕭弈:“這是不是太簡單了!
大周的雙陸棋盤,兩方面前各有一排棋孔,一排是十二孔,中間有門作分,所以是左右各六,共二十四孔,雙陸因此得名。
雙方的棋子要從對面開始起步,憑骰子點數移動棋子,先走完一圈者為勝。
原本雙陸棋子多,就是含著一個攻守的思路在里面,現在各自只留兩枚,攻守戰略就簡單了。
謝原:“別忙,還沒完!
“先擲骰子,點數大者為先手。接下來便是重點——”
謝原把兩顆白棋擺在己方從左數第一位和第七位,兩顆黑棋擺在對面相對的第一位和第七位,這就是棋子的起始位。
“骰子有兩枚,規則不變,每每擲出,可將兩顆棋子按照擲出的兩個數分別行步,也可以讓一顆棋子走兩顆骰子加起來的步數。但與此同時,須得給出與點數相同字數的上句!
兩顆骰子,最少擲出兩點,最多擲出十二點。
兩點便說二字詞,十二點可說一句五言詩一句七言詩,亦或名文金句,以此類推,只要文義通順銜接,就沒有局限。
接著,后者擲骰子,所擲出的點數必須等于或高于前者所擲,方獲行步機會,且要接出下句。
只要句式對仗工整,或文義相應相承,也沒有局限,若對不出,此輪算敗,不可行步。
但若擲出的點數低于前者,這一輪也算敗,停步、不接,由前者再次開局,擲數,給出上句。
文人雅士聚首,文句切磋是常事,但現在等于將雙陸技術與文采結合起來,稍有不慎,便要敗北。
謝原:“大致就是這樣,其余細則都按照雙陸規則來。敗者一方,今日園中所有人花費皆由他一人承擔,勝者一方,可以再同敗方提一個要求,當然,這要求不辱人格,不觸律法,是個有尺度的要求。”
昔日溫和謙恭的男人,臉上竟漾出幾分玩世不恭的笑容:“蕭世子,敢嗎?”
蕭弈笑了,語氣硬起來:“有何不敢?”
圍觀之側,胡洪倒抽一口冷氣:“這、這是不是玩的太大了!
段炎沖他笑了笑,低聲道:“這算什么,謝大郎的花招,可不止這些。你可知道,最后會變成什么情況嗎。”
胡洪好奇又驚訝:“什么?”
段炎嗤笑道:“說是什么文句切磋,關鍵在于一個‘對’字,作對的對。不是說了嗎,只要文句能接洽通順,管他是七言配五言還是引經據典?稍微上頭些,就變成了直接對罵了!
胡洪大吃一驚,竟,竟是沖著對罵去的嗎?
段炎回了他一個“你以為呢”的表情。
謝大郎這廝,別看他清正,實則一肚子壞水,都說好了是游戲,你出上句,我接下句,對得上就行,你要覺得我對的不夠禮貌生氣,那就是你不對了。
游戲嘛,你是不是玩不起?
今日這蕭世子與初云縣主來的突然,言辭間還有些咄咄逼人,反觀李歲安,脾氣好的出奇,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嬌嬌,讓人不禁懷疑她真是李駙馬和長公主的女兒嗎?
至于謝原,怕是護妻心切,想要明刀明槍搞他們了。
全園買單不是小數目,還加了一個條件,直接整死啊。
胡洪了解完,心砰砰直跳,轉頭看了眼盧蕪薇。
果不其然,盧蕪薇直直的盯著謝原,眼神復雜。
胡洪黯然垂眸。
因父親過于嚴厲的關系,他性子反而隨和,加上父親的職位使得他需要規行矩步,胡洪自然是不敢輕易惹禍。
他不僅捫心自問,今日若是自己的妻子被人奚落嘲諷,他敢這樣沖出去與人正面對上嗎?
規則已經講明,玩的確實很大。
蕭弈看了眼妻子,初云縣主擰著眉,并沒有第一時間要他接受。
她是爭強好勝,但不是沖動無腦,更何況蕭弈是她珍愛的男人,她自然顧忌蕭弈的顏面。
謝原這姿態,就差明擺著告訴你“沒錯我就是要坑你”,她不可能武斷。
就在這時,一道柔柔的聲音突兀的響起:“能不能讓我試試?”
眾人一怔,循聲望去,只見歲安輕輕晃著被謝原抓住的手,眼里含著溫和的笑,半點攻擊力都無,卻大膽開口:“我想試試。”
下一刻,初云縣主忽道:“好啊。”
蕭弈心頭一跳,卻見妻子站了出來:“我們也好多年沒在一起玩這個了,阿羿是個中高手,他和你玩,那就是欺負你。歲安表姐,不如你我先來一局,權當熱場,如何?”
歲安看了她一眼,又慢慢轉向謝原,眼里含著請示的意思——可以嗎?
謝原凝視歲安片刻。
之前他就在袁家表弟這里聽說過她與魏楚環不和,春祭那次,他也有幸目睹過一回,魏楚環對歲安,似乎有些不明不白的執拗和挑釁。
可她好像沒有因此動怒,剛才那個情況,他的反應都比她大。
現在,她竟主動表示想玩。
謝原看不懂她,卻也不懼,勾唇一笑,“想玩就玩。”
歲安笑著點頭,這才看向魏楚環:“縣主請。”
霎時間,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魏楚環周身拉開八丈氣勢,分明是嚴陣以待,她也笑,伸手示意歲安:“表姐也請!
于是,兩人入局,謝原和蕭弈各自挨著妻子坐下,其余旁觀者紛紛找好位置看戲。
因是個新規矩,玩法特別,謝原便在旁邊提示講解。
“先擲點數,定先手!
魏楚環:“表姐先請。”
歲安小腦袋往兩邊轉了轉,都沒開口,一只修長好看的手已伸過來,拿走了她的團扇。
謝原捏著扇柄,沖她扇了一下:“我幫你拿!边可以順道幫你打扇。
歲安好像完全沒在意此刻的緊張氣氛,甚至沖著謝原甜甜一笑。
周圍一陣騷動,眾人或是輕聲喟嘆,或是轉目不看。
娘的,新婚的就是膩人。
魏楚環表情一凝,蕭弈察言觀色,立馬接過她的扇子,也似模似樣扇起來,附帶溫柔撫慰:“別緊張。”
魏楚環翻了他一眼,嘴角卻彎起來。
還行,沒丟門面。
她堅持讓歲安先來,歲安禮貌推讓了兩回,便也卻之不恭。
謝原盯著她的手,到底還是捏了一把汗。
歲安手掌兜著骰子,輕輕一扔。
骰子咕嚕嚕滾下落定,翻出的點數令周遭一片唏噓。
兩個一!
“哈——”魏楚環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
歲安愣了一下,目光略顯無措的掃過周圍,最后看向謝原。
謝原手上為她扇風,聲音姿態都穩,溫聲寬慰:“沒事,才開始!
歲安彎唇一笑,輕輕點頭。
魏楚環撈起色子,淡淡道:“是啊,才開始,已經能看到結局了!
說著,她抖腕一扔,篩子咕嚕嚕滾落,穩定時,又是一片輕呼。
兩個六。得先手無疑,
“縣主厲害!”蕭弈握拳一揮,揚聲喝彩。
魏楚環收斂嘚瑟,沖他飛快擠了一下眼。
蕭弈回了一個激賞而寵溺的眼神。
嘶——段炎捂了捂臉頰。
好像有些不對勁。
他們為什么要看一對新婚夫妻在這耍花腔?
怪膩的啊……
……
魏楚環得了先手,擲黑棋。
“歲安表姐,我要開始了。”
歲安輕輕頷首:“請。”
魏楚環勾唇:“第一局,我讓讓你!
說完,她抖腕擲出骰子。
一個一點,一個兩點,合計三點。
魏楚環選擇移動單顆棋子,她將歲安右手邊第一位的黑棋向她的左邊移動三步。
三點,就要說三字語。
魏楚環下頜輕揚,聲沉且清:“鴻鵠志。”
歲安拾起骰子,謝原在旁提醒她:“你得擲出大過三點的點數,才能有走步機會,還要對上她的‘鴻鵠志’。”
歲安認真聽著,像個乖巧的學生,她并無太多猶豫,隨手丟了出去。
周圍眾人靜悄悄的探出脖子,連一向不愛熱鬧的周玄逸都直了直身子。
一個五,一個六,十一點。
“不錯啊!”段炎嘀咕:“剛才怎么沒這手!”
陳瑚小聲嘀咕:“大概剛才還沒熱身,這個很看手感的!
謝原盯著棋盤,第一個反應過來,等等,這是——
歲安伸手,將位于魏楚環面前左手起第七位的棋子向她的右方開始走步。
她也選擇了單顆棋子走十一步。
一、二、三——十一。
“嚯!打馬!”袁培正直接站了起來,雙掌狠狠一擊,啪得一聲響:“漂亮!”
魏楚環已然變了臉色。
棋盤上,歲安移動的白棋,第十一步,正好落在第七位的黑子上。
雙陸局中有打馬一說,是指單顆棋子狹路相逢,撞上了,原本處在這個位置的棋子會被打掉,退回對方的起點之外。
此外,被打掉的棋子,必須在下一輪先上場,它們上場之前,不可移動場中其他棋子。
這便是雙陸的攻守所在。
歲安輕輕抬眼,朱唇輕啟:“燕雀命!
“哈——”陳瑚終于沒忍住,笑出了聲,又在眾人看來時飛快捂住嘴巴,憋紅了臉。
失禮了失禮了,可是,鴻鵠志對燕雀命,好激烈啊。
謝原眼眸一亮,看向身邊的妻子。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和和氣氣的語氣,也能說出囂張的話語。
謝原唇角輕揚,再不吝夸贊:“對的好,就是這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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