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因謝原特別設置的規則, 每人只有兩子在盤,歲安一副軟綿模樣,出手即打馬,直接將魏楚環一子打落出局, 瞬間將氣氛推至高峰。
魏楚環盯著歲安, 越發被激出激昂與不甘, 與此同時,又有幾分深藏不露的暢快, 她掀唇一笑:“才剛剛開始,現在就喝彩, 是不是還太早了。”
咕嚕兩聲,魏楚環出手擲骰,一個一點, 一個六點,合計七點。
按照規定, 被打馬的棋子需要先上場,否則不可動場上剩下的黑子。
眼下這顆重新上場的棋子, 同樣落在第七位, 反過來打掉了歲安剛才那顆棋子。
“又打馬。”袁培英跟著站起來,輕呼出聲。
謝原看了眼歲安,但見她只是盯著雙陸棋盤,臉色絲毫未改,認真而平和。
七點, 需出七字言作上句。
魏楚環:“斷戟折刀拜冕旒。”
蕭弈在旁和聲:“既是燕雀命,自然成不了鴻鵠志, 成王敗寇, 只能斷戟折刀, 說得通。”
蕭弈的解析,無人表示異議,倒是謝原在聽到這個上句時,若有所思的看了魏楚環一眼。
蕭弈敏銳察覺:“謝兄有意見?”
謝原斂眸一笑:“不敢,縣主才思敏捷,說得通。”
“說得通,就該你了。”魏楚環緩緩開口,直直看著歲安。
歲安拾起骰子,五指輕動,兩顆骰子便在掌中一滾,繼而順勢拋出。
“兩個六!十二點!”
歲安同樣將剛剛被打馬的白棋移動十二步,落在魏楚環右手邊第一位,也是正數第十二位。
她想了想,對道:“解劍載歌登朱樓。”
歲安對句一出,周圍陡然一靜,繼而又生出些和之前不一樣的動靜來。
盧照晉笑而不語,段炎做了個“哇”的嘴型,周玄逸和陳瑚對視一眼,像是從彼此眼中得到了確切答案,陳瑚彎了彎唇角,周玄逸沉默斂眸。
袁家兄弟是最后反應過來的,這句不是……
至于謝原,他反應最大,直接愣住,眼神釘在歲安身上,驚疑參半,似笑非笑。
胡洪見諸君默然,心中不解,這句子沒問題啊。
前者有歇戰臣服之意,后者為和平喜樂之相,文義上可作承接,句式上也相對工整,為什么大家的反應怪怪的?
思索間,初云縣主已再出手,擲出一個一點,一個六點,合計七點。
但這次,魏楚環并未走單子,而是選擇走雙子,她將第四位的黑子向前移一步,第七位的黑子移動六步。
“又打馬!”袁培正從剛才的思索中回過神來,就看著歲安剛剛上場的那顆白字再次被打馬出局,不由一陣唏噓。
女人間的戰斗還真是尖銳激烈啊。
此七點,再對七字言。
魏楚環:“不畏浮云遮望眼。”
蕭弈含笑開口:“不錯,既登高樓,自在高處,何懼浮云遮眼,只管俯瞰天下。”
歲安眼眸輕垂,似在周身豎起一層無心的壁壘,隔絕了周遭的一切反應,包括謝原灼熱探究的眼神。
她抓起骰子一扔,立刻牽引所有目光。
兩個六,十二點!
袁家兄弟暗吸一口冷氣,這是她第二次擲出兩個六了。
雙陸講究攻防間快速走棋,擲出點數大自然是有利的,所以很多人玩骰子時,會執著于練習極端點數的擲法,只為漂亮,驚艷。
李歲安她絕對練過!
這下都不用多想,歲安棋子入盤,向前十二步,又是魏楚環剛才落子的位置。
反打馬!
對局到這里,大家都看出來謝原只設黑白二棋的用意了。
棋子越少,針對性越強,不是你打了我,就是我踢落你,氣氛自然劍拔弩張起來。
魏楚環眉頭一擰,便聽歲安道:“喜聞夏目蓋青天。”
“哈哈——”陳瑚先笑,盧照晉品出深意,也跟著淺笑。
袁家兄弟和段炎性子外放,表現得更直白,他們不看歲安,反而直勾勾盯住謝原,滿眼打趣調侃。
這個氛圍簡直古怪極了。
魏楚環看一眼歲安,她仍是那副淡定思索的表情,反倒是她身邊的謝原,竟像是觸及什么赧然之事,手里捏著那把團扇,恨不得舉起來遮住自己的臉。
他看向歲安的,時而磨牙舔齒似在隱忍,時而意味深長像是審視。
魏楚環不理解。
“對的好。”周玄逸緩緩開口,道出自己的見解。
“不畏浮云遮望眼”,借名家之言,顯出立足之高,眼界之深遠清明,承接前句的“登朱樓”,抒出一份大氣。
可“喜聞夏木蓋青天”,則是用一種詼諧巧妙的語境,四兩撥千斤來打破前者營造的氛圍,猛地給拉下來接了地氣——何必浮云遮眼?待到夏木參天,你且仰頭,便已被蓋過整片天。
不畏浮云遮望眼,不止要立足之高,眼界之深,還需極致的睿智,方得清明。
所以,此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舉,不可多得。
而樹高過人,枝葉蔽天,卻是走到哪里都尋常的景象。
正如人人都想成為能人智者,可蕓蕓眾生,更多是腳踏實地的渺小。
生而為人,理當心懷高志,但也不必逃避自己的渺小,否則,再高遠的抒情,也只是份不堪一擊、虛假的自信。
周玄逸慢條斯理的抽絲剝繭,完了又補了句:“妙極了。”
一直不受周邊干擾的歲安忽然轉眼,看向周玄逸。
周玄逸怔了怔,下意識想垂眼避開,卻又在當下改了心意,坦然面對。
歲安沖他頷首一笑,周玄逸亦淺笑回應,忽的,他眼神一動,發現謝原正看著自己。
周玄逸淡定的沖他露了個揶揄的表情,仿佛在說——你自己顧不上開口,旁人也不行?
謝原看的分明,彎唇笑了一下,目光落回歲安身上。
經過了前兩回的心緒波動,謝原終是平靜下來。
蕭弈胡洪等人或許不知,但盧照晉等人與謝原相交多年,沒少相互切磋揶揄調笑。
所以他們一聽就聽出,歲安從第二句開始,用的是謝原的詩句。
魏楚環很不喜歡現在的感覺,好像被蒙在鼓里,只管看旁人心領神會或嬉或。
看著他們心照不宣眼神流轉,她又惱又躁,只想趕緊殺了歲安的棋,立馬再擲。
“雙六,十二點。”
精通此法的人,擲出漂亮點數果然都跟玩一樣,看得多了,大家對此技藝的驚艷便漸漸淡了。
哦,又是雙六呢。
魏楚環一顆棋子出局,一顆棋子落在第四位。
無論單顆走十二步,還是雙子同進六步,都打不了馬。
她也無所謂,將出局的棋子移動十二步,與歲安一顆白棋相鄰,朗聲出句:“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
歲安前句提到青木,樹齡遠超人齡,活成百上千年都有。
魏楚環以恒久時光來對青木,倒也對得上。
之前說過,先手擲出幾點,后手必須擲出大于或等于的點數,是有一個牽制在里面的,兩顆骰子最多十二點,魏楚環擲出十二點,歲安也必須擲出這么多,否則這一輪就算輸。
所以,魏楚環把把雙六十二點,不止是為了漂亮,也是在壓歲安的贏率。
現在壓力給到了歲安這邊。
她將目光從周玄逸身上收回,重新投入,伸手擲骰子。
雙六,十二點。
歲安起第一顆子,單顆行至第十二步,撞上魏楚環剛才落下的黑子,再次打馬!
少女柔聲起:“赴朝夕之勤苦,酬寒暑之堅毅。”
謝原怔住,連帶周邊友人的表情都跟著變了,不是方才那般戲謔帶笑、暗含揶揄,而是換成一種驚訝、意外與感嘆。
魏楚環看了眼身邊的丈夫,卻見蕭弈也是一頭霧水。
同樣不懂的還有胡洪,他小聲道:“以朝夕寒暑之轉瞬對青木年歲之亙古,我覺得是可以的,可你們為何是這種表情?有什么問題嗎?”
段炎舌尖舔了舔臉頰,說不好是什么心情,一聽胡洪發問,竟不似剛才那般積極熱情,低聲道:“夫妻倆的事兒少打聽!”
胡洪:?
盧蕪薇擰眉看過來:“少說兩句行不行。”
胡洪這才按下心中不解,繼續觀戰。
盧蕪薇看著胡洪的樣子,心里不好受,有些后悔,但更多是酸澀。
若李歲安前兩句,還是在揪著謝原舊時頑劣之作打趣,那剛才那一句,便完全不同了。
談及謝原,總會想到他的出身背景,覺得他條件優渥,是天之驕子,卻不知再好的背景,也離不開日復一日的勤奮刻苦,一步一個腳印的腳踏實地。
對他來說,摘得碩果,首先是為對得起往日勤苦,然后才是為心中理想與抱負。
李歲安,她竟連這個都讀過,還用在這了這里。
不空論亙古與長遠,只重朝夕與眼前,用的恰到好處,動人心弦。
她哪里是說給初云縣主聽,分明是說給謝原聽。
這頭,魏楚環已接著擲骰,毫無懸念,還是雙六。
朝夕勤苦,寒暑堅毅是吧?
她單棋直飛十二步,打掉歲安剛才撞她的那顆子,“出師未捷身先死,是妾斷腸時!”
來了!胡洪瞠目結舌,開始罵起來了!
歲安隨后跟上,還是雙六,剛才被打掉的白棋直飛十二步,正好與第十二位上的另一顆白棋重合。
“哈,雙子!”袁培正雙手擊掌:“妙。”
按照規矩,如果己方多顆棋子位置重合,這時候對方單顆棋子撞上來,非但不能打馬,還會把自己打出去,歲安湊成雙子,直接斷了魏楚環打馬的機會,走了一步保險棋。
“便駕天馬浴三光,不困塵與俗。”
噗嗤。
剛剛正經的氣氛還沒熬過半刻,再度破攻。
好得很,死就死,死了還能當神仙,駕天馬,浴日月星光,哪里是凡塵俗世能肖想的。
胡洪怔然的想,這是開始修仙了啊。
魏楚環飛快跟上,難得沒有擲出雙六,而是一和六,合計七點。
她選了雙子同行,一顆向前六步,越過歲安雙子,停在第七位,落后的另一子只向前一步。
這便是魏楚環的算計了。
歲安湊了雙子,魏楚環單顆子打不了她的馬,還得防著被她打馬。
所以她先行一子,越過白棋雙子,另一子向前一步,與白棋雙子剛好隔著六個棋位。
她是先手,出了雙六,歲安就必須跟著出雙六才有走步機會,但這樣一來,無論歲安是單顆走十二步還是雙子各行六步,都打不掉這顆黑子。
魏楚環是靠著先手優勢,也給自己行了一步穩棋。
她涼涼笑道:“覺來知是夢,悲哉!”
歲安再擲,還是雙六,她選雙子同行,從容不迫,“常夢少年時,幸也。”
謝原垂下眼,彎起的嘴角卻是怎么都壓不下。
從歲安開口起,他的注意力儼然從棋局本身移開了,眼中全是她。
魏楚環看了謝原一眼,笑容冷厲,再施雙六技法,將落后的黑子行十二步。
眾人這才發現,兩人都湊成了雙子,且都處在第七位。
換言之,兩人此刻距離出盤獲勝都還有七步。
快決出勝負了!
魏楚環飛快道:“少年負壯氣,何須殉節甘風塵?”
此話一出,周遭寂靜一瞬。
初云縣主這是明擺著罵謝原攀附皇親國戚啊?
可是她是不是忘了,蕭弈娶了她,也是攀附皇親國戚啊。
這是急了吧,怎么罵人把自己也罵進來了呢?
周玄逸響亮嗤笑一聲,嘲諷之意再明顯不過。
謝原看了眼周玄逸,眼中劃過思慮。
“咳。”蕭弈悄悄扯了扯妻子的袖子,說過了啊。
魏楚環終于反應過來自己失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相較之下,歲安簡直穩得不像話。
又一個毫無懸念的雙六,她對曰:“男兒報家國,不問陋巷或華堂。”
這一句話,成功的化解了被魏楚環搞尷尬的氣氛。
若有報國之心,英雄當不問出處,陋巷或華堂,皆可出英豪。
既不問出處,自然也無需在意他身上系著什么親緣。
氣氛松動些許,一向穩重的盧照晉都忍不住開口:“說得好!”
謝原靜靜地看著歲安,一番心境上天下地,至此已是另一種滋味。
“呵。”魏楚環忽然笑了一聲:“表姐,你要輸了。”
一句話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拉回棋盤,謝原回神,轉眼看去,眼神亦沉。
彼時,歲安兩顆棋子距離獲勝還剩一步,魏楚環的兩顆黑子則同時落在第七位,兩顆子需要各行七步才能出盤獲勝。
理論上,歲安能擲出兩個一點便可獲勝。
但重點是,魏楚環是先手。
只要魏楚環此刻擲出大于兩點的數,歲安就必須跟著擲出大于兩點的數。
這樣一來,她的步數就多了,按照規則,多出來的步數在抵達終點后,還要再退回來。
待到下一輪,魏楚環就可以憑先手獲勝了。
所以她才說,歲安要輸了。
蕭弈看著棋盤,終于走出了前一刻的尷尬,拿起團扇給妻子輕輕扇起來:“縣主果然技藝高超。”
魏楚環得意至極,她壓了歲安一整局,這一輪也不例外,揚手一擲,雙六。
周圍一陣唏噓,謝原眼更沉。
只見魏楚環將兩顆子同時進六步,也抵達了第一位。
而現在,同樣抵達第一位的歲安,受到先手點數約束,擲出兩個一就是輸,擲出兩個六她也贏不了。
“怎么樣?還要掙扎嗎?你這一輪走不掉。下一輪,我就贏了。”
魏楚環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頓:“黑白棋入局,先手為強,勢難擋。”
大約是因為要贏了,她直接起了新句,更像是在為這一局做結論。
歲安抬眸,目光柔和,笑意溫柔,不慌不忙擲出骰子。
雙六,十二點。
周圍隱隱發出遺憾的聲音,只見歲安移動兩子向前一步,明明已經順利出盤,卻因為點數多了,又要生生退回棋盤,一步、兩步、三步……五步,竟是離勝利終點越來越遠。
“哈哈哈哈哈……”魏楚環一掌拍在棋盤上,大笑出聲:“你受我牽制,永遠不能贏!”
歲安不怒不懼,始終淺淺含笑,對曰:“左右道開路,后發制人,事無常。”
霎時間,魏楚環竟怔了怔,低頭看了看棋盤。
眼下,歲安兩顆子在第五位,自己的兩顆子距離出盤都還有一步。
真正的一步之遙。
魏楚環是先手,只要她此刻擲出兩個一點,李歲安必輸無疑!
可是,她也只有一次機會。
若這次她沒能擲出兩個一,機會就給到李歲安了!
魏楚環忽然間覺得,自己剛才高興的早了。
剛才她把把雙六,是為了牽制歲安,歲安若不能跟著擲出雙六就是輸,她樂得看她被迫跟著自己,心情無比愉悅輕松。
但現在,她是必須擲出雙一,不是娛興,不是刁難,沒有選擇的余地。
這陡然轉換的心境,竟讓她心頭微微發緊,再看李歲安,細品她剛才的話,魏楚環忍不住要罵一句卑鄙。
這分明是在給她心中施壓。
魏楚環暗暗舒氣,她不能中計,她是先手,優勢還是在她這里的。
哪怕她再擲一次雙六呢!
李歲安始終是要跟著她的點數走的!
魏楚環,你不要怕!
你穩贏她的!
魏楚環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
兩顆骰子脫手,引得眾人矚目。
一!一!一!
“一!”魏楚環剛剛露出的笑容,又立馬僵住。
一點,和六點。
“嚯——”袁培英緊緊握拳:“太刺激了!太刺激了!我今天回去一定要好好捋今天的故事!”
“你閉嘴!”袁培正心都提到喉嚨口了,“該嫂子了!”
魏楚環看到結果,身子一松落回座中,蕭弈連忙安慰:“沒事,她也不一定……”
魏楚環卻像是失了理智,脫口而出:“急急如律令!失手!”
段炎“呵”了一聲:“這也行?”
陳瑚道:“怎么不行,也是七個字嘛。”
魏楚環橫了兩人一眼,兩人連忙避開目光,不予回應。
“歲歲。”謝原看向歲安。
歲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提起骰子,想也不想就擲出。
這一擲,直接提起了其余人的心,所有人都盯著那兩顆骰子,等待結果。
“五!五!十點!”袁培正等到了大結局,終于從座中跳起來驚呼:“是雙五!出盤!出盤了!嫂子厲害!”
在魏楚環瞪圓了的眼的逼視中,歲安的兩顆棋子同時走完五步,順利出盤,贏得勝利。
少女眼中這才多了幾分雀躍的歡喜,看向魏楚環,還沒忘記對句:“不懼怨與咒,承讓。”
袁培英忽然正了正表情,上前一步,對著蕭弈搭手一拜,一本正經道:“多謝世子盛情款待!”
蕭弈還沒回應,袁培英直接轉身,手舞足蹈嚷嚷:“上酒!玉腴酒!壇裝的!”
玉腴酒,一壺一金,這廝開口就要一壇。
蕭弈牙關一緊,拳頭硬了。
盧照晉看完整局,心中也是跌宕起伏,但眼下的情況更需緩解,他笑著開口:“結束了便過去了,叫些酒食,大家坐下閑談,或是玩些別的吧。”
啪!
魏楚環忽然將手中的骰子狠狠砸在棋盤上,響聲讓周圍一靜,紛紛停下。
歲安搖扇的手一頓,緩緩起身,一眼不發看著魏楚環。
魏楚環撞上歲安的眼神,下意識平復情緒,努力讓自己爽快些:“愿賭服輸,我認了。不就是今日全園買單嗎?盡管將掌事的交來,拿出賬單便是。”
蕭弈清了清嗓:“那個,縣主……”
魏楚環轉過頭,用只有兩個人的聲音低語道:“閉嘴,用我的錢。”
蕭弈再不廢話。
魏楚環看向歲安:“滿意了吧?”
歲安這才露笑,輕輕搖扇,和聲道:“不愧是環娘,有氣魄。”
魏楚環緊緊咬牙。
你給我等著。
謝原眼光從歲安身上收回,笑著對眾人道:“好了,結束了,大家入座吧,我叫些酒食來。”
于是眾人散開,重新落座。
蕭弈看著氣鼓鼓的初云縣主,偏頭低語:“要不要找個理由先走?”
魏楚環瞥他一眼,每個字都含著憋屈:“走什么走!我出了錢的!給我用力吃用力喝!”
蕭弈忍俊不禁,心想回去還得把錢補給她,面上卻說:“遵命。”
趁著眾人重新入座,歲安掃了一眼,悄悄走出雅間,謝原瞧見,與盧照晉低語幾句,盧照晉點點頭,謝原這才跟了出去。
“哎,玄逸,你還站那兒干嘛呢?”
段炎一句話,眾人轉頭看去,就見周玄逸還站在棋盤邊。
他轉頭看向眾人,彎唇一笑:“沒有,就是覺得很有意思。”然后也走向座中。
陳瑚眼神一動,開始捧哏:“往日里你同我們玩可沒這么多感想,怎得今日還看出玄妙了。”
周玄逸笑了笑,眼看向蕭弈夫婦,一臉“我有話說,但不方便說”的表情:“罷了,已經結束了。”
“哎。”段炎參與進來:“行軍打仗還有戰后復盤一說,剛才那局。哪里玄妙了?你且說說看。”
魏楚環看出周玄逸剛才那一眼意味深長,她哼笑一聲:“是啊,說說看,我也好取個教訓,再接再厲。”
周玄逸微微頷首:“既是縣主之請,在下便大膽妄言了。其實方才這一局,必輸的是縣主,而非謝夫人。實力一說,不存在旗鼓相當,而是高下立現。”
“你……”魏楚環氣結,但更好奇:“你憑什么這么說?”
蕭弈凝眸:“是啊,周兄何出此言?若是不能說出個道理,可是沖撞縣主的罪過。”
周玄逸面相并不和善,即便笑著也讓人覺得冷傲:“縣主還記得自己最后一輪擲出的是幾點嗎?”
魏楚環抿了抿唇,這人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段炎開口:“是一點和六點。”
周玄逸:“那之前每一輪呢?”
他的話引得眾人都開始跟著回憶復盤。
如果說初云縣主的點數,從后往前數,應該是一六、六六、六六、一六、六六、六六、一六、一六,只有第一局時,她假意謙讓,擲出個一、二。
魏楚環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臉色驟然沉下來。
其他人也緩過神來,原來如此啊。
周玄逸:“搖骰之技,其實講究手感。縣主剛剛上場,手感還沒有受到影響,自然可以隨心所欲,所以您擲出一、二點。但后面,您的心態就變了。”
“一來,您被謝夫人出手即打馬的氣勢影響,一心也想反打回來,便會更多的選擇可以打馬的點數來擲;二來,您想利用優勢牽制謝夫人,所以不斷擲出雙六,自以為是在逗弄謝夫人,逼得她也同你一樣必須雙六,殊不知,縣主的手感早已在一遍遍重復施展中打破了平衡。”
原本眾人只是略有會意,但經過周玄逸這么抽絲剝繭一分析,就更明確了。
回想一下,剛才整局真的都是頻繁雙六,相互打馬。
而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很容易讓看客麻木,讓當局者人上頭。
“不對啊,”胡洪提出質疑:“謝夫人的點數也很雷同啊。”
對比一下,歲安擲出的點數,除了最后一局的雙五,和第一局的五、六,其余全是雙六。
要說破壞手感,她難道不是一樣?
可最后關頭,她還是擲出了雙五。
事實上,胡洪一問出這話就后悔了。
因為周玄逸笑了一聲,悠悠道:“所以才說,高下立現啊。”
魏楚環自以為鉗制歲安,實則被對方影響了心態,壞了手感,而她自以為鉗制著的對象,從頭到尾都穩得要命。
什么手感破壞,那都是對實力不濟者的評價。
高手沒有手感,只有任性。
現在來看,搶先手時歲安擲出兩個一,其用意就值得深思。
像是故意選了后手,看穿了魏楚環所有的動機軌跡一般。
盧蕪薇無語的看了胡洪一眼——你不會說話就不要開口!
胡洪有些慌張,他不想得罪初云縣主,然后,他選了另一個話題:“說起來,方才對句時又有什么玄妙?你們為何那種表情?”
周玄逸眼中劃過一絲狡黠:“啊,你說那個啊,其實也沒什么,就是謝夫人所對的句子,除了第一句和倒數第二句,其他的,都是出自謝大郎的文章詩詞。”
魏楚環如遭雷擊,呆愣當場。
胡洪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你們方才發笑。”
一提到表兄的事,袁家兄弟來了勁,開始跟胡洪解析內涵。
其實也沒什么,就拿“喜聞夏木蓋青天”這句來說,為什么要笑呢?
因為謝原習武,他家里的練武臺原本是沒有蔭涼的,一遇嚴寒酷暑就特別難受,所以他給自己的練武臺弄了棵大樹遮陰,炎炎夏日,一聽那樹蔭很大,他就很高興。
不用曬太陽了啊。
胡洪萬萬沒想到,對上“不畏浮云遮望眼”的句子,來歷竟然這么……普通。
“后來……”袁家兄弟沒說完,忽然哈哈哈哈笑起來。
胡洪迷茫,盧照晉含笑開口:“后來,謝大因為這個,被他祖父罰了二十棍,說他堂堂男子漢,竟然連風吹日曬都受不住。可他還挺高興,因為不用曬太陽了。”
陳瑚聞言,實在沒忍住,沉痛道:“暴殄天物!”
那可是棵難得的古木啊!
除此之外,類似“便駕天馬浴三光”、“不困塵與俗”、“不懼怨與咒”,都是謝原以前學文習武太累時的調侃之作,原意大概是——不學了,不如脫離這塵世苦惱,當個逍遙散仙才好。
毫無意外,這些文章詞句被謝太傅看到,又是一頓毒打。
不過,當中也有他的正經文章,譬如“不問陋巷與華堂”、“赴朝夕之勤苦,酬寒暑之堅毅”,也是得到名師贊賞的。
胡洪終于解惑,長長的“哦”了一聲。
沒人發現,一旁的初云縣主,手指都快把扇子摳破了。
李歲安,你到底是在和我比賽,還是在和夫君眉目傳情!?!
這時,盧照晉的妻子嚴氏發現少了兩個人,“謝郎君和夫人呢?”
盧照晉笑道:“他們去叫酒食了,今日人多,自然要細細的點,稍后就來。”
……
這一頭,歲安已找到掌事,同他作了些交代,剛要轉身回去,便被一高大身影堵住去路,謝原伸手一拉,將她扯到一顆粗壯的古樹后,開口就問:“什么時候讀的?”
歲安眼珠輕轉,心里清楚他問的是那些文章詩句。
她偏偏頭:“你說什么呀?”
這是非逼他說清楚了。
可以。
謝原竟也不顧這是光天化日,附近有人,他俯身傾首,語氣壓抑著情緒:“我的詩句,什么時候讀的?”
謝原曾因這個和她吃了個半真半假的醋,說她讀別人的文章都不讀他的。
但其實,在兩人成親之前,玉藻和朔月早就搜羅了許多他的文章墨寶,她基本都看過。
歲安緩緩將人推開:“誰知道呢,反正不是在夫妻閨房,床頭枕邊讀的。”
說完,她狡黠一笑,飛快溜走。
謝原站在原地沒動,側首看著她步伐輕快的背影,心中竟陡然生出一種又酥又麻的感覺。
酥麻之后,是隆隆轟響,重重跳動。
他好像,被她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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