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得的親哥馮英睿預定了市中心一家酒店的西餐廳，地點距離林遠慮家不遠，步行過去不到半小時。

        林遠慮走后，周得將早上用過的餐具洗好，然后走進林遠慮的臥室，在那張大床上貪戀地趴了一會兒，嗅聞房間里并不濃郁的林遠慮的味道。

        周得14歲的時候，周尤被送進了醫院接受治療，自此開始了他的獨居生涯。因為當時的資金還算充足，到達平市之后他也毫不猶豫地租下了一套單身公寓。如果不是因為后來把證件和銀行卡弄丟了，他應該會買一把吉他，然后在來源合規的新公寓里創作自己的音樂。

        周得赤著腳走回自己的房間拿手機，矜持一分鐘，又赤腳回到了主臥大床。他認為，林遠慮的被子蓬松柔軟，能為他提供更為舒適的創作環境。

        認識林遠慮之后，周得作為創作人的敏感開始從心底蘇醒。每當林遠慮靠近他，構成他心臟的各個部分便兀自跳動，各有想法。

        左邊的心房和心室負責較為快樂的動作解讀與聯想，他們樂衷于將與林遠慮相處的每一秒拆解開來，分析并品味他的細小的眼神與動作，希望能一次窺探林遠慮的內心，知曉他是怎樣的人以及喜歡怎樣的人。

        右心房和右心室負責消極的自我評價。周得覺得自己并不了解林遠慮的真實企圖，又或者他不想相信自己的武斷的猜想，將林遠慮理解為一個輕浮或不解風情的人。

        周得也說不好這樣的轉變究竟從何時發生，可只要想到即使他百般主動和討好仍舊不能讓林遠慮對他產生喜歡的感情的話，那他的心房心室便會擰作一團，變成一顆沒有成熟便從枝頭掉落的蘋果，生硬又酸澀，沒有食用價值，也沒有未來。

        想到這里，周得又寫下一行歌詞，配合他口中輕吟的旋律，顯得有些可憐：aficklewishfadesawayinastarlessnight,foronlyloversshalldie

        周得的創作沒能持續太久就到了他必須出發赴約的時間，離開之前他重新整理了林遠慮的床鋪，穿上新褲子，換上新鞋，沒什么表情地走出家門。

        周得到達餐廳的時候剛好十二點，馮英睿已經到達并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他看到了周得，突然緊張地站起身，還鄭重地系上了西裝外套上的紐扣。

        “得得，”馮英睿故意將語氣放輕，以示親切，“來的路上沒堵車吧？”

        周得茫然地跟馮英睿握手，然后在與他相對的座位上坐下，“沒有，我走過來的�！�

        “怎么走過來了？”馮英睿小聲地說，像是好奇，但卻不確定會周得回答，只好一臉懊惱地說，“早知道就讓司機去接你了�！�

        周得笑著，“沒關系啊，天氣太好了，正好可以好好透個氣�！�

        看到周得的笑容，馮英睿才松弛了一些，瞇著眼睛回他一個笑容，然后示意服務生可以給他們供餐了。

        馮英睿是周尤和他的生父的第一個兒子，不過周得直到讀小學那年才知道這件事。那時馮英睿的學校組織到a國夏令營，剛到酒店他就私自跑出來，按照地址找到了周尤和周得的住所。

        周尤剛開始并沒有解釋詳情，那天傍晚警察突然造訪，周尤因為涉嫌綁架兒童被帶進了警察局。周得這才從周尤向警方的解釋里明白了自己和這個突如其來的小男孩的關系。

        周尤入院后，馮英睿每年都會以游學、交換、度假等理由前來a國探望。周得其實很欣賞這個哥哥，他被周尤丟在國內卻仍選擇原諒，這份大度讓周得自愧不如。

        不過，這并不能消弭他們之間的距離以及共處時尷尬的氣氛。雖然周得和馮英睿見過很多次面，但總體而言交流不多，兄弟情誼更是無從談起。

        不知為何，馮英睿在面對周得是總是一副很心虛、急切著想要討好他的樣子，讓周得無力招架。

        坐了一會兒，馮英睿終于沒那么拘謹了，開始關心周得的近況。

        “來平市怎么不說呀？上個月我到a國之后打不通你的電話，問了媽媽醫院的護工才知道你回來了�！瘪T英睿雙手交握撐在桌子上，繼續問他：“你現在住在哪里，需不需要給你配個司機？”

        “或者……我可以搬回去，我們可以一起和爸住在老宅，那里……”

        周得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了，我沒有爸，也不想去住老宅�！币庾R到自己的語氣強硬，又補了一句，“我現在住在朋友家，很方便也很安全�！�

        馮英睿佯裝輕松，“好吧，那等你什么時候想去那邊玩了就告訴我，我接你過去�！�

        周得沒說話，但他和馮英睿都清楚，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哦對了，之前聽你的保潔阿姨說你在玩音樂，怎么樣，想加入我們公司嗎？”馮英睿問。

        “你們公司？”

        “嗯，爸爸創辦的星瀾娛樂，”馮英睿說，“你應該聽說過吧，去年金曲獎的《漫步月球指南》以及《刺殺玫瑰》的歌手和制作團隊都是我們的。”

        周得心里一沉，那些過去的日子里他不怎么愿意相信的事實就這么輕飄飄揭露在眼前，馮英睿是馮瀾的兒子，周得也是馮瀾的兒子，馮瀾拋棄了他，沒得辯駁。疲倦感排山倒海地涌來，把馮英睿接下來的話變得縹緲，怎么也聽不清。

        隔了一陣，他才聽到馮英睿說，“……星瀾娛樂兼備了實力與潛力，是新人音樂人的最優選擇，只要你愿意加入，我們一定把好資源都給你。”

        “我們？是指你和你爸嗎？”周得變得尖銳，冷臉質問，“你爸還記得我這號人嗎？”

        馮英睿像是沒料到周得的反應，無助地張了張嘴，呆滯很久才說，“你先考慮一下吧�？梢韵劝l幾份你的演唱demo給我，我可以安排專業老師給你指導，不跟我們簽約也沒關系。”

        周得本想直接了當地拒絕，但現在馮英�？雌饋砗苁軅�，仔細觀察，他傷心的時候也會不自覺地垂下眼角，從這一點上看，他們真的是親兄弟。而且馮英睿只大他兩歲，無奈黑眼圈較明顯，外觀上比他實際年齡大了很多。

        即使馮瀾有過錯，也不該遷怒于一個努力幫他補救錯誤的人。

        于是周得軟化態度，承諾馮英睿自己會好好考慮。

        一位戴著白色手套的服務生趁他們沉默時走到桌邊，道：“您的冷盤里的海鮮還沒選，二位可以跟我移步到餐廳側方的生鮮館親自挑選哦�！�

        周得如蒙大赦地同意了。他迫切地想要尋個安寧，所以故意拖延時間，仔細端詳每個水族箱里的內容。

        看著看著就被人一把扯過，藏進了體積最大的鯊魚缸的后方。

        周得定睛，驚呼道：“哥哥！你怎么在這里？”

        林遠慮警告他，“得得，你知道帝王蟹多少錢一斤么，你還敢點阿拉斯加帝王蟹？”

        周得不知道林遠慮究竟是從哪里得出他很窮這個結論，并對此深信不疑。他很想糾正林遠慮的錯誤認知，又很享受讓林遠慮對自己的付出與心意。

        再一想，現在他的手頭真的拮據，說自己是有錢人也沒什么實質性證據。

        林遠慮皺著眉頭教育他，“你可能以前從沒來過這種餐廳，雖然他們不給海鮮標價，但是海鮮嘛，塊頭越大的越值錢，你別傻乎乎地一通瞎點，最后再讓你親哥為難了。”

        林遠慮刻意將聲音放輕了，還是能從中聽出些唬人的意味，“想都不想就點了兩只帝王蟹，到時候你得把自己押在這里白打三個月工！人不報警抓你都算是客氣！”

        周得微微仰起頭，眼角低垂，眼瞳通透好看，“那哥哥說我應該點什么呀？”

        林遠慮瞥嘴，“這樣，你先回去做好，我點好了請他們直接送到你們那桌兒去行嗎？”

        “行！”周得伸出手臂，從側面攬著林遠慮的身體，像是個未遂的擁抱，“謝謝哥哥！”

        林遠慮輕輕地將周得從自己身上剝下來，隔開距離后，用手指戳戳他的腦門，“趕快回去吧，好好和你親哥吃飯，有事給我打電話就行。”

        周得嬌滴滴地說“好”，和林遠慮一前一后從鯊魚缸后方走出來。沒等周得走出生鮮館就聽到后方有人嬌滴滴地喊了一句：“林律，你怎么選了這么久啊？”

        周得停住腳步，回頭看去，一位穿著包臀裙的身材窈窕的女孩正挽著林遠慮的胳膊撒嬌，“張律和郁律等久了，讓我來看看你呢�！�

        林遠慮有些無奈地笑著，牽強地移了幾步，眼神在不同的水族箱里游弋。

        周得立即折回，來到林遠慮和那位女同事面前，天真無邪地央著，“哥哥。我真的真的很想吃螃蟹呢……”

        林遠慮抿著嘴，暗示他別忘了剛才的警告，“想吃晚上寫在留言板上，讓阿姨明天買�！�

        周得不甘心地說“好吧”，一邊將目光移到還挽著林遠慮的女同事的臉上。周得的雙眼直視著她，張口時卻只向林遠慮提問，“哥哥，這個姐姐是你的同事吧？”

        林遠慮神色開朗，大方介紹道，“mandy，這是周得�！薄爸艿�，這位是mandy，我的助理。”

        周得笑瞇瞇地道了聲“幸會”，又感嘆道，“我們哥哥就是這么有親和力，跟助理姐姐的關系都這么親啊。”

        周得刻意強調了“助理”二字，像是一道即可生效的符咒，成功解救了林遠慮的胳膊。

        助理悻悻，匆忙地想要撇清關系，“抱歉啊，我去給我男朋友打個電話，讓他晚上早點來接我下班�！庇謬诟赖�，“林律您快點哦，別讓兩位律師等太久……”

        周得功成身退，回到了馮英睿的對面，并對“挑選了什么樣的海鮮”這個問題突然性遺忘。

        用完了前菜，服務生表情復雜地端上了他們的主餐，樣式精美的餐盤上羅列著兩排北極甜蝦和幾片三文魚。

        馮英睿自然也沒想象到弟弟的口味這么大眾，尷尬地笑道：“原來得得喜歡吃這些�！�

        周得：“……嗯”

        隨即羞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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