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楊相與我阿母,是同一年的科考,只不過楊相考得是進士,我阿母考得是明法……”
所謂進士科,便是朝廷最主要的取官手段,是從縣鄉省一級級考上來的,考試內容分三大類,分別是貼經、詩文和策論,是本朝目前難度最大的考試之一;明法科則是主要針對考察法律知識的考試,除此之外,還有考察書法和文字的明字科,考察計算能力的明算科,考察文學的俊士科等……
但后面幾類,自本朝圣宗之后,便很少舉辦,主要還是進士科與明法科。
兩者最大的區別,其實是在于,進士及第之后,便能拜官,明法科通過之后,卻主要是做吏。
官少吏多,何謹的母親在通過明法科之后,很快成為了大理寺的一名吏員,楊桉甫卻是在京城蹉跎日久,也沒能輪上一個實職的官缺。
“……楊相那時尚不得志,時常找阿母談天說地,只是阿母剛到任上,位卑事緊,常有無法赴約的時候,后來楊相外調做縣令,見面的次數便更少了,再后來,楊相青云直上,阿母更不好意思去攀關系,總擔心叫人覺得是故意攀附……然事發之時,求遍左右,也無人幫忙,只有當時吏部侍郎的楊相,托人將我從牢中帶了出來,改為入奴籍,我也是那時才知,阿母同楊相曾有私交……”
說到這,何謹停頓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隨后又道:“但既入宮為仆,便隔絕內外,之后十年,未有相見,直到先帝病中立她為相,又將密令交于吾等,于是得以復見,但那時私下商議,認為對外最好還是不要表現出來,我想也是,內侍與外臣結交,必又要引來些風言風語,于是只每月通過密信往來。”
宋慧娘聽得頗為動容,道:“我上次說了,只要有機會,定為你阿母洗去冤屈,不管你信不信,這絕不是因為我想要籠絡你,我只是覺得,這世上若連公道都不能尋,又有誰能以身正為榮呢,從前我沒有機會,如今既身在其位,也想為這世道做出一些事來。”
這話又很天真,但若是這樣的天真,何謹覺得若能助其一臂之力,與有榮焉。
她抿嘴微笑,而宋慧娘已回過神來,并覺得有些羞恥,低頭道:“反正,想是這么想的。”
何謹點頭:“這么想很好。”
宋慧娘為掩飾尷尬提出另一個問題:“如何傳遞的密信呢?這是能說的么?”
何謹道:“有何不可,每日大臣們在平章殿商議完,內侍們便會進去打掃整理,楊相將信件放在花盆中,奴才的親信會將密信帶給我。”
宋慧娘眨巴了下眼睛,有點不好意思道:“那我可以看看密信么?”
何謹微笑:“自然可以。”
似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她從袖中抽出了一張折疊整齊的紙張,宋慧娘展開來,見上面寫著一篇文辭優美卻看不懂的長賦。
宋慧娘忍不住感慨:“傳個密信那么講究么,還要寫篇賦,這什么意思啊?”
“不是看賦,而是每隔七字看它的開頭。”何謹伸出手指一一點出,“欲,效,仿,惠,后,舊,事。”
“什么意思?”
“前朝啟運年間,惠后收養了宮女所出之子,便是后來的越宣帝,這便是說,郭家想要效仿惠后,讓郭太后將陛下撫養于膝下。”
宋慧娘本已沉浸于何謹的故事之中,這會兒又想起來了,嘴里不禁一苦,道:“是吧,越宣帝是明君呢。”
“但娘娘與那宮女必是不同的。”
宋慧娘笑了笑:“謝謝你的安慰。”
“奴才這不是安慰。”
宋慧娘一愣,抬起頭來,卻見何謹看著她,眼中有不同于以往的神采。
正有些受寵若驚時,聽見何謹道:“因為娘娘,不是說自己受命于天么?”
宋慧娘:“……也是哦。”
她只當何謹終于還是相信了這個迷信的說法,沒看見何謹低下頭,露出淡淡的笑來。
……
陛下交由寶華宮太后撫養的慈諭以郭太后的名義放出——畢竟對方才是當前名義上最高的負責人。
宋錦書尚懵懵懂懂,雖前些天宋慧娘已說了很多次“以后你可能要住寶華宮郭娘娘身邊去”“不過沒關系,晚上阿娘還是會在教室里見你的”,要搬走當日,宋錦書仍是大哭不止。
“我不要和阿娘分開,我不要!”
宋慧娘蹲下身安慰她:“不是說了么,并沒有分開呀,”
王禪道:“何不聽奴才的,在陛下還睡著時直接抱過去呢,如今這鬧的。”
宋慧娘斜斜瞥他一眼,不冷不熱道:“怎么,陛下想說些什么還要聽你的意見?”
王禪不敢再說,心中卻頗不忿,心想這馬上要失勢的人,還敢在他面前拿喬。
于是領了宋錦書來到明華宮后,便忍不住對郭云珠道:“那宋娘子,看起來很不樂意呢,沒像是先前表現得那么做低伏小。”
他想著郭云珠定也討厭宋慧娘,沒想到郭云珠卻道:“她本也不用做低伏小,今日之后,這宮里除了陛下與孤,便是她最大——你該叫她宋娘娘。”
王禪訕笑:“難道娘娘還要將她留在宮里?打發到行宮去便好了呀。”
郭云珠瞥了他一眼,忽道:“王總管,你是老人了。”
王禪一愣。
“你讀書么?”
“勉強認、認得幾個字。”
“前朝內宦猖獗,新帝登基,總要誅殺宦臣,唯有宣帝朝總管朱維德,得以告老還鄉,臨走之前,她留下一句話,你知道是什么么?”
“奴、奴才不知。”
“守得本分,方得養天年。”
郭云珠留下這句話,便轉身走了,徒留王禪在原地,沁出一身冷汗來。
別的沒聽懂,“新帝登基,誅殺宦臣”這句話,總歸是聽懂了。
于是再次見到宋錦書,也算是夾起了尾巴討好,宋錦書卻記得他對宋慧娘的態度,看見他就討厭,于是待到睡前,一見到他就大聲哭鬧起來。
郭云珠見狀,便揮手叫他退下,又親自哄道:“是哪里不舒服么?餓了么?要不要吃點點心?”
宋錦書聽到“點心”二字,不覺咽了下口水,卻又馬上搖頭道:“阿娘不讓我睡前吃點心,說會壞牙齒。”
郭云珠這才反應過來,忙道:“確實、確實不該吃。”
她察覺到自己確實失態,因為竟然連那么簡單的道理都沒有想到。
她將宋錦書討到身邊來撫養,是絕對沒有想將對方養廢的意思的,她甚至更想要效仿前朝惠后和越宣帝,自然,越宣帝那樣的明君當是可遇不可求,可她也絕不想培養出一個昏君來。
郭云珠越想越失落,看著宋錦書低聲道:“對不起,差點沒教好你。”
宋錦書一臉茫然,但還是根據宋慧娘教的,在別人說“對不起”的時候回復道:“沒關系的,郭娘娘。”
郭云珠盯著她:“你、你……”
一句“你能叫我母后么”,憋了半天沒好意思憋出來,臉反而漲紅了,最后道:“你該早點睡了。”
宋錦書眨巴著眼睛,因沒見過郭云珠這樣的神態,忍不住笑了。
孩子仿佛有種天然的直覺,察覺到對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強勢還是軟弱,這一刻宋錦書察覺到了郭云珠的退縮,她于是反而勇敢起來,“咯咯”笑著的同時,撲到了郭云珠的懷里,大聲道:“我不要睡,我要聽睡前故事!”
郭云珠:“……”睡前故事?!
……
郭云珠不會講故事。
她想了半天,磕磕巴巴講了個“周公吐哺”的歷史典故,還沒講到周公如何求賢若渴,宋錦書已經因為無聊睡著了。
她不免有些憂慮,心想:這孩子好像不像史書上的明君那么少時就聰慧過人。
像是魏宣武帝越宣帝等,都留下過年少便過目不忘、心系天下的記載。
然昏暗的燭火之下,小小的女孩將厚厚的被褥拱起一個小包,水豆腐似的柔嫩臉頰圓鼓鼓的,散發著小獸般暖烘烘的熱氣,翻了個身,便挨到了郭云珠邊上,又軟又熱,毛茸茸的發絲貼在了她的手臂上,癢癢的。
郭云珠難以察覺地露出一個笑容來,抬手輕撫宋錦書額邊的碎發,眼神軟成了一汪春水。
小孩子的頭發……
很軟呢。
……
此時,宋錦書卻已經又來到了教室。
一見到宋慧娘,宋錦書便撲到對方懷中,哭道:“阿娘,我好想你。”
宋慧娘刮了下宋錦書的鼻子:“這才半天,而且說想我,還睡那么晚,你這個小騙子。”
宋慧娘因擔心宋錦書,今晚早早便宣布就寢,結果來到教室,總拉不了宋錦書,等了好半天。
宋錦書不好意思:“郭娘娘給我講故事呢。”
宋慧娘面露驚訝:“她?她給你講了什么故事?”
宋錦書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好像是……周、周爺爺不好好吃飯的故事。”
宋慧娘:“……”
之前還嫌86的潛力值太低,現在又有點懷疑,潛力值真的有86么?
姑且把這令人發愁的理解能力放到一邊,轉而道:“你還叫她郭娘娘?你該叫她母后,我不是教你了么。”
宋錦書:“……忘了。”
她下午哭了半天,上氣不接下氣的,大腦缺氧,一片空白,哪還能記得稱呼這種小事。
她不禁有些懼怕宋慧娘因此責怪她,怯生生抬起眼睛,結結巴巴道:“我、我明天、明天就記得了。”
下一秒,她被摟進宋慧娘的懷中,揉亂了頭發。
宋錦書:“?”
年幼的孩子不知道被萌化是一種什么心情,總之,宋慧娘又問了一些問題,意識到郭云珠對宋錦書很好,絕沒有虐待她的意思之后,就放下心來,叫宋錦書繼續好好練字,自己繼續去看圖書館拿出來的各種卷宗。
與此同時,她看著邊上岌岌可危的關注值嘆氣。
要是不快點來個大場面,她的關注值就快要清空了。
幸好,冊封大典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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