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過了秋分之后,天色亮得越來越晚,氣溫也降下來了。
這天被叫起來時,天還暗著,因屋室內暖和,更顯得門外吹進來的一絲晨風冷得刺骨。
宋慧娘被這一陣冷風激得清醒過來,發現嘴邊正有人端著一只碗,好讓她把揩齒后漱口的水吐出來。
她就吐出來了,然后坐在了銅鏡前,開始梳妝。
她想起來了,今日是登基大典,所以要起得格外早些。
她環顧四周,見宮人們或忙碌,或垂手站在一邊等伺候,心中難免升起一些復雜的情緒。
明明不過只是兩個月功夫,但她好像已經習慣了如今這種連漱個口都有人伺候的生活,果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思索間,何謹端了放著禮服和冠冕的托盤進來,宋慧娘便站起來,開始穿禮服。
與此同時,何謹低聲道:“寶華宮早些時候便亮燈了,這會兒估計也打理好了,只等著吉時便要出發了。”
宋慧娘點頭。
她其實知道,因為在“教室”里,當宋錦書在外界被強行喚醒的時候,便會在一瞬間消失在她面前。
這件事第一次發生時,著實把她給嚇了一跳,還以為這金手指出“bug”了。
著急忙慌醒過來,天亮了就托何謹去打聽,才知道那天早上因為第一次去書房上早課,于是宋錦書起得格外早些。
是了,如今宋錦書雖還沒開始上朝,但已經開始上課,保師中便有右相楊桉甫,翰林學士燕萍芷,還有諸多翰林博士,因年歲尚小,只上半天時間,通常卯時開始上課,午時結束課程,除了一些重大節日之外,沒有休息時間,累得宋錦書晚上來到“教室”時,哭著不想看書——因為白天實在是看夠了。
宋慧娘雖然心疼,覺得這樣的課程強度對于五歲的孩童來說還是太高了,卻也暫時無能為力。
畢竟在外看來,她是連親生女兒都看不到的,在瓊華宮閉門不出的失意之人。
但無論如何,今日她將成為大齊的太后……
之一。
禮服已經穿成,冠冕也端正戴上,何謹扶著她走出宮門,坐上了頂著華蓋的鸞轎,穿過巷道,很快路過寶華宮。
寶華宮宮門正開著,不過里頭的人已經走了。
郭云珠與宋錦書自然是先行一步。
于是繼續向前,過了玉安門,很快到了太乾宮,穿過太乾宮,便到了保元殿——平日上朝便是在這。
宋慧娘下了鸞轎,被扶著進入了寶元殿,安排在了左側的座位上。
她的對面,便是大殿的右側,坐著郭云珠。
她一抬頭,便與郭云珠四目相對,盛裝之下,雪膚烏發,丹唇素齒,一位風華絕代的美人突然闖入眼中,恍惚之間甚至叫人有些目眩神迷。
難道是因為太久沒見到對方?冷不丁看到,竟然被美到了。
宋慧娘忙低下頭看自己的手,這些日子養尊處優,皮膚比之先前已養白了不少,指尖上涂著的粉色丹蔻不再顯黑,反而顯出幾分嬌嫩來。
郭云珠本想對宋慧娘笑笑,見宋慧娘只一瞥便驚慌低頭,心中不免嘆了口氣。
自己終究還是對不起她。
她微微扭頭,便看見了人群中帶著笑意的家人,他們望著自己與陛下,好像看著往后家族的榮光。
她于是又望向五歲的宋錦書,她被牽著從殿門口走來,小小的身軀籠罩在繁復的禮服之下,沉重的冠冕看上去和她的頭臉簡直一般大,因走不太穩,走動之間,冕旒時不時砸到她的臉上,叫她苦著臉皺一下鼻子。
阿娘總叫她好好籠絡宋錦書,好叫宋錦書忘了自己的生母,可這段日子的相處下來,郭云珠覺得被籠絡的人好像是她自己,這個孩子是如此容易叫自己心軟,以至于自己都不忍看到她皺一下眉頭。
她都擔心如此長久下去自己溺愛壞了對方,但對方又懂事得驚人,便是前一晚已鬧騰不休,第二天起來,也會意識到自己的錯處并且道歉。
這樣早慧的孩子,真的是自己能夠壓制的么?
在這萬般心緒之中,宋錦書接過玉璽,小小的身軀坐上了寬大的皇座,她的胳膊展開有些碰不到兩旁的扶手,于是收起來放在身側,過了一會兒,蠢蠢欲動想要把手壓到屁股底下。
抬頭卻見宋慧娘正瞇著眼睛盯著自己,心頭一跳,連忙把手抽出來了。
幸而此時禮官開始誦讀冊封郭云珠為太后的詔書,眾人凝神低頭聽旨,沒什么人注意到。
緊接著,便是宋慧娘的冊封詔書。
宋慧娘這段日子一直忙著在“教室”里搜集資料充實自己,以至于都忘了緊張這件事,直到這一刻,發現自己還是有些緊張的。
手心沁出些微冷汗來,以至于粘濕一片,她偷偷在袖中用帕子擦了,然后伸出手來交疊與身前。
在一片肅穆的眼神當中,她接過金印,同時聽到耳邊關注值不斷上升,不禁露出了滿意的神情。
果然,還是需要多經歷一些大場面。
今日之后,她終于可以稍微放下心來。
因為至少在名義上,她確實是太后了。
……
冊封之后,宗親與高品級大臣的內眷還要去內宮向兩位新晉太后行禮。
如此折騰完,已是酉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郭云珠揉著太陽穴,覺得緊繃的發髻叫她感到頭疼。
蘭渝正準備上前來替郭云珠按按頭,王禪來報,說衛國夫人趙若栗求見。
趙若栗作為郭云珠的生母,原本進出寶華宮早已自如,只上次被她“送”出去之后,便失去了這份恩典。
趙若栗原本負氣不愿低頭,直到前一陣子為了勸說郭云珠將宋錦書“奪”到身邊撫養,又來求“恩典”進宮,只是通常晚上便會出宮,不再過夜了。
郭云珠今日太累,實在不想聽親娘啰嗦,便擺手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說!
王禪卻道:“三娘子也在,說一定要見您一面!
郭云珠一愣,抿嘴沉默片刻,點頭道:“那進來吧!
三娘子郭云蟬,是郭云珠的庶妹,她與郭云珠同歲,只小了幾個月,于是小的時候,趙若栗很厭惡這個孩子,認為這孩子就代表了她所受的屈辱。
可是稍長一些,因郭云蟬的生母早被貶去莊子然后病故,她很親近趙若栗,又聰明可愛,只是個常庸,趙若栗便漸漸將她當做親生孩子般疼愛。
想來趙若栗一直叫郭云珠撫養宋錦書的自信,和郭云蟬的存在也脫不開關系。
實際上,這件事也是郭云蟬一力促成的,正是郭云蟬不斷寫信勸說,叫郭云珠下定了親自撫養宋錦書的決心。
郭云珠仍記得郭云蟬在信中說——
【……吾今日之見識,是因長于母親娘親膝下,若為到娘親膝下,難有今日之造化,我都如此,何況天子,天子統御萬民,若只有小民之見識,百姓危矣……阿姐不愿奪人子,是善心使然,但若因對一人之善心,有損天下萬民,豈不謬哉……】
郭云珠被說服了。
她出于一些卑劣動機的舉動突然之間仿佛符合了大義,是為了教導出一個通古博今知曉大義的明君來,這至少令她好受了許多。
雖然,郭云珠并不確定,郭云蟬寫下這番話,是真的這樣想,還是猜中了她的想法。
她的這個妹妹,是很善于揣摩人心的。
因知道郭云蟬不會無的放矢,于是郭云珠答應她的求見,果然,進入里間的只有郭云蟬,她進來便笑著說:“阿姐也該和娘親和好了,娘親很想進來同你說話,卻鬧脾氣呢!
郭云珠平靜道:“那她就繼續鬧好了!
郭云蟬于是知道姐姐還在生氣,便收了笑容,不再說這件事,轉而道:“這些日子,陛下與那瓊華宮的娘娘,可有什么接觸么?”
郭云珠道:“沒有,陛下很忙,上午上課,下午背書做功課,連玩耍的時間都少。”
“陛下可表現出想念生母?”
“偶有!
“那甚是奇怪,今日登基大典上,我見瓊華宮娘娘與陛下交流甚是熟稔……”
她細細道來,卻是宋錦書想要把手墊到屁股下面,被宋慧娘瞪了的一幕,她將這一幕看在眼中,越想越覺得奇怪。
“……娘娘撫養陛下,也已一月有余,陛下年幼,忘性大,常理來講,不該還有如此親密的互動,仿佛一個眼神,陛下就知道宋娘娘的意思了似的!
郭云珠道:“會不會是你心思太細了,陛下雖年幼,也不至于那么快忘了娘親。”
“不是說忘了……”郭云蟬停頓了一下,卻也沒說太多,“只是覺得不太對勁,或許是我想多了。”
郭云珠卻在她停頓的那一下記起來了,郭云蟬幼時離開親娘,似乎也是差不多的年紀。
但是陛下與她性格不同,未必就與她想法一樣。
只是等到郭云蟬走了,郭云珠細細重塑她所描述的那一幕,不知為何,心下酸澀起來。
這酸澀壓在她的心底,叫她輾轉反側了一夜,于是次日一早,她領了宋錦書,來到了瓊華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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