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面圣啊，怎么讓她娘說得跟面試一樣輕松？

        霍宇澄當時很不理解，她娘就不怕圣上見到她的面，心下惱怒，當面發作她們母女倆？再是少年相交、輔佐皇上問鼎帝位的嫡系近臣，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霍錦揚生下她沒幾年就退居二線，到如今已有十三四年不在朝中任職，非大節慶見不著皇上，再深厚的情誼也淡了，何況還有君臣之別。

        一個做了十八年天下至尊的人，真的能毫無障礙接受自己最寵愛的男人和臣下另生有一個孩子嗎？霍宇澄覺得她娘過于自信了。

        直到車駕到了皇城外，霍錦揚叫她自己下車，霍宇澄才明白她娘的輕松根本不是源于自信，而是無恥。

        “……您不陪我進去？”她難以置信。

        霍錦揚淡然道：“我在反而不好。你一個小孩子，又有你姨母在，陛下不會難為你的。”

        好家伙，合著昨日說“帶她面圣”的主語，根本不是“我”，而是“你”。

        看她不高興，霍錦揚又說：“別垮著個臉，一副心虛相。還記著在家里囑咐你的么？進了紫宸殿，不要多言多動，內官怎么指示就怎么做，寧可憨一些呆一些，也不要自作聰明。”

        “記著呢。”得先應付過這關，霍宇澄打起精神道，“我就是有點害怕，畢竟第一次面圣。”

        “沒什么好怕的，原是你先出生。去吧。”

        這就完了？就安慰這么一句……這甚至都不算安慰！

        霍宇澄腹誹著挪到車門邊，覺得就這么下去實在太虧，停下說：“娘，要是這次真的沒什么事，等我從宮里出來，您得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我還沒想好，您先答應，回頭再說。”

        霍錦揚狐疑地看著女兒：“你想要什么沒有，還用得著這會兒跟我講條件？”

        “那您是答應了？”霍宇澄麻溜下車，最后還不忘回頭說一句，“不能反悔啊。”

        霍錦揚沒有應聲，等女兒腳步聲遠了，才掀開車窗簾帷一角，看著她在錢淑陪伴下走進皇城大門。

        霍宇澄不知道她娘在暗搓搓偷看，正聽錢淑說話：“……從皇城門到紫宸殿著實不近，這一路可能會有些辛苦，三小姐不用著急，慢慢走即可，內官咱們打點過，不會走得很快。”

        “陛下等急了怎么辦？”

        “三小姐不必擔心，相國此刻就在紫宸殿，無論何事都會為您周全的。”

        看，這才是靠譜的長輩，霍宇澄心下溫暖熨帖，到下馬橋便與錢淑作別，隨接引的內官繼續往里走。

        這個女尊皇朝，與霍宇澄穿越前在歷史書里學到的封建王朝區別不大，皇城布局也跟她游覽過的紫禁城一樣，遵循坐北朝南、前朝后宮的原則。

        紫宸殿是內朝正殿，差不多位于皇城中部，從此處過去，須得經過兩座大殿，穿過三道大門，才能到達。

        這個距離，對于體魄健康的人來說，不算什么問題，但霍宇澄平常很少走路，頂多在自家花園里散散步，小身板又弱，剛過第一道門、看見第一座大殿，她就有點呼吸加重，顧不得欣賞軒昂壯麗的建筑了。

        接引內官是個中年女子，本來沒有多話，到進了第二道門，霍宇澄的呼吸聲實在忽略不了，才問她要不要緊，是否再走慢些。

        霍宇澄趕緊說不用，別讓陛下久等——她們已經走得夠慢了，比她在家遛彎兒快不了多少，再慢就不像話了。

        何況丞相和御前近臣的辦公衙署都在這附近，她可不想在這兒引人注意。

        那內官沒再說什么，帶著她又走一段路，看見第三道門了，才道：“下官便送到這里，紫宸門內有內謁者候著小姐。”

        霍宇澄知道對方如此客氣，看的是丞相姨母，忙道一聲謝，隨內官行至前面紫宸門外，果然有人自內迎上來問：“可是霍三小姐？”

        內官應一聲“正是”，霍宇澄趁機打量那位內謁者——今日在家，她娘已給她惡補過宮中情形，知道陛下身邊近侍有女有男，負責內外傳旨通報的內謁者，用的就是男子。

        面前這位看著二十來歲，容貌平平，五官算是端正，頭上戴著烏紗小帽還比霍宇澄矮些，身著素羅青衣配同色馬面褶下裳，在這富麗堂皇的宮城內，顯得十分樸實無華。

        內謁者得到肯定答復，看向霍宇澄，正與她目光相撞，他即刻避開，側身道：“霍三小姐，這邊請。”

        他避得很快，但霍宇澄還是看到了他眼中飛速閃過的驚異——看來昭王真的和她長得很像。

        霍宇澄暗暗嘆一口氣，跟在內謁者身后，很快行至紫宸殿外。

        皇帝日常聽政視事、召見大臣多在此處，她不敢多看，站在階下眼觀鼻鼻觀心，等人通報。

        本以為得等一會兒，霍宇澄一邊調整粗重的呼吸，一邊回想姨母和母親之前的囑咐，沒想到還沒把氣喘勻，內謁者就叫她進殿。

        她亦步亦趨跟進殿內，眼角余光瞥見姨母立在一旁，心下稍安，聽著御座旁內官贊唱，跪下行大禮參拜帝王。

        “平身吧。”

        皇帝聲音不高不低，聽著沒什么特別，霍宇澄謝恩后站起身，仍低頭看著地面。

        “抬頭我瞧瞧，是叫宇澄是嗎？名字誰取的，怎么沒避諱你的‘晟’字？”

        霍宇澄依言抬頭，目光卻按兩位長輩教過的，沒敢抬起來，仍瞧著自己鼻尖。

        只聽霍錦晟答道：“是臣取的。臣自己覺著好聽，意思也好，沒想到避諱的事，還是跟阿揚說了，她提起來才發覺，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加上這孩子八字輕，就想用這個字給她壓一壓也好。”

        皇帝“嗯”了一聲，又吩咐：“宇澄上前來。”

        霍宇澄心里打鼓，小心往前走了三步，皇帝笑了一聲：“再上前些。”

        她又挪了兩步，皇帝笑聲更大：“這孩子真是你家的嗎？阿揚生的？不像啊。”

        霍錦晟笑道：“陛下恕罪，宇澄因早產體弱，從小嬌養著，陡然朝見真龍，難免膽怯。”

        皇帝沒應聲，殿內安靜一瞬，才又響起話音：“嗯，是有點像。”

        霍宇澄心猛烈一跳——昨晚她娘說出帶她面圣后，就和姨母商量如何在皇上面前提起她來，姨母說這個簡單，只要在皇上提及昭王時，接上一句“轉眼孩子們都長大了”，就可以順勢提及如今身體好多了的霍宇澄，難的是如何不著痕跡地說出她和昭王長得像。

        此言一出，室內便沉默下來，及至錢淑回報，確認霍宇澄在戲園見到的就是潁王府五娘，且后者見過端王后，氣氛更加沉凝，姐妹倆反復商量許久，到今早霍錦晟出門上朝，都沒商量出一套萬無一失的說辭。

        ——眼下聽皇上這話，姨母應是提過她和昭王相像了，只不知怎么說的。

        “就是太瘦了，可憐巴巴的，瞧著比明熠還小。”

        明熠是昭王的名字，霍宇澄聽皇上提起女主，哪怕語氣好似閑話家常，也不敢掉以輕心。

        只聽皇上接著問：“如今還吃藥嗎？看的哪個大夫？”

        霍錦晟張口要答，皇上卻道：“宇澄自己答。”

        “回陛下，如今不用吃藥，看的大夫叫崔璩，原在澹州行醫，現下在春暉院坐堂義診。”霍宇澄盡量鎮定，拱手答話。

        皇上聽她答得有條有理，雖有些中氣不足，但已不似剛進殿時那般膽怯，笑著點頭：“看來是遇上良醫了，調養得不錯，臉上都見紅潤了。”

        這不是問話，霍宇澄不敢插嘴，但霍錦晟很了解侄女，代為解釋：“平常倒沒有這么紅的，應是這一路行過來，氣血上涌所致。”

        “是嗎？”皇上上下打量一回，恍然道，“原來方才呼吸急促，不全是懼怕朕啊。”

        霍宇澄羞愧道：“回陛下，也有宇澄無用、多行幾步便喘的緣故。”

        皇上失笑搖頭：“總這樣也不成啊，還得多活動。宇澄也快十八了吧？書讀得如何？更擅長哪門科目？”

        霍錦晟道：“從前她時常病著，并沒正經讀書，還是這兩三年好些了，才請了先生教她，如今勉強識得經典，書法、律學等皆屬平平，只有算學偶爾能得先生夸獎。”

        被公開處刑的學渣霍宇澄：“……”

        “有一樣擅長的即可，你和阿揚難道還指望她考進士？”皇上說笑一句，轉而問學渣本人，“宇澄平日愛看什么書？閑時喜歡玩什么？”

        霍宇澄牢記這次面圣的主要目的是保命，加上本來只想躺平做咸魚，沒有什么追求和野心，非得給皇上留下好印象，就誠實地答曰愛看志異神怪一類傳奇話本，除此之外還喜歡看戲聽曲。

        “唔，這點倒是像你娘，你娘年輕時也愛往戲園跑。”皇上說完頓了頓，又道，“但戲曲這東西，閑時聽聽做個消遣就罷了，人還是得有個正事做。這樣吧，讓宇澄以門蔭補個官職，充集賢院修撰，那邊正缺人手。”

        此言一出，別說霍宇澄，霍錦晟都頗感驚訝，婉言推辭道：：“陛下圣恩，臣與臣妹粉身難報，但集賢院修新百科全書正在緊要關頭，宇澄正經書沒讀過幾日，恐怕難以勝任修撰官……”

        集賢院是皇上去年新設的官署，設立目的是為了編纂一部涵蓋經史子集、天文地理、陰陽醫卜、釋藏道經等內容的新百科全書——之所以是“新”百科全書，是因為本朝立國之初，輔佐開國皇帝建功立業的梅圣人，曾在晚年編成過一部《大百科全書》。

        如今立國已有一百五十年，當初那部卷帙浩繁的《大百科全書》，多有散佚損毀，皇上登基也快滿二十年，便起了心想做成這件大事。

        但這跟她霍宇澄有什么關系？！那些書她讀起來都費勁，還讓她去參與編書？這不是……。

        沒等她想出這不是什么，皇上已道：“不礙的，丞相莫非忘了，百科全書原有一個門類是戲文雜著，再者，集賢院多博學之士，宇澄去了，就算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現請教嘛。”

        皇上都這么說了，霍錦晟再無法推辭，只得叫侄女跪下謝恩。

        霍宇澄更沒有話語權，老老實實謝完恩，皇上就讓內謁者帶她出去。

        內謁者將她送到紫宸門外，另安排一位內官送她出宮，霍宇澄道過謝，跟著內官一面往外走一面悲從中來——進宮面個圣，怎么就天降一份工要打？！

        還真成面試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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