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來看，你們是同意了？”契約達成的一刻，天使石制的面孔上浮現出詭秘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青枝的錯覺，天使似乎是從他們的契約中汲取了不少能量，整個雕像的動作和神態都變得更為靈動而真實——比起雕像，更像是皮膚極為蒼白的假人。

        “條款需要商榷。一萬次太多了。”博士冷靜地說道，“她的記憶容量禁不起這樣的反復，同質化的記憶摧毀她早先對世界建立起的認知。”

        “博士，你誤會了，上限是一萬次。只要她選擇和你一起登上塔迪斯的次數多于拒絕的次數，這個契約就隨時可以終止。”

        “第一次，她同意了。游戲結束，你們離開。第一次，她沒有，第二次，她有，第三次，她也有，游戲結束——以此類推。”天使掰著手指對他們示意道，“但如果失敗的次數多于成功的次數，契約也不會立即終止，除非你們選擇放棄。”

        “你知道的，這個循環能產生巨大的時空能量，所以維持下去對我有利無害。我給你們最大的勝率——一萬次里，只要累計有五千零一次，她選擇了你，你們就可以離開。”

        “她當然會選擇我。”博士松開天使的翅膀，挑挑眉毛對青枝道，“那還等什么呢？走吧，早點結束！”

        “如果你這么覺得的話。”天使意味不明地說道，揮了揮手，他們面前展現出一個嶄新的通道，“我得提醒你們，這是虛空意志賦權的時間線閉環，不是我這種誤導想象力的簡陋消化囊。這里面發生的一切都相當于真實地發生過。”

        博士輕描淡寫地揮揮手。青枝卻遲疑道：“博士……”

        “怎么了？這有什么好猶豫的，趕緊——”博士啪地打了個響指催促她上前。見青枝表情僵硬，博士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什么，難以置信道，“難道你覺得你不會跟我走嗎？”

        “不……我只是沒那么樂觀……博士，這其實不是關乎我一個人的賭局。”青枝嘆了口氣，有些艱難地繼續說道，“我是否同意跟你走的前置條件，是你對我發出邀請。而在不記得這一切的情況下，你怎么會邀請我呢？”

        “你不接我的電話，不回我的消息，你已經做出了決定，你希望把我停留在過去。我不厭其煩的信息對你來講是一種騷擾。”青枝鼓起勇氣，一口氣把心中積壓的話傾吐而出，“博士，你以為這個賭局選擇在我，但主動權一直在你。”

        “進與退，去與留，從來不只是我的選擇。”青枝苦笑著松開天使的翅膀，走到通道前，“博士，我當然答應你，這個契約對我來講是最好的結果。但你也要答應我，如果失敗了，就當做這一切沒有發生過。”

        “不要反復試圖拯救我。像你一直做的那樣，把我留在過去。”青枝把手放在博士的臉側，輕聲道，“然后繼續你的冒險。”

        博士急促喘息，青枝能感覺到他的頸動脈在她的腕側砰砰直跳，他似乎想說什么而最終未說。這樣將說未說的時刻似乎有很多次，青枝幾乎想逼問他到底是要說什么，究竟是無可辯駁，抑或是覺得我不能懂——然而她終究只是沉默。

        怕那個答案我不喜歡，更怕那個答案我不能信。青枝溢出一聲輕微的嘆息，把另一只手也放到博士的臉側，愣是把他僵硬的表情扯出一個笑臉：“這一次重生你好嚴肅啊，你總是這么不開心嗎？”

        博士最終還是拗不過青枝，勉強揚了揚嘴角，無奈道：“你也要說點讓人開心的話啊。”

        青枝如愿以償地放下了雙手，深吸一口氣，挽著博士步入了那個極為古怪的通道——如果不是見過塔迪斯的外部攝像，她會以為自己在蟲洞中穿行，真的很像，但并不一樣——青枝邊觀察著四周飛掠而過的景象，邊輕飄飄道：“愛你！么！”

        “什么？”博士仿佛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往旁邊滑稽地跳了半步。

        青枝詫異地看過去，見到博士滿臉不自然的表情才覺出歧義——她敲這句話回復編輯和網友實在太習慣了，以至于博士要她說點好聽的，隨口就說了出來。青枝有些慌亂地解釋道：“開心的話？不是你讓我說的嗎？呃，是有點奇怪嗎？”

        “呃……也不是。”博士極力自然地回應道，如果他走路的姿態不是那么僵硬，說服力大概會更高一點。

        此后的無數次循環結束后，青枝都非常、非常、非常地后悔這一句口嗨。她沒想到博士大約是潛意識被這句話影響，在邀請她登上塔迪斯這件事上選擇了一條極其荒謬的道路。

        “博士，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青枝已經記不得自己第多少次理順一團亂麻的記憶，忍著惡心欲嘔的暈眩感，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抱怨道，“太離譜了，真的太離譜了！”

        博士拍拍她的后背：“這句話你已經說過1437遍了。”

        青枝并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從通道出來，而剛剛她甚至并不記得自己曾從通道出來——她總是回到給博士發完信息的后一刻，等待博士闖入她的生活，提供給她那個最為關鍵的選擇——

        你要不要上塔迪斯，你要不要跟我走。

        這個賭局本來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青枝知道，即使自己對博士心懷無數怨憤和記恨，只要他開口，她總是會答應的。青枝原本以為這件事最為困難的是博士會不會來——而她也在天使的面前借著耍性子，預先知會給了博士這個隱藏的前提。

        青枝對自己的記憶不報什么期望，但她知道，博士對于夢境和心理的造詣放眼整個星際，大約也難有生物能夠企及。預先種下一個能夠瞞過虛空意志的心理暗示對他來講應該不是難事。然而不知道是通道里一句玩笑話給了他什么樣的精神污染，博士居然幾度試圖用告白的戲碼誘拐她登上塔迪斯。

        太拙劣了，太尷尬了。青枝現在回憶起來都想就地挖個小號消化囊把自己埋了。別提被暗戀但八百年不聯系的人突然告白有多下頭，別提不出于本心的告白多尷尬而油膩……這件事情一敗涂地的最關鍵因素其實是信息的不對等——博士不知道她知道他已婚。

        所以這種嘗試的結局就是博士被她連甩三個巴掌，然后一腳踹進塔迪斯。最離譜的是，大概是在博士原本的計算里，這種途徑成功率應該會高，因此這類嘗試在循環中居然不占少數。

        相對來說，他們剛剛經歷的這個循環幾乎是非常正常的重逢經歷了。如果不是博士顯得太過于真誠而體貼，如果他沒有提出打碎玻璃來“另一側”看看，這就會是一個成功的循環了。

        即使每一次循環中都不會保留之前記憶，但大量、反復的事件重演，也讓她從最開始的慌亂不堪到心如止水，每一件事情發生都具備強烈的既視感，荒誕不經又極為無稽，世界像是永遠不會醒的長夢。剝離開作為“青枝”被重復循環的視角，很難講她自己還剩下了什么。

        她的一生好像永遠都在等待與他重逢。

        “博士，你是不是仗著可以清除我的記憶玩我呢？”青枝有氣無力地靠著博士，不知道第多少次——按博士說的，或許是1438次——從通道中穿行，長吁短嘆道，“999朵玫瑰花，敞篷跑車，當街告白，你非要選這種極端離譜的邀請方式就罷了，怎么還非要來尬的——你的戀愛知識是從哪里學的？”

        博士不太自在地動了動胳膊：“塔迪斯大數據抓取了一些當代中國網絡文學言情小說高頻情節。”

        “我謝謝你沒有對我說女人你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青枝目光呆滯，仿佛已經想到了那個掉san的場面，整個人都僵硬得像一條失去夢想的死魚。

        “博士，是我弄錯了。你不要為了讓我同意登上塔迪斯而做出那些復雜的暗示和改變了。”青枝嘆氣道，“也許原本的你根本對我不屑一顧，根本不想對我多耗費一絲心神，宇宙某個遙遠的星球等著你去拯救，某個特殊而重要的女孩等著你見最后一面……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我……向往的就是這樣的你。”青枝頓了片刻，用了一個更為溫和的中性詞，“我甘之如飴。”

        “博士，做你自己吧。這樣哪怕你根本不會來，但你來了我一定會跟你走。”青枝覺得自己在無數次或真心或假意的道歉與告白里，對博士的失約與薄愛都足夠釋然，“你盡力了，博士，順其自然吧。”

        博士沒有說話。

        他來了，青枝有可能不會跟他走。他不來，青枝根本無法跟他走。他當然可以結束暗示，但也許是由于暗示，也許不是，他根本無法升起那個念頭。如果在最關鍵的五千零一次里，他根本沒有去青枝家里呢？他要如何原諒那個輕慢的自己？

        其實他并沒有做青枝眼里那么多復雜的措施。他只是把一個他原本就擁有的念頭加強了一倍——他不能失去她，他不能讓她離開他。

        而小綠，他的小綠，永遠也想象不到，他能為自己不愿意失去的東西做到什么地步。她總是把他想得太好了——光明，圣潔，悲憫眾生，毫無私心。可他不是。他卑鄙，貪婪，不擇手段，掩蓋錯誤，卻也想在你面前長長久久做那個你眼中的我。

        我會贏的。我不會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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