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托夢
城東集慶坊一帶并非三教九流能雜居的地方,那一片都是高門深宅,所住之人非富即貴。
劉鎮早猜到臧宓來歷有些可疑,心中十分疑惑,她這樣的女子,必是養在深閨,又如何會遭遇那些不堪之事?
可他并未多打聽,一則臧宓未必肯一五一十告訴他;再則她與他,終究是要分道揚鑣,相忘于江湖的人。等她脫離這個樊籠,只怕連他的名字都不愿再提起,也不會愿意他知曉她的底細。
三兩口將米糕塞進嘴里,劉鎮點點頭,起身拍拍身上的草木屑,舀了瓢冷水洗臉。
“不是溫著水,怎么不等等?”
水尚未燒熱,臧宓以為他等不及,是以用冷水洗漱。
劉鎮躬身將木盆里的冷水往臉上澆,末了拿袖子擦一把眼睛,不以為然道:“我皮糙肉厚,冷水洗臉才精神。”
他平日是個活得極糙的人,不論嚴冬還是酷暑,洗漱從來都是一瓢冷水了事。但臧宓與他不一樣。燒點熱水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總要生火烤一烤米糕。
臧宓這才后知后覺,那水是特意給自己溫的。她不知劉鎮待旁的女子是否也一樣體貼,但這份嚴寒里的溫暖和細致,于此時的她來說,格外熨貼。
洗漱過,劉鎮往前院練習棍棒拳法。臧宓無事,獨自閑坐。
人一閑著,難免忍不住想些亂七八糟的事。但思慮過重于事無補,只會平添焦慮。臧宓不想再成日作繭自縛,困在情緒的泥潭里,自苦自憐,因此想找些事做。
見劉鎮早晨只吃了半個米糕,她都仍覺腹中饑餓,他想必也沒吃飽。臧宓便起身走到柜邊。她昨日見柜子里放著半袋米,等做好飯,劉鎮練完拳便可以吃。
臧宓舀了半碗米往灶房去。灶膛里仍有火星,添上柴,火很快就燒起來。
她的廚藝如刺繡一般,也是精心學過的。徐家是大族,看重女子的德言容功,這功,在徐家可并非僅只女紅。
母親說,徐家娶新婦,婚禮當日會邀請德高望重之人觀禮,評判新婦的規矩禮儀,也包括廚藝女紅。若新婦德言容功俱出眾,自然是夫家的榮耀。
起初,這給了臧宓極大的壓力。但因為徐聞,她愿意為之付出努力。多年堅持下來,臧宓的手藝已是很能拿得出手。雖并不算特別出類拔萃,但比起拔尖的那幾個,其實也相去不遠,遠勝尋常女子。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劉鎮家中除了半袋子米,連一根菜都尋不見。臧宓只在灶房看到半缸腌咸菜,悶好了飯,便舀了少許豬油,將一小把腌菜切得細碎,拿豬油炒香了,在飯面上鋪了薄薄一層。
飯做好,天色大亮,劉鎮收起棍棒,往灶房舀水擦洗,聞到了飯香。
這原是非常儉素的一餐,卻不知臧宓的手有什么魔力。
他每每燜飯,總要燒焦厚厚一層鍋巴,一股子焦糊味,硬得咯牙。臧宓燜出的米飯卻比瀝米蒸出來的還要飽滿清香,許是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那層鍋巴又薄又脆,與他所做的完全不是一樣東西。
豬油炒香的咸菜碎勾起人的饞蟲,一碗米飯,臧宓分了小半碗,他吃了大半碗,肚子有了七分飽,心里卻覺得比沒吃之前還饞得慌。
劉鎮覺得,有個像臧宓這樣能干的女子為婦似乎是件不錯的事。只是她這樣的女子,必然是看不起自己的。有些夢,深夜里做做就罷。
吃過飯,臧宓本要洗鍋碗,但劉鎮搶著收拾了,而后便出發往鄰村的裁縫家。
臧宓昨日出門時,因有臧憬相送,并未帶錢。劉鎮家貧,自己柜子里的衣裳穿得破破爛爛,尚未制新衣,卻要破費為她扯布,這讓她又一次覺得虧欠他。
好在她很快便能回家,到時候便能給他些錢,以做補償。
兩刻鐘后,劉鎮拿了一匹布回來。他不知選什么顏色,裁縫家中的布大多顏色深沉,泥灰、姜黃、藏青、墨黑,莊稼人穿著耐臟好洗。但臧宓是年少的女子,劉鎮直覺臧宓不喜那些老氣的顏色,挑了鋪子里顏色最鮮亮的料子。
“這個顏色好看,春桃那天穿件這個色的裙子,頗惹眼。”
劉鎮將布扔在進門的桌子上,心中還有幾分得意。布料顏色越好看,賣得越貴。這是鄰村裁縫鋪里最貴的料子了,她一定喜歡。
臧宓素來愛輕淡雅致的顏色,劉鎮挑的料子,過于濃艷,她往日極少嘗試。但若要他去換,平白折騰人。臧宓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只沖他淺笑著點頭,將桌子收拾出來,攤平了布匹,準備裁剪。
美人笑靨瀲滟,如春風十里,拂過繁花盛放的密林。劉鎮見她喜歡,心中松了一口氣,往隔壁去找劉秀兒借剪子針線。
朱氏自從一早聽到隔壁院子里的動靜,連頭發都顧不得梳,杵著一柄鋤頭,站在前院里翻菜地。
自從十年前劉鎮因毆打繼母被族中除名,這些年惡名在外,遲遲娶不上新婦。遠近但凡有媒人想要給劉鎮說親,朱氏必然要去女方相好的家中談天說地,詆毀劉鎮一回。話風傳揚出去,誰敢將女兒推進那樣的火坑呢?因此劉鎮娶不著妻,朱氏功不可沒。
可這一回,官府竟當真給他找了個妻子。氣得朱氏心口痛了半晌,借口指摘劉憐半夜出去摸黃鱔,指貓罵狗,將幾個兒女通通罵了一回。
可官府給配的女子,能有什么好貨色呢?常言道好處不空,空處不好,朱氏便一意認定臧宓不是臉上生了麻子,就是頭上有癩子,奇丑無比。若兩樣都不占,那必定是身有隱疾,是個病秧子。
且她昨夜豎著耳朵留意著隔壁院中的動靜,清清楚楚聽到三更過半,劉鎮竟獨自出去了,直到天快亮才回來。
新婚夜獨自撇下新娘子出去,這事就值得說道說道了。劉鎮必然是對那新娘子不滿意。
這令朱氏精神一震,心里頓時如飲蜜,舒坦無比。這一大早,她打著要看劉鎮笑話的心思,杵在院子里堵臧宓,想好好瞧瞧大房的新娘子,逮著機會,笑話她一回。
只是臧宓進出時不聲不響的,她偶爾低頭翻地的功夫,竟就兩次錯過了瞧清臧宓相貌的機會,只瞥到一個灰撲撲的背影。
朱氏撇撇嘴,一小塊地翻完,正要悻悻回屋,卻見劉鎮拿著一團顏色鮮亮的東西回來。
她眼尖,隔著老遠,瞧清那是一匹時興的料子,要賣好幾文一尺。上回劉秀兒艷羨春桃的裙子要買,可一打聽過價錢,朱氏便打消了念頭,反將劉秀兒罵了一頓。
“這殺千刀的!指定藏著不少錢。你爹做了一輩子城門吏,手底下豈能沒存些錢財?”
飯桌上,朱氏一如既往,喋喋不休說起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疑心丈夫偏心長子,獨獨給長子留了傍身的錢財。
朱氏有這樣的疑心,卻并非空穴來風。當年劉匡死時,她外出趕集賣菜,并不在跟前。底下的兒女還小,劉鎮已經十二,早已知事,日夜伺候湯藥在側,衣不解帶。
劉鎮生得遠比同齡人高大壯實,十二歲便是條頂梁的漢子,有這樣得力的繼子,朱氏又需男人撐起門戶,撫育自己的四個子女,雙方一直相安無事。
劉鎮那時便像一頭任勞任怨的牛犢,家中大小的活計都落在他肩頭。只是有一天,朱氏外出賣菜回來,恰抓住劉鎮從墻縫里掏出一串銅錢。
起初她疑心劉鎮翅膀硬了,背著自己私藏錢財。聲色俱厲教訓他,父母在,無私財。
可劉鎮卻說,這是父親托夢告訴他,在房中哪排第幾塊磚下,藏著多少錢。
朱氏如被晴天霹靂打醒。她自然不信什么托夢之說,心中認定劉匡臨死前將銀錢都留給了長子傍身,又或是劉匡交待了錢財所在,長子卻要獨吞。
所幸蒼天不負苦命人,劉鎮悄悄掘取錢財時,露了馬腳,被自己逮個正著。
家中大大小小六張嘴,她為這個家含辛茹苦,年紀輕輕就熬白了頭發,可丈夫和長子卻愚弄欺騙了她。憤怒和委屈不打一處來。朱氏威逼著劉鎮將其余的錢財交出來。但劉鎮卻矢口否認,信口雌黃。
雙方爭得不可開交,朱氏更揚言若不拿出老頭留下的遺財,要將劉鎮凈身趕出,一根草都不會分給他。
宗族里來相勸的耆老憐貧惜弱,都勸著劉鎮不可獨吞父親的遺財。而朱氏仗著有族老撐腰,叫囂將他捉去見官,逐出宗族。
這無疑是火上澆油,激起劉鎮的兇性,他從此果真變得六親不認,當著許多人的面,狠揍了朱氏一頓,令得村中族中嘩然。只是那時他已經十五,翅膀硬了,沒人奈何得了這惡棍,雖被逐出宗族,仍霸占了一間屋子,如死蛇一根,挑也挑不開。
這場齟齬過去十年,朱氏迄今仍視劉鎮為眼中釘肉中刺,每日都要咒罵劉鎮好幾次,這心里才能暢快。
劉鎮買了一匹新布,這又扎了她的眼。因此他過來向劉秀兒借剪子針線,她不禁又開始罵罵咧咧起來。
劉秀兒趁著母親不注意,從后窗里將針線籮遞了出來:“上半晌我不得空,若下午得了空閑,再過去幫你看看。”
劉鎮謝過她,仍從后院繞回了自家的屋子。先將針線取回來,也是怕朱氏到時看到,又要橫加阻攔。
劉鎮原以為臧宓針線上的功夫差些,因他先前提議要劉秀兒幫手的時候,臧宓并未說什么。
瞧著臧宓拿到了針線籮,也不用畫粉標記尺寸,徑直操起剪子要上手,心里忽地一飄,為她毀了一匹布瞠目結舌。
來不及阻止,臧宓手下鋒利的剪刀已經將布匹一挑,刺啦一聲,行云流水將布料裁開。
裁縫鋪子里量體裁衣總是井井有條,要做上許久。就在劉鎮以為臧宓三下五除二,亂剪一氣時,她放下了剪刀,已是將布料全部裁好。
見劉鎮目中有驚異之色,臧宓一邊穿針,一邊抿嘴笑道:“這是我師父的拿手絕活。學的時候若使不好剪子,還要拿竹條打手板。”
崔娘子是名師,也是嚴師,與刺繡相關的一切都要學,而且要學精學深。否則怎值一個學生二兩銀子一月呢?她每日授課的時辰合起來還不到一個時辰,但宜城有頭臉的人家卻趨之若鶩。
劉鎮從不知道,這繡花針若使得好,穿針引線便如蝶舞翩躚,賞心悅目得像一幅畫,一首詩。
“你被褥里絮的是什么?昨日我摸著好似板結成一團一團,有的地方很厚,有的地方又是空的,半夜里發冷。不如你拆開,等我這邊縫好了,再為你扯散鋪勻,重新縫密實些。”
劉鎮聞言,面色一紅,連連擺手,搖頭道:“不必了,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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