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奇跡，啟明星，一個坐落在待拆遷的老街上的跆拳道館，共派出兩名女選手，雙雙殺入決賽，即將在最后一天角逐冠亞軍的寶座。

        林雅從贏了半決賽就處于極度亢奮狀態，恨不能掛在路鹿身上，不停同她尋找真實感。

        “鹿，我是不是在做夢？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你不是在做夢，這一切……也并不是真的。

        但路鹿什么都不能說，她把林雅的手拉下來，耐心哄她：“你別太興奮了，留點精力，明天我和你還有一場呢。”

        林雅笑得愈加燦爛：“我們誰跟誰啊，不管誰來當冠軍，反正這個獎牌已經收進我們囊中啦。”

        路鹿有些恍惚，是啊，我們誰跟誰啊，十年前那件事發生后，林雅和她差不多成了連體嬰，要不然，以林雅的出身家世，怎么可能每天出入她家破敗的道館呢？

        路云對目前的局面十分滿意，無論明日結果如何，啟明星道館已然是本次比賽的最大贏家。半決賽的結果一出來，他就把路鹿和林雅叫去了，帶她們認人。

        “這是我以前的朋友，湘省連鎖的正氣道館就是他開的，你們叫叔叔就好。”

        對方僵著臉，肢體動作暗示了他并不想在此處和路云寒暄，他身后的幾個弟子更是譏笑著斜了路鹿和林雅無數眼。

        林雅疑惑地看回去，只當對方輸不起。可路鹿面皮薄，臉都燒著了，瞬間蒸騰出地獄之火，她沒辦法抬頭面對那些意味深長的眼神，更沒法去看路云得意洋洋的臉。

        路云很有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倨傲：“老白啊，生意做得大是好事，可咱們都是開道館的，最重要還是要教出幾個有真本事的弟子，只顧著掙錢，那就是舍本逐末了……”

        “老白”面部肌肉狠狠抽了幾下，正要反唇相譏，路鹿突然動了，她一把抓住路云的手，帶了幾分懇求。

        “爸，我腳有點不舒服，你回去幫我檢查一下。”

        路云無奈跟她回了房間，幫她檢查了骨骼和關節，并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哪里不舒服？”

        路鹿心念閃過，垂頭，拇指縮在掌心狠狠掐了下：“就……總覺著里面有條筋好像扯著了，有點點疼，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側踢沒用對力，傷到韌帶了。”

        林雅在旁邊擔心得很：“那明天的比賽你怎么辦啊鹿。”

        路鹿沒接話，去看路云，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了，心還是不自覺地高高吊起來，唯恐掉落地面粉身碎骨。

        路云專注地幫路鹿各處肌肉捏過了，隨口說道：“你們是最好的朋友，誰贏誰輸也不重要。”

        林雅也將頭靠在路鹿肩上，笑瞇瞇地：“是啊鹿，我媽媽還要注資啟明星呢，她說要幫啟明星開滿星城，以后，我們兩個就是啟明星的代言人啦……”

        路鹿的心沉了下去，無止境地下墜，墜入最黑暗的深淵，那里，埋葬著她為了跆拳道丟棄了所有的十年。

        林雅并沒發覺她的情緒變化，猶自暢想著：“鹿，等拿到我媽媽的錢，就請教練先裝個新的更衣室好不好？現在這個，一到了冬天我都不敢脫衣沖澡，陰風陣陣的。”

        路云笑著答應了她，臨走時深深看了眼路鹿：“要照顧好雅雅啊。”

        路鹿彎彎嘴角，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起身跪在床上，傾身握著林雅的肩膀，認真看她的眼睛。

        “林雅，最后一場，你一定要盡力啊。”

        星城跆拳道年度決賽，內行自然知道冠亞軍爭奪者出自于同一道館是何等小概率事件，可對于看熱鬧的外行，兩個青春靚麗高中女生的對決，還有比這更有吸引力的嗎？

        星城跆拳道俱樂部引進了新媒體宣傳的模式，早早就在直播平臺開了房間造勢，比賽還沒開始，直播間里已經擠滿了圍觀群眾。

        路鹿和林雅共用一個休息室，林雅并沒有把這決賽當一回事，大概因為對手是路鹿，在她看來，倒跟平日里的練習差不多，只不過場地更大，觀眾也更多罷了。

        路云幫她們熱身拉筋，輪到路鹿的時候，他好像有話要交代，可對上路鹿清粼粼的雙眼，竟張不了口。

        路鹿鼻子微酸，上臺前抱了抱路云：“爸，你放心。”

        路云驀然怔住，可自家妹陀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給他一道筆直的身影。路鹿腰背挺得筆直，修長的腿堅定地走出一條標準的直線。

        她小時候跟他練基本功，他拿著小棍教她“坐如鐘站如松行如風臥如弓”，站得東倒西歪了是一棍子，走得歪歪扭扭又是一棍子。她總是委屈得要哭，但又倔強得要命，眼睛鼻尖和臉蛋都憋得通紅了，眼淚在眼眶里不住打轉，她就是不肯讓它掉下來，不肯求他打輕一點。

        那個團子一樣的小妹陀，不知不覺間，已經長這么大了嗎？已經有了清澈卻幽深的目光，仿佛看破了一切，卻從來隱忍不言。

        路云心里有些不安，長大了，就意味著有了自己的思想，意味著叛逆，意味著……變數。

        她那句“放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比賽的場館不算小，半圓形的場地，差不多三面都是觀眾席，評委席一字排開正對著賽場。

        觀眾席坐了七成的人，已經算是極為熱鬧了。路鹿站在賽場上，無數人的視線射過來，然而她眼中看見的，只有那個在暴風雨晚上，握著她肩膀，讓她必須輸的周女士。

        周女士作為富商太太，平日里很喜歡給路鹿一些小東西，對她說“我家雅雅和你這么好，你在我眼里和雅雅是一樣的”。她不喜歡周女士送的禮物，也不喜歡“和雅雅一樣”，可她從來不會表現出來。

        那天周女士撇開了林雅，帶著她去吃昂貴的日料，十萬分親熱的舉動，可路鹿敏感察覺了，沒有雅雅在側，周女士的笑冰冷冰冷的，且帶了那許多令人如坐針氈的審視，她心里鋪天蓋地都是不祥的預感。

        然后，她跟著周女士坐上那輛豪車，周女士問她：“你知道嗎，啟明星已經開不下去了。”

        路鹿當時全身心都在戒備，聞言更是頭皮發麻，她每天都在啟明星訓練，自家道館經營情況她何嘗不知？路云的教學水平很高，奈何他不善運營，也聽不進旁人的建議，能撐這些年也多虧了林家。

        “我可以幫你們，只要我給啟明星注資，別說經營下去，即便搬到文化商場里開個大道館，又有什么問題呢？我要是不管，光是道館的債務……呵。”

        路鹿牙齒不自覺地咯咯作響，在腳墊和空氣都透著奢華的封閉車廂里，精致到頭發絲的周女士，她精心描繪的眼線微微上翹，暗示與尋常親切截然相反的凌厲。她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將幾百萬的車停在臟亂差的小巷里，要同路鹿一個十六歲的高中生討論路家生意的存亡？

        還能有別的理由嗎？周女士，是林雅的母親。

        此刻站在路鹿對面的林雅，那個半點不怯場的女生，還有閑心對著觀眾席和攝像機蹦跳揮手，每個笑容都是無憂無慮的元氣少女，她不擔憂是否能捧回冠軍寶座，同路鹿行禮致意時，沖路鹿眨眨眼，比表演賽更輕裝上陣的心態。

        林雅永遠不可能知道，周女士在面對她最好的朋友路鹿時，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角，抬頭看她，用一種不是商量的語氣說：“決賽的時候，我希望雅雅贏。”

        彼時路鹿被周女士的云淡風輕壓得喘不過氣，死死抓著車門的把手：“我們的實力，最多進半決賽……”

        更準確地說，是路鹿的實力。

        周女士笑了：“那是大人的事情，你只要記得決賽時，漂漂亮亮輸給雅雅就好了。”

        “漂亮！”

        觀眾席爆發出熱烈的喝彩聲，好些人更是激動地站起來，吹起尖利的口哨聲。

        坐在前排最中間的周女士失態地站起來，精心保養的指甲與鱷魚皮包包短兵相接，應聲而斷。

        就在剛剛，短暫的幾秒鐘內，路鹿前滑步抬左腿攻擊林雅胸口，在林雅抵擋的瞬間，收回左腿，調整身形，右腿高抬直奔林雅頸側，飛身旋轉，將林雅壓倒在地面。

        她怎么敢，怎么敢！

        就像優雅的貴族貓爪子底下撥弄的小白鼠，原本一撥一個跟頭，吱吱吱叫著，揮舞著細小的爪子，自己不過輕輕一按，就能叫對方既不甘又臣服，兩種矛盾尖銳的情緒在同一張臉上交織，無聊的時候看看，還挺……能消遣一二的。

        可突然，這小白鼠好像在貓爪下躺平任她擺弄了，偏偏嘴里嘟囔著她聽不懂的小情緒，做些少年意氣的蠢事，這就有點鬧心了。她本就想長久地用路鹿為雅雅鋪路，要是不能把她收服，還談什么以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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