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果眼神能殺人
第一局,路鹿以六比二的比分獲得壓倒性勝利。
休息時間只有一分鐘,周女士沒有穩坐觀眾席,而是上前給林雅擦汗喂水,嘴角微揚鼓勵林雅。
林雅從沒有見過路鹿使出這么凌厲的攻勢,她臉上殘留著不敢置信的懵懂,似乎問了周女士什么,周女士笑著摸摸她的頭,朝路鹿望過來時,臉陡然沉下去。
如果眼神能殺人,路鹿大概已經橫尸當場。
路云就在路鹿旁邊,自然也被這個眼神掃中,心頭發緊,匆忙低頭喊了路鹿一聲:“鹿鹿……”
路鹿拿起毛巾,擦了脖子上的汗,將毛巾還給路云時,低聲笑說:“放心吧。”
路云都想把她揪回來搖晃著她的肩膀,問她到底想做什么!你這是讓我放心的態度嗎?
可他手還沒伸出去,路鹿已經走遠了,他只是教練,只是父親,當她站在自己的賽場上,他就失去了百分百的掌控。
做父母的都說要培養孩子獨立的人格,可最恨的,莫過于他們當真脫離掌控獨立。
路云捏著毛巾,漸漸能攥出水來,那不是路鹿的汗,是他的。
做女兒的卻一絲一毫都感受不到父親的煎熬,第二局,兩分鐘的比賽時間,路鹿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爆發出從未有過的對戰藝術。她雙腿不斷變幻方位,不時祭出幾可亂真的假動作,勾出林雅的反應,再猝不及防地變招——
她只出拳,只擊打林雅的軀干,哪怕林雅暴露出頭部的破綻,她也直接無視——拳腳擊中軀干一分,腳擊中頭部三分。
她第一局旋轉擊中頭部四分開場,已經把林雅打得有些惶然,到了第二局更是被路鹿帶著節奏走,路鹿想打個壓倒性的比分難度不大。
可她不,兩分鐘的時間,她一分、一分又一分地積累,若不是她繃著張無比嚴肅的臉,觀眾就要懷疑她是在逗林雅玩。
她是在挑釁我。
周女士感覺到血液逆行,腦袋嗡嗡作響,路鹿擊打在林雅軀干的每一拳,都好像是當頭打在她身上。
她沒法去看無措的林雅,只死死盯著路鹿,看我,黃毛丫頭,你看我,你最好給我……
“啪!”路鹿拳頭落到林雅肩膀上的瞬間,周女士的手掌重重拍到座位扶手上,綠瑩瑩的翡翠鐲子發出微小的聲音,被滿場的掌聲蓋住了,仿佛風過了無痕。
第二局結束,十比四,六分的差距,第三局也只有兩分鐘,在所有人眼里,其實勝負已分。
林雅扁著嘴,眼睛都紅了,第二局剛結束,她想上前和路鹿說句話,但路鹿面對著她,看著她的眼睛,卻是直直往后退了幾步,強硬地拉開和她之間的距離。
她心里說不出的委屈,不是說好了嗎?誰贏誰輸都沒有關系的,我們享受這場比賽。路鹿這樣,真的有點過分了。
周女士接收了她所有的委屈,抱著她的肩膀揉了兩把,笑道:“我們雅雅這是要哭鼻子了嗎?可不興這樣,比賽嘛,瞬息萬變的,說不定你就反敗為勝呢?可不能這么早就沒了信心。”
林雅更覺得心里憋悶:“媽媽,鹿突然怎么了?”
周女士腮幫子緊了緊,還是笑著:“能怎么?我看鹿鹿挺好的,她是很認真對待這場比賽吶,你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好好打完這場比賽再來說別的。”
林雅欲言又止,可休息時間過去得飛快,再來不及說別的了。
周女士看她轉身走開,假裝微笑的面部肌肉線條驟然放松,轉瞬又繃出生人勿進的氣場。
路云硬著頭皮過來,周女士也不看他,只輕笑道:“鹿鹿這些招數以前沒怎么看到,路教練別是給自家妹陀開小灶了吧?”
“不是不是,那孩子有些跳脫,愛看些亂七八糟的視頻,沒事模仿些歪路子,我都不讓她看那些的。”
周女士也不知信了沒,嘆道:“雅雅爸爸要失望了,他都準備好了雅雅拿冠軍,他要辦酒宴慶功呢。”
撇下這句,周女士不耐煩說下去,徑直回到觀眾席里閉目養神。
路云在原地站了站,望著賽場上他親手教出來的兩個小姑娘,眼神閃爍著,終于從評委席后面繞過去,在環繞著賽場的場地里找了個能被路鹿一眼看到的地方。
“鹿鹿,加油!”他喊道。
路鹿右滑步變換身姿,聽了這一聲,下意識抬眼看過來,腳下不過頓了頓,迅速調整好防御,卸下了林雅抓住空隙擊打過來的力道。
可接下來,她似乎被激怒了,前兩局的勝利已經沖昏了她的頭腦,竟不能忍受對方尋回節奏的企圖。
以目前的局勢來說,她守住優勢就是勝利,可她開始了攻擊,盲目的攻擊,一心一意要給對方再來次四分的打擊,渾然沒有在意肢體露出的破綻。
林雅精神一震,反而沉下心來,以退為進,腳踢頭部,三分!
觀眾席一片哀嘆,更有人沖著路鹿大喊:“穩住!不要浪!穩住!”
場上比分十比七,剩余時間56秒,如果林雅再擊中路鹿頭部一次,比分將會持平,誰是最后贏家猶未可知。比賽的刺激不就在這里嗎?不到最后一秒,永遠不要輕言勝利。
周女士的眼睛睜大了,她目不轉睛盯著賽場上的兩個小妹陀,身體卻暴露了她的真實心境——她渾身的肌肉放松了,雖然因著教養還端正坐著,多了幾分余裕,倒像是能預知到結局。
下一秒,她的眼皮子都顫了,路鹿右拳擊中林雅胸口,十一比七,四分優勢!
小丫頭片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雅也有些崩潰,平日里路鹿和她相互喂招是最多的,她們了解彼此的風格,路鹿……不是這樣的。眼前這個抿著嘴唇、眼里燃燒著灼熱火焰的人,她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
緊接著,那個因著重新占據優勢再次得意忘形的人,她更覺得陌生了。路鹿說是她的好朋友,更像是她的姐姐,這個姐姐突然不耐煩哄著她了,展露出第二幅面孔,要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給她致命一擊。
林雅深覺被背叛了,不由也惱起來,打法也不管不顧起來,不再理會什么策略什么防守?進攻,不問得失地進攻。
她這股子氣支撐著,指揮身體的是情緒而非理智,拳,腳,踢腿,旋轉……
等眼前的迷霧散去,心神逐漸歸一,手被主裁判員高高舉起來,全場起身為她的絕地反擊喝彩時,林雅的心狂跳著,怎么都落不到實處。迷蒙的雙眼尋到路鹿,就再也移不開了。
當所有人為兩個小妹陀牽動人心的對戰爆發出熱烈的驚嘆和歡呼時,處于焦點中的兩個人,長長久久對視著,交流著沒有人看得懂的信息。
良久,路鹿上前給了林雅一個擁抱:“雅雅,你以后,要好好的呀。”
路鹿把整個周末都睡了過去,董梅飛被路云交代過不要吵醒女兒,可手忙腳亂的時候,難免忍不住生氣,摔箱子丟膠帶,整出千軍萬馬決一死戰的動靜。
路鹿終于爬起來,打開房門,董梅飛沒好氣地看過來:“大小姐終于醒了?敢問你這次比賽拿了第幾名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拿了全國冠軍掙了幾百萬獎金呢。”
路鹿沉默了一會,上前開了掛燙機開始熨衣服——好些衣服都是董梅飛上株城早市批發來重新掛牌的,皺巴巴的難免會影響賣相,處理后就能上兩個檔次。
董梅飛冷哼:“練了這么多年,虧你爸當個寶樣,慣得你學都不好好上了。結果咧?得個第二名,誰認識第二名?誰知道世界第二高峰是什么山?第二個登上月球的是誰?都不會有人知道。你天天和林雅在一起,人家長得比你好看,嘴巴比你甜,又比你親熱人,這就算了,人家學習成績還比你好,在瀟湘國際也排得上號。你總要有一樣是能比得過人的吧?結果咧?跆拳道也輸給了人家,你好意思嗎?我聽說人家林雅周六就上英語輔導課去了,結果你咧?你總要有一樣是拿得出手的啊,怎么就……什么都比不上……”董梅飛越說越傷心,不知道哪天累積的委屈一下全涌上心頭,聲音里帶著哽咽。
路鹿也有點想哭,不知道是為董梅飛還是為自己。
她低著頭,掛燙機噴出的輕柔水霧落在柔軟的布料上,轉眼消失不見,噴頭過處,褶皺被撫平,如古稀老人煥發青春。
如果人心里的傷痕也能如此輕易消失,我們會更勇敢還是更怯懦?
“媽,我會好好學習的。”
去道館收拾好屬于她的所有東西,離開的時候,瞥見更衣室一排置物柜旁邊的長長短短的刻痕,十年的光陰流水般在眼前淌過:
她和林雅每年生日都在這里刻下各自的身高,比較誰長高了,誰長胖了;路云招的小蘿卜頭多起來,就都來湊熱鬧,你劃一道他劃一道,到最后已經分不清標記的歸屬;她和林雅第一次出去參加比賽,臨出發時躲在更衣室里,緊緊握著彼此的手……
——“鹿,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呢?”
——“我的夢想,是成為跆拳道世界冠軍!”
路云聞訊找來打斷了她的回憶,父女倆在更衣室門口沉默半響,路鹿突然笑了,帶著如釋重負。
“爸,我以后不練跆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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