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生的粘，是體現在方方面面的。

        上井的時候，一定要走在林原后面，林原去哪他去哪，像個加大號的影子；有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必定是最先“孝敬”林原，然后才輪到其他人；就連洗澡也要巴巴地跟在林原身后。

        林原就算再豁達，也受不了一個男的光著屁股尾隨他走來走去。

        但偏偏宋平生還特別會看眼色，一旦林原露出一丁點不耐煩或者生氣的情緒，都不用林原開口，他自己就會知趣兒地退下，等到氣消了再若無其事地湊上來。

        一只懂進退的粘豆包，林原對此還真是無計可施，他總不能限制宋平生的行動，把他關屋子里不出來。

        當然這些都不算什么，最讓林原受不了的是，他上廁所都甩不掉這根尾巴。

        平房區蓋了兩間公廁，東頭一個西頭一個，這天半夜林原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開門往東邊那間走，走到一半驚覺地上有光，像是有人拿手電照著他。這一嚇把他汗也嚇出來了瞌睡也嚇沒了，等他猛地回頭想看清是哪個膽大包天的賊人想襲擊他時，就看見了宋平生打著手電一臉無辜的臉。

        那一瞬間林原感覺他這輩子都不會發火了。

        震驚，無奈，甚至還有點想笑。

        “你他媽，”林原把手往旁邊的墻上一撐，“出來干嘛？”

        “解手啊。”宋平生說著無辜的表情還加深了，好像莫名被林原盤問還挺委屈。

        林原一肚子的話全卡在了嗓子眼，最后他只側身讓出一條道，一只手指著目標方向，“你先走。”

        等宋平生走到前邊，林原才慢悠悠地跟上那一坨光。

        宋平生到了廁所還是不安生，拿著手電筒東晃西晃，跟沒上過茅房似的，“哥，我幫你照著吧。”

        “為什么啊？”林原覺得他已經無力生氣了。

        “怕你看不清掉坑里。”宋平生老實回答。

        這次林原沒給他臉，扔下一個“滾”就抬腳把他踹到了外面。

        林原這一趟上的挺快的，主要是外面太冷了，不抓緊回去受不了。等他出來看見宋平生依舊兢兢業業的在等他，身子都有些打擺子了，那點無奈又變成了感動。

        林原走過去把手電筒拿過來，“你去上吧。”

        “我不上了，”宋平生笑笑，“有點冷，哥咱回去吧。”

        林原也懶得拆穿他，“那走吧豆包。”

        宋平生沒聽清，“什么？”

        “沒什么，”林原把手揣進兜里，“你吃過粘豆包嗎？”

        “沒有，”宋平生縮了縮脖子，“那是什么？”

        “我老家一種吃的，黃米面包著餡兒，軟乎黏糊的還很甜…哦忘了你不愛吃甜的了，不過沒事，你可以吃豆沙的…”

        林原一路說著回到宿舍門口，他拍拍宋平生的后背，“等有機會你跟我回家我帶你去吃…噓，輕著點，別把他們吵醒了…”

        宋平生躺回床上，再也沒有睡著。

        倒不是因為中途起夜的緣故，對他來說，無論什么時候睡眠被打斷都是能夠無縫銜接上的，他睡不著是因為林原那句“等你跟我回家”。

        家啊。

        宋平生從未擁有過一個家，福利院不算，那只能算一個居住地，或者說一個庇護所，真正的家，他不知道是什么樣的。

        是一家三口，還是四世同堂，或者是有個林原這樣又當爹又當媽的大哥。

        宋平生小時候常幻想他在家里的情形，收養他的父母可能是溫情的，嚴厲的，可能對他視若己出，也可能每天給他安排干不完的活。他的要求不高，只盼被分到一個不那么兇，能讓他吃飽飯的家庭，這就夠了。

        不過長大之后這種夢他就很少再做了。

        因為沒有意義。

        錢自己掙，書自己念，不管活成啥貓樣狗樣反正都這么過來了。

        林原是第一個說要帶他回家的人。

        宋平生翻了個身，想林原家會是什么樣的。

        他只記得林原有一雙弟妹，林原也說過自己和他弟弟有點像…其他的，再多他也不知道了。

        要是真帶他回家，他弟弟妹妹會不會覺得他搶了他們大哥，會不會不讓他進家門，宋平生暈乎乎地想。

        直到天麻麻亮起，他才終于得出了不讓我進我也非要擠進去的結論，而后心滿意足地進入夢鄉，接著不到半個鐘頭就被林原提著耳朵叫起來了。

        “嘖嘖嘖，”林原坐到床邊，盯著他一夜之間長出的熊貓眼兒仔細瞅了瞅，痛心地搖搖頭，“瞧這大眼眶子，下回看你還瞎折騰不。”

        冬至之后，天兒越來越冷，轉眼到了過年。

        小年這天，井區放了假，放工人們去采購年貨，二十三往后還有一周就是除夕了，站上一多半人都要回家過年，王川和楊胖兒已經買好了車票。還有一些因為家遠回不去的，比如林原，也有根本沒家可回的，比如宋平生。

        但不管回不回家，口袋里有沒有錢，都得買點吃的喝的，給家里人也好，犒勞自己也好，終究要應個景兒。

        林原照例把大部分工資都寄回了家，這些錢足夠倆孩子過個豐盛的新年了，但他也清楚，這個年崽子們肯定好過不到哪去，尤其是小雪，說不定還要怎么鬧呢。

        小年那天早上，林原給家里打了個電話。

        “我知道，哥哥今年不回去了，”林原靠在墻上捏了捏眉心，“你乖乖的，聽你二哥話，功課記得做…胡扯，你來什么來！老實在家待著，哥哥明年就回去了，聽話。”

        “行了別哭了再哭我生氣了啊…讓你二哥接電話。”

        等電話那頭小雪哭哭啼啼的聲音離遠了，林原才嘆了口氣。

        “喂，小海…嗯，錢收到了就行，看著點你妹妹，讓她少吃點糖…”

        “對了，你記得買點東西，去舅姥爺家拜年的時候，帶著小雪一起…”

        “還有年前你抽空去看看爸媽，這事兒別忘了…”

        林原嘮嘮叨叨半個小時這通電話才算打完，他掛了電話才發現，身后已經排起了挺長一支隊伍。林原干笑兩聲，“抱歉啊兄弟有點久，你來吧。”

        其實聽小雪哭他心里也不好受，大過年的哪個不想回家過節，但是一張車票要50塊錢，頂他小半個月工資了，冤大頭才舍得花。

        明年吧，林原暗下決心，明年就是爬也得爬回家。

        想到這他又莫名有點煩躁。

        林原走出辦公樓，拐彎的時候發現宋平生在墻腳處等他。

        “你怎么在這等著？”林原看了他一眼繼續走。

        “川哥他們說等會兒要去市里買東西，”宋平生跟在他身后，像個忠實的小弟，“哥你去嗎？”

        林原不太想去湊這個熱鬧，人家去買年貨是為了回家過年，他連家都回不了，操那個心干嘛。

        “我…”

        “去吧哥，”宋平生像是猜出他心里想的啥，眼巴巴看著他，“中午還能在外面吃一頓，我想去上回那家羊湯店。”

        林原停下腳步，他被說的有些動搖，倒不是因為饞那一頓吃的，主要是不忍心拒絕宋平生，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去，這小子肯定也不會去。

        林原想到小雪哭鬧的樣子，還有小海失望的樣子，心就軟了，他不想讓這個弟弟再跟著失望一次。

        “那行吧。”他說。

        聽到林原答應，宋平生心里小小地雀躍了一下。

        其實他剛才也撒了個小謊，他并不是為了什么羊湯，純粹是看不得林原心情低落，想拉他去有人氣的地方走走。

        林原打電話的時候，他在后面都聽見了。

        實話說，宋平生有點嫉妒。

        被人關心，被人惦記，被人這樣事無巨細地囑咐，他一次都沒體會過。

        為什么他不是林原的親弟弟，為什么他沒有林原這樣的哥哥。

        真不公平。

        算了，宋平生抑制住想嘆氣的欲望，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哪能一件件追究…至少他現在在林原身邊，可以陪著他，讓他開心一點。

        這么一想還是挺欣慰的。

        快過年了，街上人果然多了很多，不少人戴著紅帽子和紅圍巾，還有小孩兒在路邊放掛鞭，噼里啪啦一大串，炸的路過人一身紅色粉末。

        “嘿，注意點兒！”楊胖兒躲不及差點被鞭炮炸著，揮著拳頭沖點火的小孩兒喊。

        孩子們一點不怕他，一邊喊他大胖子一邊嘻嘻哈哈地跑開了。

        楊胖兒氣急敗壞要去追，但是礙于不夠靈活，所以一個都沒抓到。

        “小兔崽子，”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別讓我逮到你們！”

        其他三個人在旁邊看著，樂得夠嗆。

        “甭瞎樂了！”抓不到人的楊胖兒只能遷怒自己的同伴，“木頭啊，不能幫我攔一下！”

        “不好意思啊，”林原清清嗓子，一臉正色道，“以大欺小的事咱可干不出來，您還是自己上吧。”

        說罷他摟過兩個人的肩，“走。”

        楊胖兒嘴里罵罵咧咧，但身體還是很誠實地跟了上來。

        商店里的人比起買棉被那次也是只多不少，到處都是人擠著人。四個人分開行動，楊胖兒和王川各自去買要帶回家的東西，林原則拖著宋平生這個尾巴四處逛逛。

        盡管益城發展的還算可以，但沒什么特產可帶，不管是吃的還是穿的，唯一算得上特色的也就是石油…總不能裝兩罐油回去。

        林原轉了一圈，買了三包桃酥兩斤干果和一斤花生糖，他本身不是很愛吃糖，至于為什么要買這個，大概因為這玩意兒是小雪的最愛。

        等他懷里都抱滿了，宋平生還是兩手空空。

        “你不買點？”林原問他。

        宋平生搖搖頭，緊接著又問，“哥你有什么愛吃的么？”

        林原要不是兩手都被占了，真想掰開他腦袋看看里面裝的啥，年紀不大挺能尋思。

        “我他媽吃啥我自個兒就買了，”林原笑著拱了他一下，“買你自己的，快去！”

        宋平生被攆走了，等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兩瓶老白干。

        可以啊。

        林原像是發掘了宋平生的隱藏屬性，上下掃了他一眼，“能喝？”

        宋平生無比肯定地點頭。

        “行，那等過年咱哥倆好好喝兩盅。”林原說。

        中午幾個人沒去喝羊肉湯，本來那也就是個借口，楊胖兒說知道附近有家水煎包賣的特別好的，于是他們決定去吃包子。

        從這到包子鋪要經過一片狹小幽暗的胡同區，路兩邊是破爛的圍墻，光都照不進來。

        這地方挺容易迷路的，楊胖兒在前面帶著走，雖然他也是頭回來，但架不住有些人就是天生自帶羅盤。

        在拐了兩次彎又經過三戶人家后，一個老頭弓著背顫顫巍巍從前面的路口走過。

        宋平生看著那個佝僂的身影，突然就不動了。

        “走啊阿生，”王川走了兩步見宋平生沒跟上，又折回來拽他的袖子，“你看…”

        沒等王川說完，宋平生就把老白干往他懷里一塞，像離弦的箭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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