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悉數(shù)整理完畢，就到了晚飯時間。

        “今天辛苦大家了，”孫萬乾幫媳婦兒把菜準備好，招呼工人們，“都留下來吃飯，菜管夠。”

        除此之外，他還給每人包了個紅包，錢不多，算是一點心意。

        晚飯吃的是鐵鍋燉魚，足足五斤的兩條鯽魚被一鍋端上來，大家吃的都很盡興。

        快吃完的時候，孫萬乾叫了宋平生一聲，“平生，你跟我來一下。”

        宋平生不明所以，隨著孫萬乾離開座位。

        孫萬乾領著他來到了書房。

        這其實并不能算一個單純的書房，還放了一張床和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不過面積比之前那個房間大多了。書還沒有全部收拾完，地面上好幾個敞著口的箱子，其余的在書架上。

        “你看著挑幾本吧，”孫萬乾笑著說，“這些我基本都看過了，你看看哪些感興趣就拿回去。”

        上午書記就提過這事，但是被他拒絕了，不是他不想看，實在是沒有奪人所愛的癖好。

        “我…不要了，”宋平生擺擺手，“這太寶貴了，您好好留著吧。”

        孫萬乾沒再說話，走到書架旁邊抽出一本，手指輕輕摩挲著書的封面。

        “每一樣物品的意義都脫離不了時代。”他說。

        宋平生愣了一下，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你就說這些書吧，”孫萬乾轉過身看著他，“十年前我被下放插隊，一直把它們帶在身邊，哪怕不能隨心所欲地看，但是我知道它們的存在，就像精神支柱一樣。”

        他把書放回原位，“但要說起其本身呢，說白了也就是一堆印著字的紙片，所有的意義不過是特定時代背景下的展現(xiàn)而已。”

        宋平生皺皺眉，這幾句有點深奧，他聽的似懂非懂。

        “書籍的意義是使人明理，而不是放在某個地方當擺設，既然它們能讓更多人受益，就比關在這個柜子里強。”

        “挑幾本吧，”孫萬乾笑了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就當幫我騰地方了。”

        宋平生垂著眼，睫毛微微顫動，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好，謝謝您。”

        宋平生喜歡看書，但真讓他對著這么多書挑選，就像窮人掉進了藏滿寶物的山洞，反而不知道該拿什么了。

        他雖然學歷比別人高了那么一點，但是文化素養(yǎng)也就那么回事，真挑起來基本還停留在靠書名判斷的階段。

        “沒關系，哪本都可以，”孫萬乾看出他在想什么，“不知道讀什么的時候就隨便看，只要內容是好的，往哪個方向都是進步。”

        這話說的很有道理，宋平生放下顧慮，瞅著名字熟悉的拿了幾本。

        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八點多了，天黑的透透的，孫萬乾叫了拖拉機把他們送回站上。

        “平生，”半道上一個工人開玩笑，“吃飯的時候書記叫你去干什么，是不是又偷著給你塞紅包了？”

        “沒，他給我拿了幾本書。”宋平生把其中一本從懷里拿出來晃了晃。

        書對這些人的吸引力遠遠比不上紅包，一幫人見沒挖出來什么，又打趣了幾句就轉去別的話題了。

        林原在一邊悄悄扯了扯宋平生的袖子，“他除了給你拿書，還跟你說什么沒？”

        “他說這些他都看過了，讓我隨便拿。”

        林原想聽的不是這個，“還有么？”

        還有？宋平生想了想，臨走的時候書記確實跟他說了一句話：

        “平生，我能看出來你跟其他人不一樣，好好干，以后有你出人頭地的日子。”

        這話別人講還行，自己說出來有點不要臉的嫌疑，哪怕是對著林原，他也說不出口。

        “沒有了。”宋平生搖搖頭。

        林原盯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

        “沒事，”林原摟過宋平生的肩膀使勁搖了搖，“我弟弟以后有出息。”

        等回宿舍之后，宋平生終于有機會好好看看他挑的這幾本書。

        一共四本，全是外國書。

        相比于中國文學，他更喜歡讀國外的小說，也不是崇洋媚外，就是想見識一下另一個世界是什么樣的。

        紅與黑，這本他知道，作者是法國人；大衛(wèi)·科波菲爾，看起來像是人物自傳；戰(zhàn)爭與和平…講打仗的？

        最后一本，舊地重游。

        這本有點意思，他沒聽說過，純粹是覺得名字順眼才挑的。

        宋平生倚在床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就從它開始看起。

        在這之后的很多年，再回想起這個不眠之夜，宋平生仍然會覺得奇妙和不可思議。

        人生是由一系列不定項的選擇題組成的，其中有數(shù)不清的分岔路口，一念之差便有可能造成天差地別，但大多數(shù)路口的標識并不明顯，甚至有時候只是區(qū)區(qū)一本書。

        當時不以為然的很多事，只有后來回首望去，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在不經(jīng)意間做出了選擇。

        宋平生看書速度極快，是典型的“好讀書，不求甚解”，說一目十行都不為過，所以第一遍大多只能理清故事梗概和人物關系，等到第二三遍的時候，才會仔細品鑒文字中的內涵。

        這本書，跟別的他看過的所有文學作品都不太一樣。

        是的，哪怕是他這種囫圇吞棗的閱讀方式，都察覺到了書中兩位男主角欲說還休的曖昧情愫。

        這是一種極為隱秘又動人的感情，若隱若現(xiàn)的摻雜在大段細膩的各色描寫中。宋平生說不清這感情的本質，他只是本能的覺得友情不足以形容兩人之間的關系，他們之間還存在著另一種更為緊密的紐帶。

        好奇心驅使他忽略了時間，繼續(xù)讀下去。

        屋里的其他三人早就睡下了，宋平生頭埋在被子里，舉著一把手電偷偷地看。

        燈泡附近因為長時間發(fā)亮變得燙手，宋平生不小心挨了一下，被燙的縮了回來。

        他并沒有在意這點小傷，因為此刻他腦海里有一個比這滾燙百倍千倍的想法正在按捺不住地向外迸涌。

        “你為何結婚？”

        “因為孤獨，失去了塞巴斯蒂安。”

        “你愛他，是嗎？”

        “是的，他是個序幕。”

        宋平生感覺內心深處一個堅硬如石塊的物體正在迅速崩塌，他像是一個懵懂的孩童，無意中窺破了天光一角，而那岌岌可危的屏障后面，藏著的是一個他從未涉足過的，更為廣闊的新天地。

        宋平生睜著眼過了一夜。

        前半段他在看書，后半段他在思考。

        這本書帶給他的沖擊太大了，一晚上的時間根本消化不過來，以至于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完全感受不到困倦，瞪著一雙眼睛活像剛從金字塔里爬出來的僵尸木乃伊。

        “怎么了，走啊。”林原從后面過來喊了一嗓子，把宋平生嚇的差點摔跤。

        “干嘛啊，一驚一乍的，”林原樂了，“一晚上沒睡啊？”

        林原這話本來只是個玩笑，但當他看到宋平生近乎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血絲時，又聯(lián)想到早上在床頭看到的幾本散落的書，他覺得這個想法可能是真的。

        “你真沒睡啊，”林原擰起眉頭，“書記不是說了那些書送給你，怎么就那么著急非得一天全看完？”

        宋平生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一面是尚未平息的情緒慫恿著他把一切都告訴林原，書中的故事，他失眠的原因，包括那份剛探明不久的，新鮮熾熱的愛意。但是理智告訴他，這樣做只能換來一個巴掌一個滾，以及就此可預見的形同陌路。

        宋平生張了張嘴，“哥…”

        林原不明覺厲看著他。

        “我要是…”宋平生感覺這個聲音不屬于自己，像是從另一具軀殼里飄出來，“要是有一天做了出格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這小子要去殺人？這是林原的第一想法。

        應該不會，誰殺人前還做預告的，沒事找事。

        做噩夢了？魔障了？大早上吃錯藥了？

        在把這些可能性一一排除之后，林原謹慎地給出了一個相對理性的回答：

        “那得看你干的事有多出格。”

        宋平生沒說話，低下了腦袋，像被主人拋棄的喪家之犬。

        看他這樣，林原忽然就后悔那么說了。

        何必呢，他把自己當親哥，偶爾腦子犯抽問個蠢問題也正常，順毛捋就行了，哪有當哥的跟弟弟較真，反而惹的他難過。

        “行了，”林原嘆口氣在他腦袋上薅了一把，“我看你讀書讀傻了成天尋思有的沒的，你就是叛逃對岸我也是你哥，行了吧，快走。”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宋平生自動忽視了林原回答這個問題時哄小孩兒的語氣，倔強而執(zhí)拗的對話里的內容堅信不疑。

        他心思重，但是在這種毫無先例可循的情況下卻罕見的變成了一根筋的單細胞生物，腦子里的弦加起來一只手數(shù)得過來。宋平生心里只活躍著一個想法：我喜歡他，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這一驚世駭俗的決定，放在別的普通家庭，不鬧個雞飛狗跳冷戰(zhàn)幾年是過不去的，但宋平生上無老，下無小，孤零零孑然一身，用不著對任何人交代，這也為他省下了不少吵架扯皮以至于陷入自我懷疑的時間。

        他打定主意，要追求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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