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迷霧
林云起醒來時已將近傍晚,是時寒鴉掠過屋脊,昏黃的暮色溫柔地籠在傅含光身上,如一幅靜美的仕女圖。
他癡癡地望著她,情愿時光就這么停留在此刻,他們兩個人的天荒地老。
“國公爺醒了?年前我便叫淵兒去嶺南尋表妹,可路上雪大,還是耽誤了幾日,叫你們未能早些團圓。”她語氣了含了些歉意。
“表妹情緒不太穩,我便做主收了她,如今便是我們府里的月姨娘了。但枝兒卻是不太好辦,她已出嫁,若此刻曝出她的生世未免于她名節有礙。我便做主認了她做義女。”
傅含光笑意溫柔,仿佛是個再妥帖不過的正房夫人。
林云起眼里的痛苦如釅釅濃夜,竟完全看不見光亮。
他只是眨了眨眼,淚水便順著眼角淌到枕上。他低低抽了口氣,仿佛將死之人無望的掙扎——
“阿寧……我們之間,便只能說這些了嗎?”
傅含光眼神陡然變得尖銳,又毫無芥蒂地笑開:“不然呢,我們該說些什么呀,云起哥哥?”
這樣無辜的神態、這樣的稱呼,時光仿佛輕易就風過無痕,將兩人帶回青梅竹馬的少年時。
嬌美的小姑娘打小兒就喜歡跟在俊朗少年身后,一疊聲的“云起哥哥云起哥哥”,笑聲若銀鈴,清越的嗓音里含了滿滿少女情動,仿佛這輩子也叫不膩。
“云起哥哥,只準我一人這么叫你!你可是我未來夫婿,要懂得潔身自好。”
小少女桃腮氣得通紅,美眸斜斜瞟著他,故意將最后四個字拖長音調。
“好好好!小阿寧說什么都是對的。”俊美的少年無奈又好笑,但還是順從地欠著身連連認錯。
“云起哥哥,你說世道為什么這么不公平呀?”小少女一襲粉襦,輕紗飄逸,如桃花瓣里長出的小仙女。她郁郁杵著腮,語氣很是煩悶。
“哦?小阿寧怎么生了這么低沉的感嘆?”少年一撩衣擺在她對面坐下,眼中笑意滿滿,很是寵溺。
“我讀史書,烏林答氏同金世宗感情那般令人欽羨,可世宗坐擁天下,美人妃妾眾多;烏林答卻要為保持貞潔而早早自盡——”
“這世道為什么這樣呀,究竟是世人對女子要求太苛刻,還是對男子的要求太低了?”
烏林答氏,金世宗登基前的原配妻子,為人聰慧過人,賢惠貞靜,與后宅姬妾和睦相處,從不起嫉妒之心。后因受海陵王征召入宮,為保全丈夫性命及自己貞潔,毅然赴死。被追封為皇后,世宗亦終生未再立后。
世宗與烏林答青梅竹馬,感情甚篤。
傳言二人兒時,世宗曾對烏林答氏承諾:必定保護她一輩子,不讓她受別人欺負,廝守一輩子。
可那個女人并未獲得丈夫的終生保護,甚至是她獻出生命才得以保全世宗性命。而她得到的,或許便是那個空置的皇后之名。
只是不知世宗后宮美人如云,眾美心里對這早死的皇后又是作何感想?
傅含光少時讀到這一段便異常氣憤,憑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卻要恪守婦道貞潔,甚至不惜以死換取貞潔之名?
死多疼啊,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貞潔又怎么比得上自己的生命呢?
那世宗皇帝若當真深情如斯,又何必要那三宮六院?
自那時傅含光便立誓,自己的夫婿決不能有二心,她傅家的女婿可不興納妾那一套。
當時林云起也含笑應了,再三保證自己此生只取一瓢飲,縱浮華三千,誰都比不上他心上的小阿寧。
“云起哥哥,你還記得當年我與你說金世宗時,你是怎么回我的嗎?”她的語氣很是平靜,卻含了冷冷的譏誚。
“這世道不算好,但我們自己可以做好,我愛阿寧,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若真心相愛,又怎能容下第三人?”彼時清朗溫柔的男聲與此刻含了哽咽的女聲穿越重重時光,在耳邊漸漸重合。
“云起哥哥說過的話怎么自己忘了呢?你自己說,事到如今,我們還能說些什么?!”
往昔辰光好,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今回憶,俱化作傷人刻骨刀,刀刀見血。
回憶起往昔,傅含光突然變得萬分激動。
她忽地站起來,甩袖背對他平復了片刻:“我不會與你和離的,我辛辛苦苦操持多年,不是為了便宜旁的女子。”
“國公爺,像我們這樣的夫妻,世上有很多對。日后你有嬌嬌表妹在懷,無論我傅含光做什么事,都輪不到你來置喙。”她回身,臉上的表情似覆了萬丈堅冰,唯有眼角一點紅泄露她方才的脆弱。
林云起喉頭堵了沉沉郁氣,眼淚止不住地流,幾度開口,竟不知還能同她說些什么,或者說,他還有什么資格同她說呢?
說他如何背棄諾言、背叛她?還是說他與表妹如何郎情妾意,暗通款曲,竟背著她生出個不比淵兒小多少的孩子?
他心頭的悔恨如崖邊墜石,底下是萬丈深淵,叫他心口懸著緊縮著疼。終于在觸及她的目光時沉沉墜下,血肉模糊。
她看著他,如看一團穢物。
傅含光言盡于此,再未回頭看他一眼。
她推門出去,門外是候了許久的林淵,世子已長成芝蘭玉樹的青年,身姿颯颯如竹。她眼里劃過一絲欣慰,她的兒子已然長大成人,如今也已經做了父親。
幸好幸好,他平安成人,如今已長成枝條強健的大樹,那些人再也無法傷害到他;而他亦未在成長過程中受到半分傷害。
林淵對著自己的母親深深一禮:“母親這么多年含辛茹苦,若是您累了,無論做出什么樣的決定,淵兒都支持您。”
傅含光眼角熱淚一眨,便這么落了衣襟。
……
衛國公府,蕭家書房。
蕭孟津坐在椅子上,書桌前站了兩個人。
正是那位面目平凡的醫士和今早隨蘭芽入宮的婢女。
“稟世子,娘娘傳來消息,一切順利。兩日后她便可以以送大宮女出嫁的名義將李家女郎送出宮。”那婢女眉目肅冷,截然不同于早前圓臉團團的無害模樣。
那醫士聞言更是興奮萬分,忙拱手道:“世子大恩,信死不能報!但憑世子驅使,刀山火海,信萬死不辭。”
蕭孟津只是淡笑:“客氣。”轉而又將銳利目光投向那婢女。
那婢女氣質安穩,對方才兩人所言也絲毫不觸動。始終垂頭候命,此刻感知到蕭孟津目光,利落道:“藥也已經交給娘娘了。”
“好!你下去領賞罷。”蕭孟津頓了頓,語氣比方才溫柔了些,又道,“你好好服侍公主,萬不可出差錯。”
“屬下告退。”那圓臉婢女一拱手,舉止間全是武人的冷峻利落。
書房里只剩他和李信二人,兩人默了片刻,待腳步聲走遠。
“不日你妹妹便可出宮,但須得等些時日再接她入府。此番你兄妹二人功勞甚重。只是日后在這府中還是要辛苦你二人時時佩戴面具。”
“世子對我兄妹二人恩重如山,我二人能茍活于世已是上天眷顧。區區小事,談何辛苦。”
誰也不知道,這面目平淡的五官不過一張面具,區區障眼法,竟騙過無數人,自然也包括皇帝安插在蕭府的人。
誰又能想到,面具之下是一個原本該死了九年的人呢。
李家巫蠱一禍滿門男子抄斬。偏偏這個無心仕途、只一心鉆研醫道的小兒子因數日前便偷跑出門在外游歷而逃過一劫。
奉旨抄家監刑的定國公,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未發現少了一人。
林云起的用心何意,他們如今也揣測不清。
楊信走后,蕭孟津獨坐于室。滿室寂然,天邊暮靄沉沉,快要將最后一縷霞光吞沒,恰如他的心黯淡無光。
父親,我做的對嗎?
我是否傷害了無辜之人?
可我不會叫三十萬人白死的,還有李家上下三十九口,以及那些被充作罪奴的女眷。
他的手握起了拳,因用力過度而微微發顫,青筋畢露。
外間有人傳,是江蘭芽來了。
他沉沉吐出一口郁氣,松了松臉上肌肉,思量該用什么表情去面對小公主。
門吱呀一聲開了,廊上掛了長長一排紅燈籠,溫柔的橙光也隨著小公主的腳步流瀉一地。
“夫君操勞一日,不如早些回去用飯。”
還未等他說點什么,小公主便輕輕柔柔開口,華燈將她眉目笑意染得更加溫和,她站在那兒,身后紅燈萬丈,正輕輕搖曳。
她朝他伸出了手:“走吧,夫君?”
蕭孟津盯著她,紅紗融融,夜色溫柔。他看得那樣仔細,仿佛要將此刻畫面深深拓進腦海。
她牽了他的手,像個賢惠的妻子——外頭風寒雪凍,長街遠得仿佛沒有盡頭,家家戶戶門戶緊閉,唯有自己的妻子會執一盞燈守候門前,為他添一碗熱騰騰的米飯溫暖肚腹。
這是他兒時看父親母親做了無數遍的事情。
只是這樣夫妻融洽的溫暖煙火氣息,竟也能在他和江蘭芽身上尋到嗎?
他不知道,只是此刻心里很靜很靜,靜到他不欲讓任何事破壞,只想在她的溫柔里好好放松疲憊的身心。
先前的陰霾掙扎仿佛都被她手中光芒驅散,他心里一片暖洋洋,任由小公主牽著他,一步一步,走回他們的家。
蘭芽心里卻不似蕭孟津這般輕松。
她耳邊不斷回響束綠對她說的話,“那是府中的醫官,名楊信,大家都叫他楊郎君,此人醫術過人,為人也溫和,在府中人緣頗佳。到國公府已經五年了……”
楊郎君……五年前……醫術頗高……
她心中迷霧團團,卻都撲朔迷離,理不清楚。
前頭是憧憧燈火,默默鋪灑滿地紅塵,溫馨得仿佛春閨夢里長盼郎歸的少女。
夜風輕輕吹動,似與紅燈相戲。
她與蕭孟津執手,步步踏上那一片軟丈紅塵。
(https://www.dzxsw.cc/book/23866703/3238823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