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晏十三回房就寢時已經是子時以后了。
他先是在前廳與端木巖等幾個鳳翔府分舵中得力的副手議事到了亥正三刻,隨后又到通室的隔間里泡了個澡,換了一身無比清涼的半臂合襟夾袍,胸襟直到小腹都沒有布料遮擋,隨手把玩著一把白骨象牙制成的折扇,足下蹬著一雙棠木涼屐,先前他去通室沐浴的時候曾經吩咐廚房送一盞冰鎮的桂花酸梅湯過去,等他回房時正好是不冰不涼,又爽口解暑的時候。
晏十三的正房很大,是一所里外連套三間的房子。
從外間的正廳,連通著內里的書房,書房再穿過一個隔著紗簾的小門里面才是晏十三安寢的臥室。
晏十三雖然素日并不常到鳳翔府走動,可是端木巖依舊每日都會讓人把他的起居正室打掃得干干凈凈,以恭候他的隨時到來。
晏十三掀開密不透光的紗簾,在內室燈盞的映照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個冰盤上架著的蓮花琉璃碗,碗中漂浮著一把長柄的琉璃勺子,勺子歪歪斜斜的擔在碗沿兒上,碗里棗紅色的半透明液體少了大半。他又朝前走了兩步,側頭看向自己的臥榻。
本該整整齊齊的懸在勾鉞上的床帳垂垂落下,床帳之內影影綽綽的有一個身影正在蜷縮,夜深人靜之中,還能聽見幾聲細微的鼾聲。
晏十三將手中的折扇撂在桌上,反手一記掌風直接把床帳掀了起來。
在合掩的床帳之中,赫然睡著一個四仰八叉的白衣少年。
床帳掀起,燭光滲漏,床榻上的少年被攪擾了好夢,他揉揉惺忪的睡眼抱著個織花錦繡的枕頭坐了起來,朦朦朧朧的看著桌邊換了寢衣的晏十三,擦擦臉上的睡痕拍了拍榻上的空位:“十三哥你回來啦?我都等你半天了,酸梅湯給你留了半碗,你喝完了趕快上來睡吧。”
“小東西。”晏十三沉著半張臉朝榻前走去,如同拎小雞似的把云霄從自己的床鋪上提溜了下來:“誰讓你在本座房里睡的?”
“我自己啊。”云霄摟著枕頭坐在地上,歪著腦袋枕著繡花的枕頭面:“你不是說我是你兒子么?既然我是你兒子,那我為什么要住客房,不能跟我親爹住在一起啊?”
“你找死是么?”晏十三翻身上了床榻,單手撐著額頭,胸前飽滿精壯的肌肉貼合著柔軟絲滑的布料從衣襟里顯露出來,翻長的睫羽慵懶的合掩:“要么你自己走,要么本座親自把你扔出去。”
“別別別……別啊!”云霄終于不再犯懶,扒著晏十三的床沿,下巴頜貼在靠近他胸前的床面上:“你給我安排的客房也太遠了,萬一那群殺手知道我人在這里,趁你不備摸進來殺了我怎么辦啊?你左右都把我帶回來了,就索性再讓我離你近一點兒又怎么了?你這張床這么大?我們兩個翻著跟頭睡一夜也碰不到面的,你就行行好,再收留我一夜吧。”
“滾。”晏十三啟唇輕聲,緩緩從喉嚨里吐出了一個字。
“十三哥,你莫不是當真這樣無情啊?”云霄的兩只手扒床扒得更緊了:“你說你辛辛苦苦救了我,肯定不想看我再出什么意外對吧?否則你不是白救我了么?”
“我是為了找到我想要的東西。”晏十三抬起雙眸靜靜的看著扒在床邊的云霄:“至于救你,我也只是抬抬手而已。”
“既然這樣,那你為什么把我帶回來,還到處跟別人說我是你兒子啊?”為了獲得重新爬上大床的資格,云少俠仍舊不肯死心。
“看你急跳腳的樣子,很有趣。”晏十三伸手點了點云霄的腦門兒直言不諱道。
“魔頭!魔頭!”云少俠被戳到了腦殼,也被戳到了心口上,他氣鼓鼓的抱著枕頭歪身躺在了晏十三床邊的腳凳上:“怪不得我師父說你……”
“說我什么?”
“說你……說你……”云霄似乎找到了全新的籌碼:“你要是真想知道,那就讓我到床上去,我就一五一十把我師父說你的話都告訴你。”
“你要是不想現在被我從這玄天教里扔出去,最好是有什么就說什么。”晏十三絲毫不為所動直接拉過了屬于自己的軟綢薄毯:“否則你若是再遇上那群殺手,撐不撐得住一柱香的時辰我就不知道了。”
“好好好,我怕了你了怕了你了。”云霄認命的躺在堅硬的腳凳上蜷著膝蓋:“我師父說你是天下第一大魔頭,你只要見到男人就會把男人的頭扯下來生吃腦漿,見到女人就會剖開女人的肚子,然后用女人的人皮做衣裳。”
“還有呢?”
“還有就是,他說你最喜歡吃人心了,有時候生吃下酒,有時候還烤得滋滋冒油,撒上粗鹽和花椒……”不知為什么,云霄說到這里時莫名其妙的咽了口口水:“我知道,我師父他定然是在騙我的,這個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
“不,他沒有騙你。”晏十三靠在枕上點了點頭:“你師父說的都是真的。”
“怎么可能?!”云霄忽得從腳凳上坐了起來:“那你看到我的時候怎么沒有直接擰斷脖子生吸腦漿啊?”
“那是因為我那日喝飽了才出的門。”晏十三翻了個身,深淵似的眸子折射出了一張口唇微張的小臉:“今日本來想喝口酸梅湯解渴,卻被個不開眼的小東西喝了,正好,本座這就扭了你的脖子拿你的血解解渴。”
云霄被那雙閃爍著幽芒的眸子驚了一跳,順手抽出自己夾在枕頭下方的寶劍,拔了一半。
不過由于實在太過緊張,劍鋒離自己的脖子太近,云少俠與人拔劍對峙的模樣更像是試圖自刎:“你你你……你別開這種玩笑……這……深更半夜的……你你你……你要吃人你床可就臟了……床臟了就沒法睡了。”
“你不是說你自小就想認本座當親爹么?怎么這般害怕?”晏十三好似對云霄現在的狼狽樣子提起了不小的興趣,他改躺為靠坐起身子朝著云霄的方向勾勾手:“說實話,就不扭你的腦袋。”
“我師父臨終前與我留了三個遺愿,一個是要我殺你報仇,拯救天下蒼生。”云霄收起了對于晏十三而言形同虛設的長劍,如實與他說起了自己來此的目的:“所以我在當街舉著牌子就是為了引你出來,順便蹭些錢花。誰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和我師父一樣的老頭子,早知如此,我才不會當街管你叫爹呢。還有現在我已經不想殺你了。”
“為什么?”
“你這是明知故問。”云霄像一只被料套牢的野貓,一點一點的朝晏十三的方向靠近:“你武功那么高我可怎么殺你嘛,你現在又救了我,我才不會以德報怨,殺我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那你師父的遺言你打算怎么辦?”
“這不是還有兩件事么?”云霄豎起兩根手指:“一件是補好山門之上漏雨的屋頂,不過我臨走之前房子塌了,屋頂也補不上了。就剩了最后一件,我有生之年只做這最后一件就是了。”
“最后一件是什么?”
“當上武林至尊,把我青城派發揚光大。”
“咳……”晏十三從胸口里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輕咳,這聲咳嗦聲調上揚,十分明顯就是為了憋笑而促發的嗆咳。
“你笑什么啊!”小少俠負氣咬牙,雙拳緊握:“我就當不上武林至尊么?這輩子都當不上么?”
“嗯,當不上。”晏十三認認真真的朝人點了點頭:“這輩子都當不上。”
“我如今才多大!你憑什么就說我這輩子都當不上武林至尊?”云少俠忍不住捶了一下晏十三的床鋪,太過松軟的床板砸上去連點聲音都沒發出來:“你在同我一樣大的時候難不成就已經這般威震天下了么?”
“本座在同你一樣大的時候,就已經同你們中原武林三十二家宗門的家主,掌門等人交過手了。”晏十三姿態輕松的抱著肩膀:“本座想,這其中應當就包括你師父。”
“那你贏了還是輸了?”
“若是輸了,你說他們如今還會這樣怕我么?”
“說的……說的也是……”云少俠好似被晏十三的說辭刺激了心神,一時間泄了力氣,摟著自己的劍柄蜷縮在低矮的腳凳之上。
“小東西,這就抬不起頭了?”晏十三探身下去,用腳尖點了點云霄的屁股:“要不然,本座教教你?”
“我才不學你那些邪門歪道的功法呢。”云少俠不甘心的咬緊下唇:“我就算做了武林至尊,也是要把我青城派的劍法發揚光大,到時候,到時候我再來找你比試,看那時候到底誰勝得過誰!”
“隨你。”晏十三轉而將腳尖收了回去,不再理會躺在地上的云霄。
云霄此時依舊沒有多少睡意,晏十三不說話了,他又忽然覺得閑極無聊,遂又與人攀談起來:“十三哥,十三哥你睡了沒有啊?”
“睡了。”
“我還沒睡呢。”云霄也不知哪里來的膽子,躡手躡腳的從床下探了半張臉:“十三哥,你睡覺怎么沒蓋好被子啊?這樣會著涼的!”
“滾下去。”晏十三閉著眼睛分毫沒有領情的意思。
“十三哥,你今天要的那塊牌子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啊,我差點為了那東西沒命了,你也讓我死個明白嘛。”
“我要是你,與我無關的事情就絕不打聽。”
“那我要做武林至尊的事情還不是同你沒有關系?你還不是問得一清二楚?”晏十三雖然沒有領情,云少俠依舊相當貼心的將晏十三滑落一半的軟綢毯子往上拉了一拉:“你就當是夜里難睡,同我說說閑話嘛。”
“你是不是覺得本座的脾氣當真有你想得那么好?”晏十三的語氣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可是傳到云霄的耳朵里聽起來就是最后通牒的意思。
十分惜命,想著以待來日的云少俠聽到這里立馬老老實實的把腦袋鉆了下去,掖著枕頭,抱著長劍,強迫自己沉沉睡去。
轉日清晨,云少俠哈欠連天的被日光叫醒。
在腳凳上蜷縮一夜的他不免有些腰酸背痛,他挺起腰身伸了個懶腰,這才察覺自己身上蓋著昨日晏十三身上的那條軟綢毯子。
云霄想了想昨夜同那人最后的對話,又仰頭抻著脖子朝榻上看了一眼。
晏十三還在熟睡,這張沉穩的睡顏讓云少俠不自覺的揪著這一條軟被浮想聯翩。
莫不是這個人夜里怕他著涼特地給他蓋上的?這個人總是這樣,說起話來又兇又狠,可做起事情來,好像也挺狠的。
不過對他嘛,似乎也沒什么特別。
可是這條毯子,這條毯子他明明白白擺在這里不會有假。
云霄想來想去,把軟毯直接蓋在了自己頭上。
別說,晏十三用過的毯子還挺好聞的。
那是一股剛中透暖的淡香,不似花草清新,也不似香藥熱烈,這種味道云霄以往從未聞過,所以他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之乎者也。
就在云霄閉著眼睛蒙頭徜徉的時候,腹部忽然傳來一陣重壓的劇痛,這陣強烈的痛楚從臟腑向四肢擴張,然后直擊大腦,身體本能的自保反射讓他像根煮熟的蝦米似的躬了起來。
“啊!!!!”云霄捂著肚子一聲慘叫,從被子里蜷身滾了出來。
赤腳踩在他肚子上的晏十三臉上莫說是歉意,連一點兒驚訝都沒有,看他痛得在地上打滾,仍舊滿臉無所謂的踩上了自己的棠木涼屐,居高臨下的審視著痛苦捶地的云霄:“好端端的你蒙什么頭?”
“我蒙什么頭?!”云霄扯著軟毯的一角大聲咆哮:“我還想問你呢!這被子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平白無故的就跑到我身上去了!”
“夜里太熱,掀了。”晏十三正了正寢衣的領口,自顧自的坐在桌前給自己倒了杯清水:“你去讓他們把早飯端過來吧,我懶得出去吃了。”
“我去端?”剛從劇痛中緩過力氣的云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很想問一句憑什么,但是想了想到底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玄天教主的早飯很是豐富,玄天教教主和少主一起的早飯就更豐富了。
云少俠同晏教主面對面的坐在圓桌跟前,看著負責端菜的門徒們一波一波的進進出出,直徑接近六尺的圓形桌面上不一會兒就被各式各樣的清淡菜式填滿了。
云霄留神數了數,光是燙粥一類的就上了十三品,點心二十品,佐粥小菜十六碟。
這讓常年只能靠著白面饅頭充饑的云少俠眼界和胃口都一齊被放開了。
早餐上齊,云少俠迫不及待的就把沾著葷腥的點心和配菜往自己的盤里扒拉。
為了補償晨起晏十三踏在他肚子上的那一腳,他決定用暴飲暴食的方式來把這個魔頭吃窮。
從今天開始,往后的每一天,他都要一桌這樣的好飯好菜,一直吃到晏十三再也拿不出一兩銀子為止。
一陣風卷殘云過后,久未飽足的云少俠罕見的扶著肚子打起了飽嗝。
“吃飽了么?”晏十三擦擦嘴角的湯跡。
“飽了。”云少俠也滿足的舔了舔嘴角。
“吃飽了,就隨本座出去一趟。”
“出去,去哪兒啊?”云霄撐得快合上的眼皮立馬抬了起來。
“昨天的東西我雖然拿到了,可是那群同樣想要東西的人我還沒有查到。”
“沒查到你再讓人去查就是了,要我隨你出去做什么?”云霄擺擺手,還是問出了那句憑什么:“你連那東西是什么都不肯告訴我,我憑什么要陪你去啊?”
“昨天不是你說的么?他們覺得那東西在你身上,自然會再過來找你的。”晏十三捏著云少俠圓潤的小下磕揚眉笑道:“你見過有人釣魚,不帶魚餌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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