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登渾身發冷，孟啟帆抱著他像抱著一個大冰棍，雖然虛弱至極，但他卻倔強地用牙齒咬著嘴角強迫自己保持著一絲神志，孟啟帆見此有些不忍，“鄧老大，別這樣，不要傷害自己，王星看到會難過的。”

        鄧登搖著頭有氣無力道：“你們并沒有想起來對不對？這個夢境并沒有停止坍塌，如果我倒下了，我們就再也出不去了。”

        黃駿峰見謊言被拆穿，心里自責，眼睛甚至不敢直視他，只低著頭喃喃，“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鄧登把手伸過去，黃駿峰趕緊抓住了他，“小二，不要放棄，再好好想一想，這里有我們共同的回憶，我就是你們的夢。謝頡說，只有把名字找回來我們才能逃離夢境，別怕，我和你們在一起，這一次，我絕不離開你們，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鄧登因為太過虛弱，夢境失去了支撐再次支離破碎，好不容易平靜的海面又一次波濤洶涌起來，周圍的事物逐漸被海浪吞沒，重新變成一片空白。孟啟帆背著鄧登，黃駿峰在身旁跟隨，三人在海浪中艱難行走。

        兩人因為他的話都努力回憶著，想要從這些碎片中找到一些過去的痕跡，孟啟帆是最不服輸的性子在心中仔細考量：鄧老大說我是大郎，我真的是大郎嗎？他不會騙我的，而且，我所看到的那個人，他真的我和長得一模一樣，可是，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來，老天啊！無論如何，鄧老大絕對不能死在這里，求求你，請讓我想起來吧！快點讓我想起來吧！

        黃駿峰也努力回憶著：老大說我是小二，那么孟啟帆他就是我的哥哥，若我們真的是兄弟，感情真的那么深厚，又怎么會把對方都忘了，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還有老大，我們為什么和老大有著共同的回憶，難道老大就是小燈籠？小燈籠——為什么這個名字如此熟悉，老天吶！求求你，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他死在這里！

        方卓和張淑的身份已經被拆穿，再在洗心池待下去已經毫無意義，此時他們站在池邊注視著里面的情形。謝頡昂首站在他們身前。

        只見那和黃駿峰孟啟帆一模一樣的兩張臉還在他們身旁環繞，不停地在他們耳邊低語，“我就是你，我就是你呀，想起來了嗎？想起我吧，想起來了嗎？想起我吧——”

        眼見著兩人的□□越變越輕，從手開始都變得透明起來，而鄧登作為□□凡軀，渾身都開始結冰，人都快要變成一具冰人了！張淑心里一著急，也顧不得什么身份尊卑，搖著謝頡喊，“不行！鬼臉還沒有消失，再這樣下去他們都支撐不住的！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王星！救救他們吧！鄧登，鄧老大他——他會被活活凍死的！”

        方卓瞧著謝頡的臉色趕緊把張淑拉開了來，勸道：“你冷靜一點！王星他——知道的。”

        張淑還在掙扎，“知道？既然知道，為什么還不動手？王星，你聽到了嗎？別再猶豫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謝頡眉頭緊蹙，不言不語，索性閉上了眼睛，天知道他其實早已心亂如麻，“不管我說多少次，你終究都不肯聽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哪怕我和你結下天道契約，可你依舊是凡人之軀，會受傷，會生病，不管哪一個，都可能要了你的命！為了他們，你真的連命都不顧，就算舍棄我也無所謂嗎？呵呵，真是可笑，費了這么大力氣，好不容易可以讓你留在我的身邊，最終換來的是什么？反正不管多少次，我總會是被舍棄的那一個，既然這是你的選擇，我又何必糾結，何必如此放不下——”

        張淑還在喊，“王星！你真的想看著他死么？死了，可什么都沒了！我可告訴你，如果這一次你放走他，以后你們可再也沒有相逢的機會，這是你們最后一世的緣分！”

        謝頡尚未有反應，方卓反倒驚呼起來，“鄧老大倒下了！他支持不住了！”

        謝頡手掌青筋暴起，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立刻飛身進入洗心池，在他倒地的最后一刻把人接到了懷里，看著奄奄一息的人，他氣急敗壞喊著，“我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看到王星出手兩人長長松了一口氣，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張淑拍拍胸脯道：“可沒把我嚇死！王星也真是！既然要救人，干嘛非要拖到最后一刻！”

        方卓卻若有所思，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也許，他是還沒有找到救人的理由吧！”

        張淑不解道：“救人就救人，難道還需要理由嗎？”

        方卓沒有回答，張淑又把目光投向洗心池，此時，王星懷中抱著鄧登自有一股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不可一世，對漂浮的兩張鬼臉道：“你們終究對小燈籠意義非凡，如此，我借著你們之間這份難以割舍的聯系，暫時把名字還給你們，但你們要記住，法力只能維持一個時辰，拿到名字通過洗心池歷練，這是你們唯一要做的事。”

        后來，當黃駿峰和孟啟帆重新睜開眼睛已經是在星辰一夢，環顧四周，一眼看到屹立窗前的白衣銀靴綠眸的絕世男子，黃駿峰一時腦袋打結，孟啟帆黑黝黝的眼睛轉了一圈，拉著他趕緊上前跪拜，“多謝王星救命之恩，兩次相救大郎無以為報！”重重的一頭磕在地上，黃駿峰見狀跟著照做，“小二也是，多謝救命之恩！”

        謝頡懶洋洋地把頭一揚，示意他們起來，“不要謝我，要謝便謝他吧，是他一直守著你們的回憶，這才給了你們這個機會。”

        兩人這才往另一邊的床上看去，鄧登躺在床上神情安然而靜謐，好像做著一個香甜的夢。

        再見到他恍若隔世，二人都有些激動，黃駿峰一個控制不住撲到床前，手足無措地叫著“老大，小二回來了！想不到此生還能再見到你，小二真的好高興！”

        孟啟帆本想攔著他的手放了下去，回過頭有些尷尬道：“他太激動了，王星不要怪罪，我能去看看他么？”

        謝頡不自覺地“嘖”了一聲有些不耐煩，也知道攔不住，只好裝作十分大度的樣子，“他現在還很虛弱，你們不要吵到他了，另外注意時間，我絕不再說第二遍。”

        孟啟帆知道王星的意思，忙千恩萬謝，“多謝王星，我們知道自己的任務還未完成，洗心池試煉已過，我只想再見他一面，至于通不通得過王星的考驗，我會盡力而為。”

        謝頡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其實，你們可以選擇投胎轉世，如此便不必冒險了。”

        孟啟帆毫不猶豫地搖頭，“事到如今，怎么能說放棄就放棄，且不說對不對得起王星的看重，單是小燈籠的這番付出，我們怎么也不能辜負。所以，我們絕不后退。”

        謝頡嘆了口氣，“也不怪他如此為你們，你們對他確實情深義重，我見過世間冤魂種種，像你們這樣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假若不是窮天絕地的一對冤種兄弟，那就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對‘神奇寶寶’了！挺牛的。”

        孟啟帆沒說話，謝頡揮了揮手道：“你去看看他吧，我去外面吹吹風。”再待下去，他可就真成了多余的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想我堂堂王星，什么時候開始羨慕起這些凡人來了！

        看到他轉身而去一人行走的背影，孟啟帆忽然對著空氣道：“你不覺得，王星有時候也很可憐嗎，天上地下，他一直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吧，在這漫長的歲月中，有沒有什么人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痕跡呢？”

        黃駿峰回頭道：“你在說什么呢，王星怎么會可憐，可憐的應該是我們才對吧！老大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殿內光華璀璨的明珠水滴漏“嘀嗒嘀嗒”地流逝著，在這里一日的時間是很長很長的，幾乎見不到黑夜，孟啟帆看到池子里的水又漲了一回，這才知道原來他們已經不吭不響在這里坐了好久，“這一個時辰過得好快啊！”

        黃駿峰眨了眨眼睛，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哥——”

        孟啟帆和以前一樣把手放在他頭發上揉了幾下，“沒辦法，但我們能夠見他一面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黃駿峰又回頭看了床上人一眼，狠狠抹了一把眼睛，這才點了點頭，“嗯。”

        孟啟帆站起身來，看著窗外道：“走吧！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黃駿峰不得不起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床邊，孟啟帆見他的樣子有些好笑，把人抱過來摟在懷里狠揉了一通，“你呀！還是個孩子似的，永遠長不大！”

        兩人來到屋外看到梧桐樹上的身影，那人白衣銀靴，悠然地枕著胳膊，兩條大長腿搭在一起腳尖輕點。見此情景，孟啟帆不由得想起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一句話來，“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這個人是不是一直都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等著某人前來赴約呢？他一直不說話，黃駿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丟下他上前喊了一句，“王星。”

        那人動了動胳膊，一撂衣袍坐起身來，雙腿自然地在樹上垂落，掃了兩人一眼，語調悠閑又自在地問道“這樣就夠了嗎？”

        黃駿峰非常感恩地鞠了一躬，“哥說人要懂得知足，多謝王星給我們這一個時辰的時間，我已經很開心了！”

        謝頡見此挑了挑眉，又不咸不淡地問了一句，“那，接下來的考驗準備好了嗎？”

        黃駿峰下意識回頭看自己的哥哥，孟啟帆上前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目光透著九死不悔的執著，“準備好了！”

        謝頡胳膊一抬，掌心中忽然升起一團藍光，光芒中一人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當看清那人的樣子時，不出所料地兩人同時張大了嘴巴，黃駿峰下意識喊了一句“老大！”孟啟帆則皺起眉頭問道：“王星這是什么意思？”

        謝頡卻慢悠悠解釋著，“這是他的一縷魂魄，若是你們能斬殺這一魂魄，我便認定你們通過考驗，如何？”

        孟啟帆眼睛盯著他問得嚴肅又鄭重，“王星此話當真？”

        謝頡道：“自然當真。”

        黃駿峰立刻慌了神，腳跟不自覺往后退道：“這怎么可以！我怎么能殺老大！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謝頡的嘴角掛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哦？這就是你的回答？”

        黃駿峰被問住了，結結巴巴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我沒有，我不想殺老大，可是，可是我也絕不會就這么認輸！”

        謝頡步步緊逼，“可是你的選擇只有一個，要么殺了他，要么認輸，沒有第三種選擇。”

        黃駿峰幾時面對過這樣苛刻的問題，腦子里一時之間就快爆炸了。倘若這真是一個考驗，會不會這個魂魄根本就是假的，可萬一是真的要怎么辦，王星真的會讓他們斬殺老大的魂魄嗎？這是一個賭，是一個很大的賭，如果眼前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來，他都會毫不猶豫地認定這是假的，并且毫無壓力地砍下去，可那是老大！老大對于他們的意義是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不能相比的，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里，是老大一直支撐著他們，用他微弱的光溫暖著他們，照耀著他們，哪怕他自己瀕臨絕境也從沒有放棄過任何一個人，是他把所有人凝聚在一起，鑄成銅墻鐵壁。所以，哪怕他們再絕望的時候，只要有這一束光在，每一個人都能勇往無前，從不曾低頭。

        那么多的苦難他們都咬牙挺過來了，走到今時今日，他的每一句話都已深入骨髓，他已經不知道何為放棄，又該如何放棄！這一刻，要拿他的性命做賭注，天知道，這一刀他要如何砍下去！

        “哥——”最絕望的時候只能想起自己的哥哥，“他可是老大，萬一錯了——”

        孟啟帆的手中升起一把光刃，光刃化作一把長刀直直地朝眼前砍去，不論怎么看，那一刀都是堅定有力，是最完美，無法挑出任何一處瑕疵來。

        刀落，光影隨之魂飛魄散。

        孟啟帆抬起頭來，目光猶如銀刃熠熠生輝“我相信他！”

        謝頡與他四目相對，那雙風華絕世的綠眸擋不住驚喜般的贊嘆，“好絕的一刀！你還真的砍下去了！”似乎在幫他確定，“你可知你剛才砍的是誰？”

        孟啟帆收回光刃，輕風掃過衣角，面容八風不動，“我知道。”

        謝頡幽幽笑道：“希望你永遠不會為你方才的決定而后悔。”

        孟啟帆依舊從容應答，“我不會后悔，因為我相信你。”

        謝頡笑道：“相信我？”

        孟啟帆道：“或者說是我相信小燈籠。你或許不知道吧，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小燈籠和流星石里的‘謝謝’失去聯系，那是我見過的他少有的不高興的日子。你知道他習慣了自己一個人背負心事，即便再難過再痛苦都不會表現在臉上，讓人看到的永遠都是笑著的一面。可是那段時間里，他的笑容明顯減少了，連話都少了很多很多，一有時間就一個人跑到流星海里撈流星石，撈上來之后便對著石頭嘰嘰咕咕說著什么，當然了，這些事他都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做的，除了我怕是沒有人會知道。而且——”

        謝頡居然追著他問了一句，“而且什么？”

        見到他的反應，孟啟帆心里的大石才終于落地，十有八九他這次賭對了，再怎么裝不介意他心里又怎能真正不介意不害怕？

        “而且，有一次我甚至在他的臉上看到淚痕，那個人連痛都不知道哼一聲的，真正傷心流淚的時候又有幾回？我想，那個時候他應該怕極了永遠失去‘謝謝’的消息吧！你不知道，你的存在到底給了他多大的幸福，多少的安心，每次看到他和你說話的神情，我都覺得他好像擁有著全世界最美好的珍寶，就連夜里都睡得越來越安穩，再也不像以前半夜驚醒，背著一身冷汗睜眼到天明了——”

        孟啟帆看到他沉默的表情，接著道：“你應該不知道他有多想見到你吧！他有一個習慣，每次看到天上流星劃過都會許一個愿望，他為我們祈禱的時候我見過太多，但只有想到你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不一樣的。本來我也不會注意到，只是有一回我心血來潮問他又許了什么愿望，他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什么來，胡亂遮掩了過去，那時我才知道，他大概也是有著私心在為自己許愿吧，他以為我不知道，但他手中一直緊握不放的流星石早已出賣了他。所以，他能如愿以償見到你，我想他每天都是非常開心的吧！只是他為自己想的太少，唯一的愿望也是因你而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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