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妙靈醒來時(shí)，先是瞧見個(gè)北地女子。

        她縮了縮身子，卻還是被人瞧見。

        見到她躲起來的模樣，翟紫蘭輕聲哼笑，眼神掃了一眼，又落在手里的藥罐上。

        她這人不愛管閑事，但想起這女子的遭遇，不免覺得可憐，于是語氣尚且還算和善的說道：“你醒了？”

        “你……你是？”她拉緊被子，露出一雙圓乎乎的眼。

        自己應(yīng)該是被歹人擄走，又被阿宋救了。

        對了，恩公呢？

        她抬起頭，四處搜尋。

        但除了這位北地女子，就再?zèng)]看到別人。

        “我在哪，阿宋恩公呢？”

        陌生的地方，讓她如同一只小兔，眨巴眼縮著背脊，生怕受到傷害。

        翟紫蘭：……

        她看著像是壞人嗎？

        還阿宋恩公，她那好恩公早就不管她，跑去瀟灑了。

        腹誹兩句，翟紫蘭將手里的帕子遞過去。

        熱氣騰騰的帕子讓孫妙靈一愣，呆呆的看著她，不明白這是要做什么？

        “這里是定遠(yuǎn)侯府，我不會(huì)害你的。拿著帕子給你的脖子敷一敷，能舒服點(diǎn)。”

        說起脖子，孫妙靈下意識(shí)去摸。

        她疼的一激靈，腦海中閃過一幕幕。

        是杜安的車夫故意將她和綠檀帶去一處荒廢的宅子，說是杜家的祖宅，她們沒有生疑，信了那個(gè)人的話。一進(jìn)去府里，車夫就不見了，在明白被騙后，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想起那兩個(gè)賊人的話，她眼神一變，她得救了，綠檀又在哪里。

        她趕忙伸手，抓著翟紫蘭的袖子，哀聲說道：“娘子，你救我時(shí)，可曾見到我的婢女綠檀？”

        翟紫蘭眼盯著孫妙靈的手，忍住甩開的沖動(dòng)，說道，“不曾，阿宋只救了你一個(gè)回來。”

        孫妙靈手登時(shí)松開，一言不發(fā)就要起身穿鞋。

        “你要干什么去？”

        見著她如此的動(dòng)作，翟紫蘭訝異了一下，伸手去攔。

        “你身子還沒好全，最好不要瞎跑。”

        “我要去救綠檀，她還在荒宅里，留她一個(gè)太危險(xiǎn)了。”

        她有一身的蠻力，翟紫蘭竟還比不過。

        實(shí)在沒法，先安撫她，“你放心，綠檀沒事。”

        手臂上的力輕了，孫妙靈抬眸，臉圓潤如珠，眉眼淡淡，若是瘦些，該是個(gè)小美人。

        她上下掃了一眼，并不是說胖人就都是丑的。而是孫妙靈這副身子，虛得很，若是一身肥肉再不減減，活不過廿十。

        翟紫蘭收回手，孫妙靈頹然坐在床鋪上。

        “你說的是真的？”

        她試探的問，見翟紫蘭點(diǎn)頭了，這才唇角帶了些笑意。

        “謝謝娘子，不知娘子怎么稱呼？”北地女子戎裝在身，英氣颯爽，一個(gè)眼神，孫妙靈就咬唇垂首，“若是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叫翟紫蘭，你瞧著比我大，叫我名字就好。”

        孫妙靈輕輕的念了出來，她的聲音如泉叮咚，若是忽略容貌，很似春風(fēng)。

        剛剛聽紫蘭說，這里是定遠(yuǎn)侯府。

        她下意識(shí)的看了一眼房間，簡單又小，一眼就能看完。但該有的都有，方桌上放著茶壺，外頭側(cè)著屏風(fēng)，畫的是山水。

        幔帳垂垂，邊上的香幾飄著寧神香。

        她心中小小的驚訝了下，那山水屏上是衡都山月大師的真跡，千金難求。寧神香里多是珍貴香料，還有許多，都是外頭難得的。

        可現(xiàn)在都塞在這個(gè)小房間里，定遠(yuǎn)侯府果然是不顯山露水。

        倒好藥的翟紫蘭瞥了眼孫妙靈，手上的動(dòng)作行云流水，她眉間微見惱怒。

        阿宋這麻煩精，早早料到人在衡都荒宅里，于是帶著人去了。她想去，也不讓，說是府里就她懂醫(yī)術(shù)，要把人丟給了她。

        合著她會(huì)醫(yī)術(shù)，就是這樣被使喚的？

        還不如當(dāng)初與賀粲一樣，跑去田莊里做事，也比現(xiàn)在自由。

        心里對阿宋埋怨，但目光落在床鋪上的人，說不上特別友善，也盡量帶著笑，“先喝藥，等會(huì)兒就能把人給你帶回來。”

        藥罐的藥彌漫出熱氣，很快一股臭味細(xì)如水流鉆到了孫妙靈的鼻子里。

        起初就聞到了一些，但若有若無，她也沒當(dāng)回事。等翟紫蘭越走越近，臭味沖入鼻中，她差點(diǎn)吐了出來。

        翟紫蘭挑眉，有這么臭嗎？

        她接過輕嗅，沒什么味道，都是藥草本身的香味。

        頓時(shí)有些不爽，自己費(fèi)勁巴拉給她熬藥，她什么表情。要不是小阿宋，她肯定罵一頓，“不想喝？”

        她作勢要倒掉，孫妙靈趕緊擺手，委屈的說道：“沒有，我不是這個(gè)意思。”

        是定遠(yuǎn)侯府的人，還救了她，肯定是不會(huì)害她的。

        孫妙靈接過，閉著眼喝下。

        碗空了，翟紫蘭收來，心情才愉悅了一些。

        “你懷了三月的身孕，受了驚又被人踹到身子，沒小產(chǎn)已是大運(yùn)。這兩天就安心在這休養(yǎng)，其他的都別想。”

        床上的女人聞言，猛地抬頭，手中的碗差點(diǎn)落在地上，“什么？”

        翟紫蘭眼疾手快，將碗穩(wěn)住。

        她眼神之中有同情，孫妙靈這個(gè)孩子來的根本不是時(shí)候。但一些話，她不便說，輕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了。

        口中的苦似乎也成了甜，孫妙靈將手覆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臉上是不可置信，還有一絲的開心。

        只消一會(huì)兒，她又垂頭喪氣。

        “怎么會(huì)如此。”

        這倒叫翟紫蘭有些驚訝，“你有孩子，自己不知道？”

        “我……”孫妙靈苦笑，她有些胖，愛吃不愛動(dòng)，肚子這般大還以為是吃的胖了，“我不知。”

        “葵水有沒有來，也不曉得？”翟紫蘭從未見過這樣糊涂的娘子，搖著頭囑咐，“有你這粗心的娘，孩子沒事真是萬幸。”

        孫妙靈臉色一紅，她確實(shí)不知。

        屋外，有幾聲蟬叫。

        翟紫蘭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就碰到回來的柳云芝。

        在門口，兩人說了會(huì)兒話。

        綠檀果然就在那荒宅里，但被人打破了頭，找到的時(shí)候還暈著。此時(shí)安置在外院，敏兒照顧著。

        這會(huì)兒午晌過去，蟬鳴愈烈。

        柳云芝神色淡淡，唯獨(dú)眉頭皺起，日頭太曬，只能瞇起眼。

        送走翟紫蘭，柳云芝拍了拍衣裳，抬起頭，看著那扇雕花木門。

        不過是隔著門，都還沒見到孫妙靈，柳云芝身子都開始酸疼。

        從平安坊到云雀坊，一門之隔。直線路程是不遠(yuǎn)，但侯府的門偏生在最西邊，她要繞半圈，再加上孫妙靈確實(shí)不輕，她是咬碎了牙才到的侯府啊。

        她抬起酸疼的手臂，剛要敲門就聽到孫妙靈的聲。

        “外頭的可是阿宋恩公？”

        隔著門，她已經(jīng)聽見了翟紫蘭與她的說話聲，早早穿好衣裳在后頭等著。聽到少年朗聲應(yīng)是，孫妙靈將門打開。

        她堵住了門，微微仰首，看見昏迷前的那張臉。

        她淚圈在眼眶，知是失禮，用手擦了，喚了聲“恩公”。

        柳云芝搖搖頭，“恩公談不上，姐姐要是不嫌棄，叫我一聲阿宋。”

        孫妙靈怎么會(huì)嫌棄，感激的點(diǎn)頭，請了人進(jìn)去坐著。

        普通的圓凳，孫妙靈坐不下。只能坐在床上，隔著屏風(fēng)和柳云芝說話，“阿宋恩……郎君，不知我的婢女綠檀，現(xiàn)在如何。”

        臥房的門開著，柳云芝望了眼外頭的天。

        稍站一會(huì)兒，就汗流浹背。

        她擦了擦額頭的汗，望了一眼屏風(fēng)后的冰盆，起身換了更近一些的位置。

        一絲涼意傳來，她才展顏，“她沒事，大夫說傷的不深，修養(yǎng)一會(huì)兒就好。。”

        “那就好。”她撲了撲胸膛。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柳云芝看了眼屏風(fēng)后的影子，她來是有目的的，于是開門見山，“你可知，綁你的歹人是誰派的？”

        孫妙靈老實(shí)說道：“大約是知道一點(diǎn)。”

        柳云芝挑眉，她知道？

        屏風(fēng)后的人垂頭，“被裝在麻袋里時(shí)，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你不恨？”柳云芝好奇的問，“他如此害你，你一點(diǎn)怨氣沒有，還能這樣平靜？”

        孫妙靈搖搖頭，她沒有恨，只有后悔。她撫著腹部，苦笑道：“我更恨自己，是我奪了他人婚事。”

        成親那日，杜安就告訴她，已有了心上人。婚事是祖父強(qiáng)逼，她要嫁的人心不可能會(huì)在她身上。

        杜安希望她退婚，可孫妙靈沒有。

        柳云芝盯著她，屏風(fēng)后的那張臉緩緩出現(xiàn)。

        她龐大的身軀，幾乎是半個(gè)屏風(fēng)。

        孫妙靈苦笑，走至榻前，艱難的坐下，慢慢的說道：

        “我是寧城人，祖父為官告老還鄉(xiāng)，成了一方員外。早家慷慨大方，幫了不少進(jìn)京趕考的書生。可在十年前，家道中落，過的也拮據(jù)。小時(shí)生了病，沒錢醫(yī)治，活是活著了，可身形常如圓球。

        及笄兩年，也一直沒人來提親，爹娘也常常操心我的婚事，夜夜以淚洗臉。家里的兩個(gè)哥哥，也埋怨我為什么生的如此丑陋，害得沒人愿意嫁給他們。”

        她嘆了口氣，眼神卻依舊澄澈，見柳云芝蹙眉，還安慰一句自己沒事，這才繼續(xù)說道：“直到三月前，衡都的杜家來了，說是祖父定了我和杜安的娃娃親。我又喜又怕，不敢相信。喜的是解決了爹娘心頭之事，怕的是我配不上杜安。”

        一個(gè)是少卿，一個(gè)是家道中落，身無所長的“村姑”。

        她是高嫁。

        柳云芝不語，面對孫妙靈的妄自菲薄，她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

        相貌丑陋，不識(shí)大字，甚至命格硬。

        但那又怎么樣，這就是他們欺負(fù)自己的理由。

        孫妙靈忽覺周遭寒氣逼人，還以為是離得冰盆太近，于是攏了攏衣裳繼續(xù)說道：“但那日，杜安沒有拒絕兩家婚事。我高興的入了洞房等待他的到來，迎來的卻是冷水。”

        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選的，即便只是做杜府的掛牌夫人，孫妙靈也不后悔離開寧城。然事有意外，孫家怕杜安耍賴，竟直接端來藥酒。兩人成了一夜鴛鴦，醒來時(shí)杜安暴怒，斥責(zé)孫妙靈不守承諾，一氣之下離開寧城。

        孫家去信，杜安的祖父這命杜安將人接回來，可杜安心恨孫妙靈，根本不愿見她，把人安置在鄉(xiāng)下莊子里。

        這次她以為是杜安原諒了自己，這才叫人接回她，沒想到等來的是殺機(jī)。

        比起恨，是后悔。

        她怎么會(huì)把命壓在一個(gè)根本不愛她的男人身上，孫妙靈苦笑不堪，“阿宋郎君，讓你見笑了。”

        “孫姐姐，”柳云芝的目光炯炯有神，說話鏗鏘有力，“從一開始你就錯(cuò)了。最可恨的是杜安，他身為男人，沒有堅(jiān)定的選擇李麗娘，更沒有信守承諾，守護(hù)好你。你父母的錯(cuò)，他歸咎于你，卻沒有意識(shí)到你也是受害者。”

        孫妙靈一愣，她愣愣的說不出話。

        柳云芝搖頭，“孫姐姐，你大錯(cuò)特錯(cuò)。”

        “與其感慨命運(yùn)不公，低屈泥土，猶如螻蟻。為什么不直起胸膛，做出改變。”

        “你的錯(cuò)，是輕視自己。”

        “你的錯(cuò)，是甘于現(xiàn)狀，顧影自憐。”

        一聲聲，一句句。

        孫妙靈只覺得天雷震耳，她目瞪口呆，要說些什么，嘴唇張了張。

        阿宋郎君說的是，她在自暴自棄，明明知道一切卻還是傻乎乎的等著別人去改變。

        她眸中微亮，隨即咬住唇瓣，殷紅散開，她做下決定。

        “我要改變自己。”

        柳云芝滿意的笑起，“這就對了，孫姐姐，你放心，我們會(huì)幫你。”

        三月后

        楚雪嗑著瓜子，踱步在院中。

        她聽到隔壁院子里的歡聲笑語，更是生氣的要去砸了盤子。

        但最后還是忍住了。

        她憤憤然的跺了一腳，轉(zhuǎn)身回了屋子。

        而另一邊，柳云芝正踢著毽子，高高的雞毛毽子從上空落下，又穩(wěn)穩(wěn)的立于足尖，她用力的往側(cè)邊一踢。

        綠檀要去接，腳伸直了都沒碰到。

        “哎呀，我又輸了。”她吐了吐舌頭，轉(zhuǎn)身到孫妙靈處，“娘子，你瞧阿宋郎君，這么厲害也不讓讓我。”

        孫妙靈拍了拍她的手臂，望向柳云芝。

        少年身姿如鶴，笑如朗月，如此的人，她舍不得說兩句。

        金花和敏兒嘟著嘴，“綠檀，你技不如人，還怨阿宋郎君。”

        “是啊，是啊。”

        敏兒哼了聲，走到阿宋身后，“又不是你娘，怎么都要讓著你。”

        “是啊，是啊。”

        金花傻乎乎的點(diǎn)頭完，又覺得敏兒說的過分，連忙拉著她的衣服，叫她少說點(diǎn)話。

        綠檀不樂意，也要頂嘴。

        柳云芝知道，自己再不說話，得吵起來了。

        “我的錯(cuò)，我的錯(cuò)，你們就別吵了。”她一說，大家伙也都散開，阿宋無奈的笑笑，坐在孫妙靈邊上。

        比起三月前，她身子瘦了許多。

        配合著藥物、針灸還有靈泉，孫妙靈一身的肉幾乎減了七七八八。

        為了保胎，這才沒有繼續(xù)服藥。

        她拿著繡棚，上頭是一只金蟬。

        柳云芝探頭看了眼，手中轉(zhuǎn)著茶杯，“孫姐姐，杜府來人了。”

        孫妙靈并不驚訝，在住進(jìn)侯府不久，杜安就知道她在這。來了幾次，還送了許多信，無一例外，是催她回府。

        “嗯。”她平靜的看著柳云芝，嘲諷道，“他不過是為了交差，祖父之命，他怎么敢違抗。”

        隨后瞧見柳云芝神色不對，大約是猜到了什么。

        “小侯爺讓我回去？”

        她寄人籬下，知道謝欒幫并非是沒有條件的。

        柳云芝難為情的點(diǎn)頭，“若是你不想，我和小侯爺說，他會(huì)諒解你的。”

        她緊緊握住孫妙靈的手，救她不是為了利用她。

        可孫妙靈反握著她，“我要回去，為什么不回去？”

        錯(cuò)的是杜安，他最不想的就是自己回去，好和小嬌妻歡樂。孫妙靈展眉一笑，若是以前，她還會(huì)退居。但今時(shí)今日，她有了孩子，那要爭的就不只是愛，而是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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