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榆錢
早飯照例是豆粥和炊餅，連桌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根腌蘿卜條，都算是好物，眾人在壓抑的氣氛中吃完早飯，李安平趕緊扛著鋤頭去地里了，如今地里不算很忙，錢氏收拾完后躲在屋中做繡活，李賢娘不想在家中白吃白喝，本打算出去砍柴，可李姥姥怕村中有什么閑言碎語傳到女兒耳里，徒增傷心，便借口要縫補衣裳，留她在家中。
寧小春實在受不住家中沉悶氣氛，等清理完雞窩，就迫不及待說：“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李姥姥聞言，眉間的紋理皺成了溝渠，伸手就要去戳寧小春腦門，“整天就知道玩，兩個小的還沒說要出去了，你都多大了？也不知跟你娘做些繡活，補貼家用�！�
李賢娘一聽家用二字，如刺在心間，頓時坐立難安，也跟著訓(xùn)斥起來，“你是大姑娘了，成天往外跑像什么樣子？娘上次教你的雀眼針，可練好了？”
寧小春聽提起繡活，頭都大了，腦海里勉強(qiáng)扒拉出那什么雀眼針，只覺復(fù)雜無比，她怕是有四只手都折騰不明白，不禁在心底哀嚎一聲，趕忙說好話，“我也不是為了玩，想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采些野菜，拾些枯枝。”
李姥姥聞言，面色緩了緩。
李賢娘也欣慰女兒懂事，可她不禁擔(dān)心道：“娘知你是好心，只是你之前少在村中走動，可曉得往哪去尋野菜？”
其實，她同樣擔(dān)心女兒受閑言碎語所累。
經(jīng)這一提醒，李姥姥想起，最開始生小春時，寧大郎雖然見是個女孩，但那會倆人成親剛滿一年，正是蜜里調(diào)油，并未將失望表現(xiàn)出來，且彼時的寧大郎心高氣傲，篤定自己早晚能登科及第，要走仕途，自己閨女總不好是目不識丁的村姑，于是小春四歲開始，親自給她啟蒙，教她識字，拘在家中，書房里的書本任她去讀，哪怕后來有了小夏、小秋，寧大郎對傾注了心血的寧小春始終更為關(guān)注在意。
寧小春也慶幸自己穿越到的是寧家大娘子的身上，至少識字有了現(xiàn)成借口。
“哼！”女孩家的學(xué)好女工就好，學(xué)什么識字？還能考狀元不成？顯然李姥姥也想到了小春鮮少在村中走動的原因，她越想越氣，仿佛在小春身上能看見寧家那狗東西的影子，“用不著你采野菜，也用不著你拾枯枝，你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別叫人說三道四就好�！�
寧小春見姥姥冷了臉，便知對方一準(zhǔn)又想到了寧家，若是往常，她便也知情識趣不再言語，只是看姥姥和娘的意思，顯然是要拘她在家中，短時間內(nèi)不讓她出去，這寧小春可忍不了，于是故意挺起胸膛反問道：“我有什么讓人說三道四的？”
李姥姥心想大丫頭怎如此不懂事？你娘剛被休，你出去滿處亂轉(zhuǎn)，別人看見了，不更是要提醒他們嗎？只是這話她不好說出，怕女兒聽了傷心，一時啞口，虎著臉瞪著寧小春。
寧小春：“咱們又沒做錯什么？憑什么躲在家中閉門不出？”
李姥姥和李賢娘齊齊一愣，側(cè)頭見小春眼中清澈筆直，仿佛無所畏懼，李姥姥煩躁的心，不知怎地，紓解幾分，她忽地大喝一聲好，“小春性子隨我，她說的沒錯，咱沒什么心虛的，正要光明正大在村中行走。好小春，若村里有人說你娘壞話，你回來告訴姥姥，姥姥定不饒他！”
“娘！”李賢娘不贊同地叫道：“你怎么能跟孩子說這些？”
然后她看向女兒，叮囑道：“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說什么，你不搭理就是了�！�
李姥姥聽了，忍不住面帶怒容，“孩子讓你這樣教，以后怕是都要跟你似的，被欺負(fù)也不敢言語了！”
“娘，她們都還小，又是姑娘家，跟人在外面爭吵總歸不好�！�
“那任人欺負(fù)，不言語就是好了？”
眼看倆人要爭辯起來，寧小春連忙打斷，“姥姥，娘，我出去了啊�！�
李賢娘還在猶豫，李姥姥態(tài)度已跟剛才截然相反，點頭同意。
寧小春看了看小夏和小秋，前者一臉猶豫，害怕被村里人指指點點，小秋就沒這么多顧忌，她只知最近姥姥對她們總是沒好臉色，舅媽的態(tài)度也怪怪的，她立刻跟了上去，將手遞到大姐手中。
小夏見狀，只得跟上。
“大姐，別忘了帶上籃子�！毙∠奶嵝�，并沒忘記她們是為什么出去的。
“哦，對�！�
寧小春在廚房取了籃子，挎在臂彎上，三人相攜出門。
李姥姥望著姐仨的背影，心中復(fù)雜，“這幾個小的，倒都是好的……”
……
別看寧小春這具身體在寧家排行大姐，但論對周遭的熟悉，她可能還趕不上二妹寧小夏，只因?qū)幮〈憾乱院�，寧大郎望女成鳳，在家教了兩年字，之后又拘在家中，讓她自個讀書，恨不得培養(yǎng)成識文斷字的大家閨秀。
過了幾年，小夏和小秋相繼出生，寧家對賢娘徹底不抱希望，整日當(dāng)丫鬟般使喚，寧小春雖說也不能例外，但身上到底曾經(jīng)傾注了寧大郎的心血，寧家又想著她已識字，跟一般村姑不同，說不定日后還能嫁到高門大戶，為家中增添助力，便是干活，也大多是讓她在家里喂豬喂雞，并跟著賢娘做飯刺繡，學(xué)著大家閨秀那般做派不讓她出去走動，反而是割豬草、拾柴禾這種臟活累活，全都交給了寧小夏。
于是一離了家，就是寧小夏在前面帶路，不過剛才李姥姥的話，似乎嚇到她了，總是時不時地打量四周，或是聽見人聲，就趕忙避開。
寧小秋自然沒這么多擔(dān)心，此刻擺脫了寧家的束縛和姥姥的陰陽怪氣，她像是放出籠子的小鳥，看什么都好奇，路邊稍微長著棵齊整些的草，她都要拔起來玩一會，等再看見下一棵，就再把原先的丟在姐姐手中的籃子里。
寧小夏無奈地將被捏得蔫巴巴的野草從籃子里挑出來扔掉，不止一次地跟她說：“這只是普通野草，你往籃子里扔做什么？”
寧小秋撅著嘴，軟軟糯糯道：“這個跟昨天吃的好像�！�
寧小春與在家中相比，反倒沉默起來，走一路看一路，實在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也理不出頭緒，有心想幫忙，也不知自己能幫什么，他上輩子雖也在農(nóng)村住過幾年，但對于野菜，只認(rèn)得現(xiàn)代比較常見的莧菜、地菜、馬須菜，別的就沒有了。
原本，她仗著自己靈魂來自現(xiàn)代，還有種極其強(qiáng)烈的優(yōu)越感，心話好歹利用些現(xiàn)代知識，便能將日子過好，到時手里有了錢，不至于任人擺布，現(xiàn)實卻是兩眼一抹黑，腦子一團(tuán)漿糊，完全不知自己能干什么。
自信心被嚴(yán)重打擊，寧小春不禁垂頭喪氣，神情萎頓。
“呀，是榆錢！”忽然，寧小夏歡呼一聲，不管身邊倆人，急急跑了出去。
寧小春嚇了一跳，第一反應(yīng)是她自個跑了，被撞了怎么辦？接著自嘲起來，古代又沒有汽車，拿什么撞？不過此處地勢并不平整，兩旁又多有雜草，要是摔一跤或是跌進(jìn)看不見的坑里，也夠疼一陣子了，她連忙忘了剛才的沮喪，喊了聲小夏，匆匆跟上，跑了兩步，才想起小秋還傻愣愣站在后頭，心頭更是擔(dān)心這個小的，又折回小秋身邊，扯著她追著小夏。
“小夏你慢點，你看見什么了？”剛才寧小春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了，完全沒聽清小夏喊的什么。
好在寧小夏的目標(biāo)就在不遠(yuǎn)處，要不然她也不會一抬眼就看見了。
“大姐，你看，是榆樹！上面掛著好多榆錢呢！”
這會，寧小春拉著小秋也追到了樹下，定睛一看，果然是榆樹，上面掛著一簇簇榆錢，遠(yuǎn)遠(yuǎn)看著，就好像肉乎乎的綠色花球。
她眼睛一亮，不覺彎成了月牙，“真的是榆錢！”
“現(xiàn)在正是吃榆錢的時候�！睂幮∠南仁歉吲d地歡呼一聲，可笑沒一會，表情漸漸凝固，嘴角也垮了下去，眼中隱隱透著失落難過。
寧小春一時沒察覺，只顧仰著脖子望著樹，想這么多榆錢，要是都摘回去，舅舅舅娘也能對她們有幾天好臉色，娘也不至于總是坐立難安。
她想也沒想道：“咱快摘點吧。”
“怎么摘嘛？”小夏扁了扁嘴，帶著濃重鼻音。
“恩？”寧小春不解看向她，見她泫然欲泣，嚇了一跳，實在搞不懂女孩家心思怎么說變就變，“你怎么了？剛才還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要哭��？”
寧小夏被她說的，當(dāng)真撲簌撲簌掉起了眼淚，她快速抹了抹眼睛，又背過身子，不叫大姐看見。
寧小春急得抓耳撓腮，繞到她身前，“到底怎么了�。俊�
寧小秋仰著小腦袋瓜，呆呆看了一會，“樹這么高，咱們怎么摘下來��？”
寧小夏使勁抹了下眼睛，頓時眼角通紅，又見大姐歪頭看她，不覺羞赧地跺了跺腳，“就是嘛，怎么摘？”
寧小春恍然大悟，原來小夏是因為這個傷心。
“哎呦，別哭別哭，看哥的！”
寧小夏正在難過，也顧不上大姐的胡言亂語。
寧小春仰脖，圍著樹走了一圈，樹上倒是有不少適合落腳的地方，就是不知這具身體有沒有能撐起自己的力量。
想到這，她擼起袖子，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比柴禾棍也粗不了多少。
小夏小秋張大眼睛看著她，好奇她有什么辦法，小夏眼中充滿期待，一時也忘了掉眼淚。
不管行不行，總歸要試一下，寧小春將裙子往上提了提，掖進(jìn)束帶里面，腳下立刻便利許多，這會她找到下腳的地方了，估計這榆樹往年沒少遭村里小子們攀爬，有幾處地方踩踏久了，樹干彎曲凹陷，正正好好適合下腳。
“呸呸呸�！彼终粕吓蘖藘煽谕倌�，抱著樹干，猛地發(fā)力，小身子還真往上竄了竄，只不過幾乎立刻，手臂就開始疼了起來。
寧小春憋著勁，腳下猛地一蹬，整個人又躥出一大截，另一只腳趕忙跟上，尋找落腳點，這一邁，剛好卡進(jìn)一窩里了，身上一半力氣放在那只腳上，胳膊輕松不少。
接著便是重復(fù)尋找落腳點，然后一步步往上拉扯身體的步驟，這具身體到底是女孩，爬到一半，寧小春桃就氣力不濟(jì)，胳膊針扎一般，索索發(fā)抖，手掌也熱辣辣的疼。
小夏和小秋沒想到她忽然就爬上樹，一時間張大嘴巴吃驚望著，半響才發(fā)出一聲驚呼，兩個孩子膽子小，眼中全是恐懼，嘴里喃喃著大姐的名字。
寧小春感覺胳膊快要不是自己的了，一鼓一鼓的脹痛，像是血液沸騰，欲沖破血管，她恨不得立刻松了手滑下去，好好歇一歇，但眼看榆錢就在跟前，她又怎么可能放棄？咬緊牙慢慢的往上挪，終于，讓她找到一合適樹杈，高度也正好，她便趕忙岔腿騎上去，緊緊抱住。
小夏和小秋見大姐已穩(wěn)當(dāng)?shù)刈�，提著的那口氣剛要吐出來，又猛地意識到這樹不低，大姐還掛在上頭，那口氣重新提到嗓子眼，劈聲尖叫。
“大姐！”
寧小春剛在樹上動一下，兩個小的又尖叫起來。
“嗚嗚，大姐，咱不要榆錢了，你快下來嗚嗚嗚�！�
眼前就是一串串的榆錢，哪有不要的道理？寧小春隨手抓了一把，也是餓急眼了，直接往嘴里塞，一股清淡的甜味立刻蔓延開，越嚼越香，比兒時記憶中的還要好吃，吃了幾口，她才想起小夏和小秋還在下面擔(dān)心著了，趕緊折了幾枝往下扔。
樹上立刻像下雨似的紛紛往下落，寧小夏和寧小秋這會卻沒有心思去撿，眼都不眨地盯著大姐，見她將手邊的摘完了，竟是一邊吃著一邊往刁鉆的角度爬，嚇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夠了夠了，大姐你快下來吧！”
“大姐……”
寧小春坐在樹上，看著一串串的榆錢，只覺接下來幾日的菜是有著落了，摘得越發(fā)得心應(yīng)手，連控制不住發(fā)抖的雙臂，都顯得微不足道，她想村中肯定不止一棵榆樹，回頭再找找？
“哈哈，看這哪來的野丫頭，竟上了樹，真不知羞�！睂幮〈赫两谧约旱乃季w中，忽地一陣公鴨般笑聲，從樹下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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