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濃從宋太太處回來，進(jìn)屋就聞到一股油腥味，再看宋舫站在窗外，拿根雀羽逗弄畫眉鳥，也不去戳穿他，拿了扇子就出門去，宋太太不松口讓她謀事業(yè)，她打算去會會管家，先透露點(diǎn)想上進(jìn)的念頭給管家，再借管家的口知會宋老爺。

        宋舫自有了來齊這個幫手，日子略微好過些，至少來齊能幫著從廚房弄些干凈吃食來，不至于空腹餓肚皮，這會子吃飽就犯困，回屋和衣躺炕上。

        片響，外頭響起通傳聲：“親家太太來了。”

        他依舊沒有適應(yīng)新身份，完全想不起親家太太就是他這具身體的親娘，以至于時太太很不高興，拉長臉走進(jìn)來，刺刺地說：“這是在富貴鄉(xiāng)生了根，便連父母都拋之腦后了。我大老遠(yuǎn)頂著烈日來看你，不奢望你能熱情款待，可你不起身、不睜眼，不把親娘當(dāng)回事，也太讓人心寒了。”

        青青端上茶，代為解釋道：“太太誤會了，前幾日少奶奶與少爺回去給您請安，誰知半路上出了車禍，眼下少奶奶病體未愈，人總不大精神，方才睡過去才沒起身迎接太太。”

        “我就說呢，哪有放著田地不要的，原是撞壞了腦子。”

        宋舫聽明白了，這位是為女兒拒絕女婿置辦田地而來的。

        時太太年齡不到四十，穿藏藍(lán)色繡花褙子，琥珀黃的棉裙，髻上插有兩根素銀簪，裝扮半新不舊，眉眼透著精明，與宋舫記憶中和善可親的岳母比較起來，眼前人臉不笑、話傷人，關(guān)心疼愛俱不曾有。

        宋舫因想著妻子將自己一家子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自己還要在這替她受氣，便不軟不硬頂回去：“我們從鬼門關(guān)回來，宋家的親戚皆有來看望，獨(dú)我娘家無人來，每每有人問起，都要羞死。如今母親來了，也不關(guān)心我是否安好，一來就劈頭蓋臉訓(xùn)斥，知道的當(dāng)母親心口不一，不知道的還以為母親與我有仇。”

        時太太霎時下不來臺，悶悶坐了一會，嘟囔道：“我是你娘，說你幾句，你就有這多么話等著，怪不得世人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半點(diǎn)靠不住，還是得生兒子。”

        “這話旁人說得，母親說不得，只因母親自己也是出嫁女，罵我也是罵您自己。母親將這話掛嘴邊，是不把自己當(dāng)女人，還是覺著嫁了人生了兒子，自己就是半個男人了？”

        時太太一驚，以往自己的話再刺耳，女兒也從未反駁，今日冷言冷語，莫不是自己沒及時來探望讓她冷了心腸？

        自家還需靠女兒提攜，時太太不得不放下身段，將帶來的點(diǎn)心打開，軟聲說：“娘并非不想來看你，而是恰巧你弟弟得了寒癥，離不得人，家里又不像宋家有這么多丫頭婆子使喚，所以我才沒來。我這幾日陀螺一樣的轉(zhuǎn)，累得腰酸背痛，也沒想過歇歇，只待你弟弟好轉(zhuǎn)，立馬帶了你最愛的馬蹄糕來看你，還說我不關(guān)心你。”

        宋舫記得妻子從不碰馬蹄糕，心中頓時有了個猜疑：“母親記錯了，馬蹄糕我不愛吃，弟弟才愛吃。”

        “每回買點(diǎn)心，問你你都說和弟弟一樣的就好，現(xiàn)今倒說不愛了。你是在宋家見慣了八珍玉食，再瞧不上外頭的便宜貨，可就這種便宜貨，我平常還舍不得買，虧你當(dāng)初還埋怨我見錢眼開，不情愿這樁婚事，我要是真應(yīng)了你，依照你的意思擇一個窮書生為婿，我看你現(xiàn)在才真要后悔。”

        “我當(dāng)時不情愿這樁婚事？”

        時太太一邊留意屋里的擺設(shè)，一邊回道：“可不正是如此，我說女婿家家財萬貫，又是家中獨(dú)子，沒有惡習(xí)，一表人才，實(shí)屬打著燈籠也難尋的好夫婿。你卻挑剔說宋家少爺是出了名的草包，縱有金山銀山也守不住，還去求了你爹，好在你爹不像你一樣短視，不然你哪有現(xiàn)在的好日子過。”

        草包！！！

        宋舫氣得口鼻都要噴出火來，恨不得現(xiàn)在就去把枕邊人生嚼了，難怪她對自己愛答不理，原來一開始就沒看上他！

        待冷靜下來，心中暗暗賭咒發(fā)誓，以后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yè)，也給她取個諢名。

        時太太琢磨說了這么多，應(yīng)該是把人哄住了，遂表明來意：“你爹憐惜貧弱，他書院的學(xué)生大多是窮苦人家孩子，學(xué)生拖欠束脩是常有的事，有時還要倒貼錢進(jìn)去，初夏你弟弟托你公爹的福去到明啟書院讀書，同窗家境非富即貴，他穿得破破爛爛會被人瞧不起，總要置辦兩身新衣裳，每月還需拿些銀兩與同窗交際，畢竟有來有往，人際關(guān)系才處得好。如此一來，家中那點(diǎn)積蓄也就見底了，你看……”

        宋舫哪有心情聽岳母說話，他正心煩意亂，一時想著要揪出岳母口中的窮書生，一時又想著此舉更添妻子的氣焰，只會成為她眼中笑柄，損人不利己的事不能干。

        時太太見女兒眉頭緊鎖，誤以為她不肯多給，少不得繼續(xù)游說：“你弟弟深得夫子器重，明年下場指不定就考中秀才，再過個幾年金榜題名，咱們縣太爺見了都得示好。有你弟弟撐腰，你面上有光不說，走出去多的是人奉承，在宋家也能說一不二。你自己掂量掂量，是不是這個理？”

        “弟弟既然有心為我撐腰，我嫁進(jìn)宋家半年之久，也不見他來探望，這次我出車禍，他雖同一時刻得了寒癥，但托人帶句話，或?qū)憦堊謼l略表關(guān)心也不難，他什么都沒有表示，卻叫我一味付出，母親怎不叫他體諒體諒我？”

        “他年齡小不懂事，又功課繁重，也怪我沒提點(diǎn)他，他暫時想不到這些，他是你親弟弟，你與他計較什么？你既有此說，下回他們書院放假，我立即遣他過來。”

        宋舫冷嘲道：“他比我小一歲，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我比他大一歲，就是能替他遮風(fēng)擋雨的大人。”

        時太太好聲好氣道：“娘就生了你們姐弟兩個，你們不互相扶持，又有誰可以依靠？我進(jìn)門先去了你婆婆院里，連面都沒見到，女婿也不來見我，宋家若是看重你，又怎會如此怠慢你親娘？等你弟弟出息了，他們才知后悔，資助你弟弟，也是給你自己鋪路不是？”

        她說得嗓子冒煙，飲了一盞茶繼續(xù)說：“你說你也真是，女婿好不容易大方一回，你還給拒了，難不成田地拿著咬手？”

        宋舫心想妻子不滿意自己做派，上躥下跳想搞改變，那他也替她改改這補(bǔ)貼娘家的臭毛病，要改一起改。

        “母親的話中聽卻不中用，咱們縣又不是沒出過官吏，小地方考出去的進(jìn)士，沒有靠山，分不到好官職，除非拿銀子走關(guān)系，往后官場上的打點(diǎn)不必細(xì)說，堆金積玉也不夠填。更有甚者，為升官加爵，直接將妙齡外甥女送給半邊身子埋黃土的上峰做妾。這鋪的什么路，黃泉路？”

        時太太最容不得旁人說自個兒子不好，當(dāng)下就惱了，拍桌子罵道：“你當(dāng)你弟弟是什么人了？未必離了你，我們就活不成了？只望你一直這么有骨氣才好，可不要等到挨打受辱才想到娘家，到時你即便跪求上門，我也只會亂棍打出去，別想沾你弟弟半點(diǎn)光。”

        宋舫不客氣回道：“千兩銀子的聘禮，每月衣裳首飾都拿回去給你們典當(dāng)還不夠，別太貪心了。”

        “你什么時候給過我衣裳首飾？每月不過區(qū)區(qū)二兩銀子，都不夠你一頓飯的開銷，白眼狼！”

        時太太氣沖沖走了，宋舫暗覺不對，起身到內(nèi)間開了妻子的箱子，羽紗衣、綾羅裙、流蘇釵，他買的一應(yīng)物件都能找到。

        這時時濃從外頭進(jìn)來，問：“在找什么？”

        宋舫長了個心眼，只說：“我向來不喜歡你素凈，如今我用著你這具軀體，可不興我依照自己喜好打扮打扮？”

        時濃不去提醒他，讓他自己去體會衣著艷麗會有什么后果。

        “岳母剛才來過，話里話外要我掏銀子，我不知你給的舊例是多少，一時猶豫不決，倒把岳母氣得扭身就走，想必還沒走多遠(yuǎn)，派人去追興許還追得上。”

        宋舫說完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岳母撂了狠話，說再不許你回去，還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比如你不滿婚事，再有什么窮書生。我并沒有質(zhì)疑你的意思，只是我用著你的身體，若有麻煩事找上門，提前知曉事情原委，也好有個應(yīng)對。”

        時濃斜了一眼宋少爺，果真是挫折使人成長，這才幾天，說話都會繞彎了，可惜欠缺了一些沉穩(wěn)，磨一磨他才好，遂打定主意不開腔。

        宋舫見妻子從容不迫，倒是激起了好勝心，又說起前話：“岳母一家等著銀兩度日，此刻你知情，卻不見動作，這是為何？”

        這話時濃愿意解釋：“補(bǔ)貼娘家的女子大體分兩種，一種是心甘情愿，另一種是被迫。從前我身不由己，你待我不好，雖是給了我?guī)讟訓(xùn)|西，但偏聽偏信，誤以為我做人沒底限，你不站我這邊，我若還拒絕母親索要銀子，兩邊都不討好，又該如何自處？”

        正說著，宋太太指派人來喚少奶奶過去，宋舫回了句就來，因剛才和衣而躺令衣裳有褶皺，隨手抓起一件桃紅撒花羽紗裙換上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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