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吐露真情
正在這時,從德·維爾福先生的書房里,傳來了他的喊聲:
“出什么事啦?”
莫雷爾用目光征詢諾瓦蒂埃的意見,老人剛才已經恢復了鎮靜,這時他用目光示意莫雷爾躲進小房間,有一次在大致相同的情況下,莫雷爾曾經在里面藏過一次身。
他剛來得及拿起帽子氣喘吁吁地跑進那個小房間,過道上就響起了檢察官的腳步聲。
維爾福疾步走進房間,朝瓦朗蒂娜奔去,把她抱在懷里。
“叫醫生!叫醫生!……叫德·阿弗里尼先生!”維爾福喊道,“不,還是我自己去。”
說著,他沖出房門。
這時,莫雷爾從另一扇門沖了出去。
他剛才突然在心里觸動了一樁可怕的回憶:德·圣梅朗夫人猝死的那個夜晚,他聽到的維爾福與醫生之間的那場談話,又在記憶中浮現了出來。這些癥狀,跟巴魯瓦臨死前的癥狀也是一樣的,雖說程度稍輕些,沒那么嚇人。
在這同時,他覺得耳畔又響起了基督山的聲音,就在兩小時前,基督山曾對他說:
“您要是有什么需要,莫雷爾,就來找我,我會幫助您的。”
想到這兒,他就沖出門去,從圣奧諾雷區奔到馬提翁街,又從那兒一口氣奔到香榭麗舍大街。
這當口,德·維爾福先生已經乘著馬車趕到了德·阿弗里尼先生家門前。他把門鈴拉得那么猛,看門人來開門時不禁露出滿臉驚恐的神色。維爾福徑自朝樓梯奔去,看門人認識他,所以沒去攔他,只是對他大聲地說:
“在書房里,檢察官先生,在書房里!”
維爾福推開門,沖了進去。
“哦!”醫生說,“是您!”
“對,”維爾福隨即關上門說,“對,大夫,這回是我來問您:這兒是不是沒有旁人。大夫,我的家是個兇宅!”
“怎么!”醫生說,他外表很冷靜,內心卻很震驚,“又有人病倒了?”
“是的,大夫!”維爾福用痙攣的手抓住頭發大聲說,“是的!”
德·阿弗里尼的目光在說:
“我早就警告過您了!
隨后他的唇間緩慢而清晰地吐出這兩句話:
“是您家里的哪個人要死了,是哪個新的犧牲者要到天主面前去指控我們的軟弱了?”
維爾福心頭涌起一陣悲愴的嗚咽。他走近醫生,抓住他的胳臂。
“瓦朗蒂娜!”他說,“這回是瓦朗蒂娜!”
“您的女兒!”德·阿弗里尼大聲說,一下子痛苦地驚呆了。
“您看到了吧,您弄錯了,”法官喃喃地說,“去看看她吧,在她飽受臨終痛苦的床前,求她原諒您曾經懷疑過她吧!
“您每次來告訴我,”德·阿弗里尼說,“總是已經太遲了:可是盡管這樣,我還是要去。咱們得快,先生,仇敵在襲擊您的家,我們一點時間也不能再浪費了。”
“喔!這一回,大夫,您不會再責備我軟弱了。這一回,我一定要把兇手找出來,嚴加懲處!
“咱們還是先想法子救活受害者,然后再考慮報仇吧!钡隆ぐ⒏ダ锬嵴f,“走吧!
把維爾福載到這兒來的那輛輕便馬車,又載著由德·阿弗里尼陪伴的他疾駛而去。而與此同時,莫雷爾拉響了基督山府邸的門鈴。
伯爵正在書房里,神情專注地看著貝爾圖喬剛才匆匆送來的一張條子。
聽到離開才不過兩小時的莫雷爾來訪,伯爵抬起頭來。
這兩個小時中間,這個年輕人想必也跟伯爵一樣,經歷了不少事情,因為這個年輕人跟他分手時笑容可掬,這會兒卻是滿臉驚慌之色。
伯爵立起身來,快步走到莫雷爾跟前。
“出什么事了,馬克西米利安?”他問,“您臉色這么白,額頭上都是汗。”
莫雷爾跌坐在一張扶手椅里。
“是的,”他說,“我是趕來的,我有事要跟您說。”
“您家里人都好嗎?”伯爵用一種充滿深情的親切的語調問道,其感情的真摯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
“謝謝,伯爵,謝謝,”年輕人說,他顯然有些尷尬,不知道從何說起,“是的,我們全家都很好!
“那就好。不過您是有事要對我說吧?”伯爵接著說,他愈來愈感到不安了。
“是的,”莫雷爾說,“我確實有事,我剛從一座死神已經進了門的屋子里出來,跑著來見您!
“那您是從德·莫爾塞夫先生府上出來?”基督山問。
“不是,”莫雷爾說,“德·莫爾塞夫先生府上有人死了?”
“將軍剛才開槍自殺了!被缴交卮鹫f。
“哦!太不幸了!”馬克西米利安喊道。
“但對伯爵夫人,對阿爾貝,卻并不是不幸,”基督山說,“一個死去的父親和丈夫,勝過一個名譽掃地的父親和丈夫;血能洗去恥辱!
“可憐的伯爵夫人!”馬克西米利安說,“我最同情的就是她,這位高貴的女性!”
“也同情同情阿爾貝吧,馬克西米利安;因為請您相信,他是伯爵夫人的好兒子。我們還是來說自己的事吧:您剛才說,您是跑著來找我的;您是有事要我為您效勞嗎?”
“是的,我需要您;我就像個神志錯亂的人,相信在一種只有天主才能給我救助的情況下,您也能給我救助!
“您先說說看吧!被缴交卮鹫f。
“哦!”莫雷爾說,“我實在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向世人的耳朵泄露一樁這樣的秘密;可是厄運在迫使我,情勢在逼著我非說不可,伯爵!
莫雷爾遲疑地打住話頭。
“您相信我是愛您的嗎?”基督山說著,滿懷深情地把年輕人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間。
“噢!是的,您在鼓勵我,而且,這兒有個聲音在對我說(莫雷爾把一只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我對您不該有任何秘密!
“您說得對,莫雷爾,這是天主告訴您的心,而您的心再告訴您的。請把您的心對您說的話,再說給我聽吧!
“伯爵,您能允許我以您的名義,差巴蒂斯坦去打聽一個人的消息嗎?那人您也認識的。”
“我本人都悉聽您的吩咐,更何況我的仆人。”
“哦!我要是聽不到她已經好些的確切消息,就沒法再活下去了!
“要我拉鈴喚巴蒂斯坦進來嗎?”
“不,我自己去跟他說。”
莫雷爾走出去叫來巴蒂斯坦,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那位貼身男仆跑著出去了。
“嗯!行了嗎?”基督山瞧見莫雷爾走進門來,就問道。
“是的,這樣我就稍微安心一點了!
“您知道我在等著您!被缴叫σ饕鞯卣f。
“對,我,我這就要說了。您請聽好,有一個晚上我來到一個后花園,躲在繁密的樹叢后面,誰也不會料到我在那兒。有兩個人從我的身邊走過;請允許我暫時不說出他倆的名字;他們在低聲地談話,而我因為對談話的內容非常關心,所以一字不漏地聽著他們的每一句話!
“這個開頭挺淒涼,瞧您臉色這么紅,身上還在打哆嗦,莫雷爾!
“喔,是的!非常凄涼,我的朋友!那個花園的主人家里剛死了一個人;我聽見他們談話的那兩個人,一個是這個花園的主人,另一個是醫生。這時候,那個主人在向醫生訴說他的懼怕和痛苦;因為一個月來,這座宅子已經死了兩個人,而且都是意想不到的猝死,仆人們私下傳說,是天主在震怒之下派滅絕天使來了。”
“噢!”基督山凝視著年輕人說,一邊用一個令人難以察覺的動作把椅子轉過一些,使自己置于陰暗處,而讓光線直接照在馬克西米利安的臉上。
“是啊,”莫雷爾繼續說,“死神在一個月里已經兩次降臨這座宅子了!
“那醫生怎么回答?”基督山問。
“他回答說……他回答說這并不是自然死亡,致死的原因是……”
“是什么?”
“是毒藥!”
“真的嗎?”基督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這種咳嗽在他情緒特別激動的時候,可以用來或是掩飾他的臉紅,或是掩飾他臉色的變白,或是掩飾他聽對方說話時的關注神情,“馬克西米利安,您真的聽見他這么說了?”
“是的,親愛的伯爵,我聽見他這么說了,而且醫生還說,要是再發生同樣的事情,他認為就必須訴諸法律了!
基督山非常平靜,或者說顯得非常平靜地聽著。
“哦!”馬克西米利安說,“死神又第三次降臨了,可是宅子的主人也好,那個醫生也好,都一聲沒吭,F在死神也許就要第四次降臨了。伯爵,我既然知道這個秘密,您說我該怎么辦?”
“親愛的朋友,”基督山說,“我覺著您是在說一樁我倆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您在那兒聽到談話的這座宅子,我是知道的,至少是知道一座跟它很像的宅子的。這座宅子里有個花園,有個一家之主的父親,有個醫生,還有過三次奇怪的突然死亡。嗯!您瞧,我沒聽到過什么悄悄話,可這些事我也知道得跟您一樣多。但我可曾有過良心上的不安嗎?沒有!這些事跟我不相干。您說似乎有一位滅絕天使在天主的震怒下選定了這座宅子。嗯!誰能說您的假設不是實情呢?可是那些連利害攸關的人都不愿看見的事情,您也就別去看了吧。倘若降臨到這座宅子上的,不是天主的震怒,而是他的審判,馬克西米利安,那您就轉過頭去,聽憑天主審判吧!
莫雷爾渾身打戰。在伯爵的語氣中,有一種悲涼、莊嚴而又可怕的況味。
“何況,”伯爵繼續往下說,但很明顯地換了一種語調,簡直讓人覺得下面的話不像是從同一個人的嘴里說出來的,“何況,誰告訴過您這種事還會再發生呢?”
“它又發生了,伯爵!”莫雷爾大聲說,“就為這,我才跑來找您的呀!
“好吧,您要我怎么做呢,莫雷爾?難道說,您要我去通知檢察官先生嗎?”
最后這句話,基督山吐字特別清晰,抑揚頓挫特別有力,莫雷爾不禁驀地立起身來喊道:
“伯爵!伯爵!您知道我說的是誰,對嗎?”
“哎!對極了,我的好朋友,為了證實這一點,讓我來把事情交代清楚,或者說,讓我來一一說出這些人的名字吧。有一天晚上您到了德·維爾福先生的花園里;按照您告訴我的情況,我推測那就是德·圣梅朗夫人去世的當天晚上。您聽見德·維爾福先生跟德·阿弗里尼先生正在談論德·圣梅朗先生的突然死亡和侯爵夫人類似的猝死。德·阿弗里尼先生說,他認為其中一起,甚至這兩起都是中毒事件。而您,是個把名譽看得比性命還重的人,從那時起您就總是良心上感到不安,拿不定主意是該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呢,還是該守口如瓶,F在已經不是中世紀了,親愛的朋友,已經沒有秘密審判所,也沒有良心法庭了;您去管這些人干什么呢?‘良心啊,你要我怎么樣?’您何必去想斯特恩[1]的這句話呢。哎!親愛的,倘若他們在睡覺,就讓他們去睡,倘若他們睡不著,就讓他們臉色發白地去輾轉反側吧;為了天主的愛,您就只管安然入睡吧,您沒什么可內疚的,不用影響睡眠!
一種可怖的痛苦的表情,呈現在莫雷爾的臉上;他一把抓住基督山的手。
“可是它又發生了!我對您說!
“好呀,”伯爵不明白莫雷爾為什么這么執拗,感到有些驚奇,神情專注地看著他說,“那就讓它發生吧:這是一個阿特里代的家族[2];天主譴責了他們,他們必將受到懲罰。他們就像孩子們用硬紙板折成的僧侶,即使有二百個之多,也終將被它們的造物主一茬接一茬地全部吹倒在地。三個月前是德·圣梅朗先生;兩個月前是德·圣梅朗夫人;后來又是巴魯瓦;今天,不是老邁的諾瓦蒂埃就是年輕的瓦朗蒂娜。”
“您都知道?”莫雷爾驚恐至極地喊道,基督山雖說是個天塌下來也不怕的人,看到他的神情不由得也嚇了一跳,“您都知道,卻什么也不說!”
“嘿!關我什么事?”基督山聳聳肩膀說,“難道我跟他們有什么交情,難道我該放下這一個去救那一個?喔,不,害人的人和被害的人,沒我喜歡的!
“可是我,我!”莫雷爾悲痛地哀叫,“我愛她!”
“您愛誰?”基督山一下子跳起來,抓住莫雷爾絞擰著舉向天空的雙手,大聲問道。
“我狂熱地愛她,發瘋地愛她,為了讓她不要流下一滴眼淚,我愿意灑出我的滿腔熱血;我愛瓦朗蒂娜·德·維爾福,而現在有人正在謀害她,您明白了嗎!我愛她,我向天主,向您求助,想知道我怎樣才能救她!”
基督山發出一聲吼叫,這種充滿野性的吼聲,是只有聽到過受傷的獅子咆哮的人才能想象的。
“罪孽。 彼彩箘沤g擰著自己的手喊道,“罪孽!您居然愛瓦朗蒂娜!居然愛這個該詛咒的家族的女兒!”
莫雷爾從沒見過像這樣的表情;他從來沒有見到過一雙眼睛對著他噴射出這樣可怕的光芒,他在戰場上,在阿爾及利亞浴血的夜晚曾經無數次見到過恐怖的精靈,卻從來不曾見過眼前晃動著如此陰森嚇人的火光。
他驚恐地往后退去。
而基督山,在這陣感情的宣泄和大聲的喊叫過后,他閉上一會兒眼睛,就像是被內心的閃光照花了眼似的:這會兒,他正憑著堅強的毅力在使自己冷靜下來進行思考,漸漸地,只見剛才發作時劇烈起伏的胸膛變得平靜了,猶如烏云過后,浪花翻滾、泡沫飛濺的波濤又在陽光下變得平靜了。
這種沉默,這種靜思,這種內心斗爭,差不多持續了二十秒鐘。
隨后,伯爵抬起蒼白的臉。
“您瞧,”他的說話岔了聲,“您瞧,親愛的朋友,對那些在天主讓他們看到的可怕景象面前一味托大、無動于衷的人,天主是知道怎樣去懲罰他們的冷漠無情的。我自始至終就像看熱鬧的沒事人一樣,眼看著這場凄慘的悲劇一步步展開;我就像一個邪惡天使,藏身于秘密之后(保守秘密對有錢有勢的人來說是很容易的),笑呵呵地瞧著人們在作惡,F在輪到我了,我覺得自己也被那條我曾經瞧著它扭曲爬行的毒蛇咬傷了,而且是咬在了心口!”
莫雷爾發出一聲喑啞的呻吟。
“好了,好了,”伯爵說,“不能再這樣怨天尤人了。您要做個男子漢,要堅強,要充滿希望,因為有我在這兒,因為有我在照拂您!
莫雷爾悲傷地搖著頭。
“我對您說要有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基督山大聲說,“您要知道,我是從不說謊的,是說到做到的,F在是中午,馬克西米利安,感謝天主您是中午來而不是晚上來,更不是明天早晨來。請您聽好我對您說的話,莫雷爾:現在是中午;要是瓦朗蒂娜現在沒有死,她就不會死了!
“哦!天哪!天哪!”莫雷爾喊道,“我離開她的那會兒,她已經奄奄一息了!
基督山用手支著低下的額頭。
這個沉甸甸的裝滿可怕秘密的腦袋里,正在想些什么呢?
對著這顆無情卻也是肉做的心,光明天使或是黑暗天使在說些什么呢?
那只有天主才知道了!
基督山抬起頭來,這一次,他的臉已經像剛醒來的孩子那般寧靜。
“馬克西米利安,”他說,“您先安安靜靜地回家去。我要您別出家門一步,別采取任何行動,別讓臉上流露出擔憂的表情來。我會把消息告訴您的。去吧。”
“天哪!天哪!”莫雷爾說,“您的這種冷靜,伯爵,讓我覺得太可怕了。難道您能跟死神對抗嗎?難道您不是一個普通的人?難道您是一位天使?難道您是一位神靈?”
這位從來沒有在任何危險面前退縮過的年輕人,在基督山面前感到自己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攫住了,不由得往后退去。
但基督山微笑地望著他,這笑容是那么憂郁,同時卻又是那么深情,馬克西米利安只覺得眼眶里噙滿了淚水。
“我的能耐還是挺大的,我的朋友,”伯爵回答說,“您去吧,我要一個人待一會兒。”
基督山向來對周圍的人有一種神奇的影響力,莫雷爾此刻就處于這種狀態,完全聽憑自己由這種影響力所左右。他跟伯爵握了握手,退了出去。
但出了大門,他就停住了腳步,因為他剛瞧見巴蒂斯坦出現在馬提翁街的轉角上,正在急匆匆地奔過來。
這當口,維爾福和德·阿弗里尼也急匆匆地趕回了府邸。他們走進屋里時,瓦朗蒂娜仍然昏迷不醒,醫生開始檢查病人,他不僅因為身處這種情況而非常當心,更因為了解隱情而格外縝密精細。
維爾福焦急地注視著醫生的眼神和嘴角,等待檢查的結果。諾瓦蒂埃的臉色比年輕姑娘更蒼白,而且他比維爾福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他也在等待,整個神態讓人感覺到睿智和敏感。
終于,德·阿弗里尼慢慢地吐出了這么一句話:
“她居然還活著!
“居然!”維爾福喊道,“哦!大夫,您說的是個多么可怕的字眼!”
“是的,”醫生說,“我再說一遍:她居然還活著,這使我感到很驚訝。”
“那么她有救了?”做父親的問。
“是的,既然她還活著!
這時,德·阿弗里尼的目光與諾瓦蒂埃的目光相遇了。老人的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興奮光芒,其中似乎包含著極為豐富的意蘊,醫生看了,不由得心頭一怔。
瓦朗蒂娜的嘴唇毫無血色,跟整張臉顯得一樣灰白。醫生讓姑娘重新躺倒在扶手椅上,然后佇立不動,望著諾瓦蒂埃。剛才他的一舉一動,諾瓦蒂埃都看在眼里,并在眼神中反映出他的想法。
“先生,”這時德·阿弗里尼對維爾福說,“請去把瓦朗蒂娜小姐的貼身女仆叫來。”
維爾福把正托著的女兒的頭輕輕放下,親自去叫那女仆。
維爾福剛關上房門,德·阿弗里尼就往諾瓦蒂埃走去。
“您有話要對我說?”他問。
老人意味深長地眨了一下眼睛。我們還記得,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表示肯定的動作。
“對我一個人說?”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說。
“那好,我待會兒跟您一起留下來!
這時維爾福進來了,后面跟著那個貼身女仆;女仆后面又來了德·維爾福夫人。
“我親愛的孩子怎么啦?”她大聲說,“她離開我房間時就覺得很不舒服,可我沒想到情況有這么嚴重!
這個少婦眼眶里噙著淚水,走到瓦朗蒂娜跟前,以一個母親所能表現出的全部溫情捏住她的手。
德·阿弗里尼繼續注視著諾瓦蒂埃,他看見老人的眼睛張大睜圓,雙頰變得灰白,而且顫動起來;汗珠沿著他的額頭往下淌。
“哦!”他順著諾瓦蒂埃目光的方向望去,落在德·維爾福夫人的臉上,不由得喊出聲來。這時維爾福夫人一再地說:
“這可憐的孩子,她躺在床上會好受些。來,法妮,我們把她抱到床上去!
德·阿弗里尼先生覺著這個提議給了他一個單獨留下的機會,所以點點頭,表示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但他囑咐除了他指定的東西,不能讓她吃任何別的東西。
她們抬起瓦朗蒂娜,這時她已恢復了知覺,但還不能動彈,幾乎也不能說話,因為方才經受的那場打擊,使她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墒撬能有力氣用一道目光向祖父告別,老人看著她被抬走,仿佛自己的心被人摘走了。
德·阿弗里尼跟著病人來到她的臥室,開了處方后,吩咐維爾福親自乘出租馬車上藥房去,看著藥劑師當面配制方子上的藥水,拿回來以后,在女兒的臥室里等他。
他再次囑咐別讓瓦朗蒂娜吃任何東西,然后下樓回進諾瓦蒂埃的房間,仔細地關好各扇房門,確信四周沒有人在偷聽。
“好,”他說,“您對您孫女的病知道一些情況,是嗎?”
“是的!崩先吮硎菊f。
“請聽我說,我們沒有時間可以耽擱,就讓我提問,您來回答吧!
諾瓦蒂埃表示他已做好回答的準備。
“您是否早就預料到了瓦朗蒂娜今天發生的情況?”
“是的。”
德·阿弗里尼想了一下,然后走近諾瓦蒂埃。
“請原諒我下面要對您說的話,”他接著說,“可是在目前這種可怕的情形下,任何一點跡象都不應該放過。您是看見可憐的巴魯瓦怎么死的吧?”
諾瓦蒂埃抬起眼睛望著上天。
“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德·阿弗里尼把一只手按在諾瓦蒂埃的肩上問道。
“是的。”老人回答。
“您認為他是自然死亡嗎?”
諾瓦蒂埃僵硬的唇邊,閃過一種類似微笑的表情。
“那么,您曾經想到過巴魯瓦是被毒死的?”
“是的。”
“您認為使他致死的毒藥,是特意為他安排的嗎?”
“不!
“現在您是否認為,原來想打擊另一個人,結果打在巴魯瓦身上的那只手,就是今天打擊瓦朗蒂娜的同一只手?”
“是的!
“這么說,她也要死?”德·阿弗里尼問道,深邃的目光凝視著諾瓦蒂埃的臉。
他等待著這句話在老人身上的反應。
“不!崩先嘶卮鹫f,目光中那種得意的神氣,簡直使最聰明的人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
“您是說,您還存有希望?”德·阿弗里尼驚奇地問。
“對!
“您希望什么?”
老人用眼睛讓對方明白,他無法回答。
“噢!對,是這樣。”德·阿弗里尼喃喃地說。
他重又轉過臉去對著諾瓦蒂埃。
“您是希望,”他說,“那個兇手就此歇手不干了?”
“不!
“那么,您是指望毒藥對瓦朗蒂娜失效?”
“對。”
“而這是因為我告訴您有人要毒死她的時候,”德·阿弗里尼接著說,“沒有說她已經不行了。是這個緣故嗎?”
老人用眼睛表示,的確如此。
“那么,您指望瓦朗蒂娜怎樣幸免呢?”
諾瓦蒂埃的目光執拗地盯住一個地方;德·阿弗里尼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覺這道目光停在每天早晨給他送來的那只藥水瓶上。
“噢!噢!”德·阿弗里尼說,他的腦子里驀地閃過一個念頭,“您早就想到……”
諾瓦蒂埃沒來得及等他講完。
“對。”他說。
“要讓她經受住這種毒藥……”
“對!
“所以您就讓她逐漸適應……”
“對,對,對!敝Z瓦蒂埃說,因為對方能懂得他的意思而覺得非常高興。
“事實上,您聽我說起過,我給您服用的藥水里摻有番木鱉堿的成分?”
“對。”
“您是想讓她逐漸適應這種毒藥,從而對它產生抗藥性?”
諾瓦蒂埃再一次表示出得意而興奮的神情。
“您果然成功了!”德·阿弗里尼大聲說,“要不是采取了這種預防措施,瓦朗蒂娜今天早就死了;那是無法解救,必死無疑的,F在雖然打擊來勢很猛,但她只是搖晃了一下;至少這次瓦朗蒂娜是不會死了!
老人的眼睛里煥發出異乎常人的喜悅神情,他帶著一種無限感激的表情抬起眼睛望著上天。
這時,維爾;貋砹。
“喏,醫生,”他說,“這是您要的藥。”
“這藥水是當著您的面配制的?”
“是的!睓z察官回答說。
“一直沒有離開過您的手?”
“沒有!
德·阿弗里尼拿起藥瓶,倒了幾滴藥液在手心里,嘗了嘗味道。
“好,”他說,“咱們上樓到瓦朗蒂娜的房間去吧,有些事我要向所有的人都叮囑一遍,而您得親自監督,德·維爾福先生,任何人不得違犯!
就在德·阿弗里尼由維爾福陪著上瓦朗蒂娜臥室去的當口,一個神情嚴肅、語氣平靜而果斷的意大利教士,租用了跟德·維爾福先生府邸毗鄰的那幢房子。
我們沒法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辦法,居然讓這幢房子的三戶房客在兩小時內全都搬了出去。不過有一種風聲不脛而走,說是這幢房子地基已經不穩,隨時有倒塌的危險。但話雖這么說,那位新房客照樣還是在當天下午五點鐘,帶著一些簡樸的家具搬進了這幢房子。
新房客的租約是分別以三年、六年、九年為期的,他按照房主沿用的慣例,預付了半年的房租。這位新房客,我們剛才已經說過,是個意大利人,他讓人稱他賈科莫·布索尼先生。
隨即來了一幫工人;當天夜里,附近街上為數很少的幾個遲歸的行人,驚奇地看到一幫木工和泥水匠正在連夜趕修一幢危房的墻基。
[1]斯特恩(1713—1768):英國小說家。
[2]希臘神話中邁錫尼王的家族。在古代,這一家族的歷史,就其復雜和腐敗而論,都是獨一無二的,甚至于家族內部兄弟之間也采用陰險毒辣的手段互相殘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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