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沐晨百般不愿,  甚至信誓旦旦賭咒發誓，堅稱系統條文他看得清清楚楚，絕不存在任何怪力亂神的可能。但鑒于現在實在打不開思路,  外加杜衡的狀況詭異莫名令人心悸,  因而他們猶豫再三,  還是只能強力克服對系統的憤恨，把這東西放出來問問狀況。

        他們與這人工智能多日不見，現下被召喚出來后,  哪怕是觀察飄蕩軌跡都能看出這光團按捺不住的洋洋得意。沐晨心下膩歪，實在不想和光團唇槍舌戰彼此陰陽，便干脆搶先開口，直接以積分兌換了一次提問。系統被沐晨當頭一攔,  一堆諷刺全被塞回了肚子里。不過它別有成算,  竟也不以為忤，它光芒閃了一閃，從資料庫中調出一篇論文,  扯著喉嚨就開始科普。好歹是幾個積分換來的，沐晨尖著耳朵聽得十分入神，但仔細記了幾句之后，卻猛地發現不對——這系統干巴巴所背誦的資料,  并不是什么真菌藥理的解釋,  甚至聽來聽去,  倒更像是一篇對古代祭祀的綜述性文獻,  充滿了各種“潛意識”、“譫妄”、“儀軌”之類似懂非懂的怪異詞眼。

        但真要說一絲不相干,  卻也未必。系統所背誦的資料中詳細展示了古代祭祀時的流程。簡單來說，為了在祭祀中烘托氣氛，主持的祭司大都是要服用一點致幻劑的,  以此營造神靈感應手舞足蹈的大場面。在致幻劑選擇上，中原華夏文明大多用酒，島嶼種族偏好地底毒氣，東南亞、南美的部落則就地取材，偏愛用稀奇古怪的各色菌子。

        只是這嗑菌子看似簡單，其實也要天分——先不說蘑菇的種類用量難以掌握，就是服用蘑菇之后的種種反應，也因人而異。一般人服用了真菌，不過是暈眩嘔吐就地躺倒，見一見小人小花滿天亂飛而已，沒法子完成感應神靈的儀式；但百千人中別有一些奇人，吃下蘑菇后不驚不亂言談自如，但語氣神態都會大異平常，甚至會出口驚人，能說出種種匪夷所思的預言與往事來。這才是祭司最好的人選。原始部落中要挑選出這樣的人物，往往都得反復占卜求索，才能符合要求……

        這一通記載頗為嚴謹，其中夾雜的專業術語卻是既多且雜，聽得沐晨一愣一愣。倒是向亮眼睛一瞇，極為敏銳的抓住了關鍵：

        “你是說。”他慢慢指了一指杜衡：“這小子擁有——那種天賦？”

        系統在半空中晃了一晃，語氣中卻帶著狡黠：“有沒有天賦，難道你們就沒有察覺？”

        向亮的眉毛皺得更緊了。杜衡在穿越團隊手下已經享受了這么久的福報，如向亮這樣的專業人士當然不可能不探探跟腳。雖說這小子平日里百般掩飾、顧左右而言他，但向亮旁敲側擊，還是揣測出了不少底細。杜衡雖說強自壓抑、和光同塵，但每每遇到丹藥醫術一類的事務，卻往往情不自禁，每每流露出極大的興趣；甚至言談舉止之中，也按捺不住要透出一點道法玄學的底子來，顯然出身頗為特異。如果細細追究，倒也與這什么“祭祀”頗有關聯……

        向亮默然不語，倒是貝言狐疑不定，多問了一句：

        “先不說什么真菌的藥效，這姓杜的小子就這般特殊？”

        言下之意，擺明是懷疑系統玄之又玄，實則是在胡編亂造。系統怎么能受這個委屈，當下哼了一聲，在智能資料庫中將論文翻得嘩嘩直響，很快便在研究結論中找到了一段詰屈聱牙，一看便能震懾住外行的長篇大論：

        “……對于人類學中觀察到的種種跡象，心理學家普遍將之視為群體無意識的一種征兆，人類潛意識共同體的彰顯與異變。如榮格在研究中指出的，這種異變是人類集體經驗的心靈沉淀物，為人類所本能擁有的最底層的基巖——”

        這一段果然威力非凡，貝言向亮沐晨齊齊一個后仰，登時感覺一陣莫可名狀的玄妙恐怖撲面而來，登時就要將自己的理智精神一齊吞沒。這幾個頗有自知之明，都知道以自己這點外行的見識積累，實在不能窺探這種人文社科的高妙術語、學術典論，于是趕緊出聲喝止，讓系統直接來個簡介。

        光團得意非凡，點開論文注釋（兒童無障礙版）仔細看了一眼，才終于鏗鏘有力告知大概。簡而言之，就是原始部落人人都對溝通神靈深信不疑，流風侵染之下，思維最為敏感的人類便會在服藥之后擴大底層意識，將朦朧中意識到的感應神靈真個付諸實踐，乃至于整個人格都會變化。在這種狀態下，人的思維與清醒時迥乎不同，往往便能說出驚人之語。

        這幾句話交代完，向亮等人面面相覷，心中各有盤算。倒是沐晨一眼瞥見了光團上下漂浮的得意洋洋，忍不住是惡向膽邊生，幾乎于沒事找事的問了一句：

        “聽著也太怪了——你說的這些就一定可靠？”

        誰知這一下恰好碰上了系統預謀已久的坑。于是乎它格格長笑一聲，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空中丟下來一本雜志，而后才化為光點，心滿意足消失不見。

        沐晨伸手撿起了那本雜志，一看封面正是《華夏人類學研究》四個大字，忍不住便咦了一聲。哪怕他在人文社科一竅不通，平日里聽也聽過這本頂刊地大名。能在這篇期刊上發表地論文，當然不會有什么漏洞疑點。他順手翻了一翻，果然在正中找到了系統剛剛念的那篇論文。只是雜志正文的五號鉛字上，卻又明晃晃的掛著論文第一作者的大名：

        “王治”。

        ·

        當天中午，忙著在天一閣翻找垃圾的王治接到了一通內部通訊。他忙得頭暈眼花滿頭大汗，本來還以為是沐晨有什么要事召喚，結果一接消息對面居然是向亮的聲音，而且一開口便古怪之極，居然問他是不是在《華夏人類學研究》中發表過一篇研究原始部落祭祀的論文。

        王治自有過目不忘的能耐，稍稍回憶后便開口應承：

        “喔——是有這么一回事，兩三年前的文章了吧。那個時候我在十萬大山那邊調研時間比較充裕，剛好團隊里就有搞人類學方向的，我們就用手邊的材料寫了一篇投出去。不過嘛，這篇文章也就是占了題材和跨學科的便宜，現在看來深度還是不夠……”

        王治回憶著介紹完，本來還想再謙遜兩句表示區區頂刊實在不足掛齒，但通訊器那邊卻忽然哐當一陣大響，然后是模糊不輕的狂怒喊叫，聽起來竟然像是沐晨的聲氣。向亮的聲音跟著一變，匆匆說了兩句之后便掛斷了通訊。

        ·

        向亮摁下通訊器按鈕，一回頭剛好瞧見沐晨怒火攻心揮拳猛擊墻面——僅僅數分鐘前，系統光團便是漂浮在此處洋洋得意——可惜這棟閣樓用料堅實，外加沐晨的殼子實在是個廢物的，于是哐一聲響后隨即便是一聲大叫，沐晨哆嗦著手連連后退，被憋得臉都發紫了。

        不過疼痛還在其次，最憋屈的還是被系統算計的屈辱。狡詐險惡的人工智能這一次如此殷勤細致服務周全，顯然就是要在拋出論文后欣賞一下眾人白白當了冤大頭的憤恨臉色。沐晨雖然怒火中燒，但對此自然也是有數，只不過強自壓抑，仍然不能忍耐而已。倒是向亮旁觀者清，眼見他痛楚漸消，才咳嗽一聲走上前來，沒話找話的編了一套說辭，簡而言之就是要他往好處想，雖然被系統坑了一把積分，但只要論文在手，什么細節疑問都可以直接請教王治，也不算是全然丟在水里……

        這些話聽得沐晨面色百變，時青時紅，如此沉默片刻，他才突然開口：

        “一篇論文還不夠，我想問蕭絢幾個問題。”

        向亮喔了一聲，卻也不覺意外：以蕭絢藥人的身份，恐怕天下沒有人比他更熟悉真菌致幻的效力。先前話不投機半途中斷，現在平靜下來，自然該細細盤問。

        沐晨停了一停，卻又補上了一句話：

        “……但是，我不能去見他。”

        向亮登覺詫異：“為什么？”

        沐晨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后緩緩吐出，語氣中卻帶上了遲疑。

        “因為。”他低聲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要和他接觸，就總覺得——總覺得情緒有些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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