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葛媽媽又來了一趟, 替他徹底清理完身上方便清理的傷口,她已經是當祖母的人了,這些面心腸愈發軟了,嘆了口氣, 就又出了門, 去同自家夫人稟報了。
閻夫人來的很快, 手上還拿著金瘡藥, 讓葛媽媽繼續替他上藥,自己則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看了看仍然在裝睡的人, 主動開口道:“醒了就睜眼吧,別裝睡了。”
床上之人還是一聲不吭, 閻夫人也不著急,一邊有條不紊地幫葛媽媽裁剪著用來包裹傷口的棉布,一邊道:“方才沈大人跟我家老爺,估計也發現你已經醒了。”
她這句話說完, 雷茂的眼皮動了動,像是掙扎了一番,最后還是睜開了眼睛。
他這一睜眼, 便對上了閻夫人略顯嚴肅的面容。
人家救了自己,還給他治傷, 他現在雖如同驚弓之鳥一般,不敢相信旁人,但卻也是知道好歹的。
“多謝……夫人。”
他聲音沙啞地開了口, 費勁地想要起身行禮, 這一動, 方才剛包裹好的傷口又沁出了血跡。
閻夫人一把給他按了回去, 就像是按一只小雞崽兒似的毫不費力,只見她不贊同地看著他,皺著眉道:“起什么身,自己傷成什么樣子心里沒點兒數嗎,好好躺著,別浪費了藥。”
見他安生了,她將一塊裁好的布條遞給葛媽媽,又道:“再說了,與其謝我,你倒不如謝沈大人,若不是他們把你帶回來,我也救不了你。”
雷茂苦笑了一聲,應了:“夫人說得是。”
葛媽媽見狀,倒了杯水,扶著他喝了,才讓他重新躺下。
說完這番話,閻夫人便不再開口了,接著做手上的活兒,這人身上受傷的地方也太多了,也不只是從哪里逃出來的,難不成是誰家的逃奴?
她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專心裁剪。
雷茂喝了那杯水之后,干啞的喉嚨舒服了許多,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后,輕聲開了口:“敢問夫人,您方才說的那位沈大人,到底是個什么官兒?”
“有冤屈?”閻夫人抬眸瞧了他一眼,心里多少有點猜測。
不過雷茂又恢復了那幅鋸嘴葫蘆的模樣,她也不在意,替他解了惑:“沈大人是新來的興化府通判,正六品的官兒,輔佐知州或者知府大人處理政務,掌管各項事務,同時對州府的各個官員還有監察之責,雖然官位沒有別的官兒那么大,權利卻不小,還能直接向陛下上奏。”
在聽到可以直接向皇帝報告,有監察知府和同知的權利時,雷茂不由得眼睛一亮。
差點兒就要把埋在自己心底的事都脫口而出了。
好在他還多少保留了些理智,忍了又忍,才又問了一句:“夫人,若是我有冤屈的話,沈大人會給我做主嗎?”
不料閻夫人的回答卻與他預料的不同,只見她正色起來看向他,道:“哪怕我說得天花亂墜,你自己沒有親眼見到,也是不會相信的,既然如此,倒不如用你自己的眼睛和心去看看,看個仔細。”
“您說的有理。”
雷茂聽罷,沉默了片刻,答應了下來。
……
在閻夫人確認了雷茂有愿意交談的意愿之后,便派了人去跟沈大人與自家老爺說一聲。
這人渾身都是傷,虛弱得不行,不方便移動,還得麻煩他們過來一趟了。
就在下人往書房的方向走去時,沈伯文與閻師爺正在看著桌上的兩塊石頭,沒錯,其中一塊正是那塊雷茂原先握在手里的帶有尖角的石頭。
沈伯文拿過這塊,仔細看了一會兒,才道:“應當就是產自礦場,質地與礦場的石頭一般無二。”
前幾日去清溪礦場的時候,他特意觀察了一番,甚至還讓唐闊趁別人不足以的時候藏了一塊,現在拿出來一對比,果然如此。
閻師爺倒是沒想到,自家大人還讓小唐偷藏了一塊兒,有點兒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有了參照物,兩塊兒放一起看,倒是清晰明了。
他剛點了點頭,想說什么,書房門口便有人來了。
叫進來一問,原來是那個被他們救回來的人醒了,且愿意開口了。
沈伯文與閻師爺對視了一眼,便一道起身,往安置那人的廂房方向走去。
……
“若是草民有冤屈,敢問大人能不能秉公處理?”
讓他們二人沒想到的是,剛到了廂房,見了面之后,這名叫雷茂的男子,便梗著脖子,目光灼灼地緊盯著沈伯文,問出了方才那句話。
閻師爺只覺得這人好生不講禮數,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卻被沈伯文抬手攔了。
沈伯文就在床邊的凳子上落了座,平視著靠在墻邊費力坐著的雷茂。
他的眼中透出一股堅韌來,就像是風吹不倒,野火燒不盡的野草,面對閻師爺不滿的視線,也絲毫不懼,依然堅持與自己對視著。
沈伯文忽然道:“可以,本官當然能秉公處置。”
他話音落下,雷茂竟也覺得自己就這么信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位沈大人的目光十分清正,還是因為氣度過于沉靜,總之,他是松了口氣。
“大人既然這般說了,那草民就信了。”
最重要的原因,其實是他已經走投無路了。
除了相信眼前之人,不知道還能有什么辦法。
說完這句話,雷茂便開了口,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五一十地都道了出來。
只是他開口后的第一句話,就讓沈伯文與閻師爺二人心神劇震。
“草民姓雷名茂,是晉江縣仙源村最東頭雷家的長子。”
這句話砸下來,沈伯文只覺得腦海中頓時空白了一瞬,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自己帶著人第一次去晉江縣的時候,見過的那位說自己的長子在打海盜的時候犧牲的老人家,就姓雷……
閻師爺面上的震驚卻已經顯露無疑了,不由得看向自家大人。
只見沈伯文并沒有打斷雷茂說話的意思,安靜地聽他繼續往下說。
“前幾年海盜上岸,官服說要征集鄉壯,我們村里也被征了好些人,我也在里頭,其實走得時候,我也沒想著能回來,但想到把海盜打跑了,就能護著家人,不讓他們被搶,被欺負,也就值了……”
他說到這里,忽然奇怪地笑了一聲,不知是苦笑,還是笑接下來發生的事太過荒謬。
“海盜死了,我們贏了,我們以為這下就能回家了,一個個高高興興的,卻沒想到,先前還在幫著我們一起打海盜的官兵們,突然變了臉,拿繩子把我們都捆了起來,我們都脫了力,手里的棍子都拿不穩了,怎么比得過他們,半點兒沒有反抗的力氣,集體被帶到了深山中的一座銀礦里。”
“我原來在清溪銀礦服過徭役,知道銀礦長什么樣,也是被綁到那兒以后,我們才知道,原來在仙庸山里,居然還有好幾處這樣的銀礦。”
雷茂說到這兒,聲音越來越低:“我們在那兒干了兩年多,一天一天數著日子過來的,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一道逃了好幾個兄弟,其他的在半道上,就都被抓回去了……”
他的話停在了這里,頭也低了下去,沈伯文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粗糙的手上落下的水痕。
沈伯文此時只覺得心中有一股火在燒,卻又被自己慣常的冷靜給壓了下去。
但此時他卻有些討厭自己的冷靜,此時此刻,他只想痛痛快快地罵幾句臟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了出來,沉聲道:“你說的這些,我都記下了,定然會還你個公道。你好好歇息,有什么事會讓人再來找你。”
他此時已經連本官都不想自稱了。
說罷便轉身出了廂房。
閻師爺此時心中又是震驚,又是心痛,又是匪夷所思,種種情緒交織在一塊兒,讓他的臉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安慰了雷茂幾句,便也出了門。
剛出了門,就看見自己這個一貫溫文爾雅,從容不迫的上官,此時面色緊繃,立在院內的樹旁,用力地朝著樹干擂了一掌,這棵樹沒那么粗壯,他這一掌下去,甚至有幾片樹葉掉落。
就當閻師爺還在猶豫要不要走上前去的時候,沈伯文閉了閉雙眼,復又睜開時,已經恢復了面上的平靜。
雷茂此人所說的是真是假,用最簡單的驗證方法都可以知曉。
他的身份,讓雷老爺子過來就知道了,老人家還算康健,怎么都不會不認識自己的兒子。至于他話中所說那個被私人所開采的銀礦,存在與否,更是一看便知。
但最能讓沈伯文快速冷靜下來的,實則是雷茂此番話中所透露出來的信息量。
見閻師爺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沈伯文忽地想起自己方才的動作,心梗了一下,只覺得結合先前雷茂暈過去的事兒,自己恐怕是洗不清了,但此時,他也無心計較這些,等到閻師爺走近之后,道:“按照雷茂所說,軍中應當問題不小。”
那些海盜怎么能來的這么巧,究竟是官府與海盜相勾結,還是干脆直接找了人假扮海盜,沈伯文不得而知,但最后的結果是秦千戶的人來了個黑吃黑,這是一定的,畢竟先前他讓唐闊出去打聽的時候,百姓們都說,海盜被誅滅,甚至尸身都被吊在了刑場上,這是真實存在的事。
閻師爺聞言也沉著臉,“嗯”了一聲,然后才道:“幸虧大人您有所準備,如若不然,咱們就太被動了。”
沈伯文不置可否,只道:“希望魯師爺那邊一切順利吧。”
……
晌午時分,閻府的大門忽然被敲響,看門的下人打開門之后,忙將來人迎了進來,口中還對身后的人道:“趕緊去跟夫人說一聲,沈夫人來訪。”
他們兩家人是一道來的興化,閻家的下人自然認得沈大人家的夫人。
自己則是關上門之后,引著周如玉往后院兒走去。
走到半道上,迎面碰上了葛媽媽,她對周如玉行了個福禮,才道:“見過沈夫人,我家夫人請您去書房一敘。”
周如玉心中了然,謝過引路的門房,便帶著唐晴跟著葛媽媽一道過去了。
進了書房的門,沈伯文起身來迎她,閻師爺也同她見禮。
周如玉客氣地回禮,落座之后,便道:“早上我讓晴娘和靈慧借口出去買菜,在附近躲好盯著老金,后來一路跟著他,發現他去了燕塘巷的一所宅子里,打聽了一番,那座宅子的主人是一個姓孫的行商。”
不需要沈伯文他們細問,她便幾句將這件事說得清清楚楚。
原來她借口過來找閻夫人閑聊,實則是過來給沈伯文送消息的。
倒是讓閻師爺對這位沈夫人有些刮目相看了,先前大人說要把盯著老金這件事交給夫人,他還有點兒不太信任,現在看來,大人還是有識人之明的。
沈伯文謝過自家娘子,然后將雷茂方才說的話都告知于她。
他話音落下之后,周如玉許久沒有說話,她滿心已經被震驚所填滿了,雙手氣得發抖,“他們怎么能,怎么能……”
把活人變成消失的人,這樣的事,實在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
沈伯文安靜地等她情緒平靜下來,才接著道:“娘子,雷家的事,我先前跟你說過,你還記得嗎?”
周如玉怎么會不記得,尤其是今天聽過這件事之后。
于是她點了點頭,不等沈伯文主動說,她便抬起頭問他:“是不是要我多去探望他們一家人?就以通判夫人的身份。”
沈伯文稍顯訝異,但還是點了點頭,欣喜與自家娘子與自己心意相通。
“好。”周如玉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開始計劃了起來:“我今日下午就過去,正好我也想見見相公你先前所說的那位老人家和小娘子。”
說到這兒,她的情緒忽然有些低落:“就當是暫且替那位看望家人吧。”
雖然自家相公與閻師爺都沒有明說,但她心里也清楚,雷茂還活著并且逃出來的這件事,定然是不能暴露出去的,哪怕是對著雷老爺子和雷小娘子,也需要暫且保密。
旁邊坐著的閻師爺聽他們兩三下定了接下來引蛇出洞的計劃,終于忍不住面露擔憂地道:“夫人這般以身涉險,不太安全吧?”
沈伯文頓了頓,才道:“不必擔心,他們此時當我在福州府,就算我家娘子有什么動作,也不會太過緊張,頂多只是派人盯著。”
說到這兒,他又道:“況且,后日早上,魯師爺與玨哥兒便能到達福州,方指揮使那邊接到信,保護的人手便不成問題了。”
這番話說完,閻師爺才放下心來。
至于周如玉,她看著沈伯文笑了笑,并不覺得自己是在做什么危險的事,不過是看望老人罷了,堂堂正正地帶著人過去,光明正大地回來,這樣一來,他們頂多是覺得自己這個通判夫人是想在百姓面前做什么面子活兒,不會聯想到別的。
沈伯文卻在想著鎮受災福州的福建布政司衛所的方指揮使——方凱。
自己上任之前,景德帝又將他叫過去談過一次話,那次談話中透露了不少訊息,比如這位方指揮使,便是景德帝的親信,興化府的銀礦有問題,還是方凱最先察覺到的,但自己沒有權限去查,只好秘密報給景德帝。
沈伯文將自家娘子送到書房外,道別時,他輕聲道了句:“辛苦娘子了。”
周如玉溫柔地看向他,搖了搖頭,柔聲道:“不辛苦,能幫上相公,能幫上百姓們就好。”
目送她帶著下人離開,沈伯文半晌沒有回到房中,站在廊檐下,思考著前幾日的計劃。
他以自己帶著兒子去紫陽書院為借口,實則是安排魯師爺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去拜訪方指揮使,信中還有自己私章與通判官印所蓋的印記。
而信中所述內容再簡單不過——向方指揮使借幾個人。
他在寫信的時候,已經意識到了,自己這邊人手不足,尤其缺身手利落的人,做什么事都沒那么方便,束手束腳的,還要擔心自己和屬下以及他們各自家人的安危。
畢竟在興化,自己才是外來者。
就像是現在自己僅知秦千戶不妥,但在這偌大的興化府,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旁人同他勾結。
沈伯文抬起眸子,看一只黑色野貓從墻上路過,心道:不,一定有旁人同他勾結。
如若不然,單憑他一個武將,做不了這么多的事,也瞞不了這么嚴實。
……
就在雷茂的傷勢逐漸好轉,周如玉在三天內往雷家去了兩趟,并且與雷金鳳這個小娘子很是投緣的時候,魯師爺也幸不辱命,帶著沈玨與方指揮使給的幾個身手不錯的手下回到了興化府城。
兩廂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雷茂便自告奮勇地要領著他們去那幾處私礦附近觀望。
沈伯文自是無不可。
不過在臨出發之前,雷茂滿臉誠懇地對著他道了一聲謝:“草民多謝大人。”
通過閻夫人,他已經知道了沈夫人替自己去探望家人的事了,如今已是滿心感激。
還懸在心弦上的事只剩一件——那便是將兄弟們救出來。
坐在馬車上的時候,他又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對沈伯文道:“大人,您到時候千萬別靠近了,在遠處看看就行,千萬要小心。”
沈伯文知道他的緊張從何而來,因為據他所說,這些私自開采銀礦的地方,聚集了千余人,若是不小心被他們發現了,那些心狠手辣之徒,說不定會一不做二不休,將自己這些人都干掉。
到時候哪怕是有方指揮使派來的這幾個好手保護,也不一定能跑得掉。
沈伯文自然心里清楚,若是真的聚集了千余人,定然要靠數量差不多人,才能剿滅這些人。
不過自己這次過來,也只是確認一番雷茂所言是真是假,畢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在景德帝的密旨當中,自己才是那個做決定的,方指揮使則是起著輔助的作用。
因而他定要親眼見到,才能決定他們接下來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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