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共設置了3個虛擬天堂，分別在奧森、石景山游樂園和亦莊的濕地公園。第二天，我和母親來到了離家最近的奧森。

        臨近入口，便看見路兩旁的樹之間連著麻繩，上邊掛著密密麻麻的木牌，像是兩道屏障將這條路與周遭隔開。

        湊到近處，發現那是景區許愿用的小木牌，不知被誰全部掛在了這里。而上邊寫的全是進入虛擬天堂的人的“遺言”。有表白的，有訴說遺憾的，有罵超智人的，還有很多還是空白的。

        我和母親與其他行人一起，一路看過去，那木牌形成的屏障綿延到遠處，仿佛沒有盡頭。一陣風吹來，木牌發出窸窣的聲響，像是人類的悲鳴。

        出乎意料的是，這條路上的行人都很平靜，沒有街道上人們末日狂歡般的神經質。沿途有人默默啜泣，有人在木牌上寫著什么。一個穿黃色t恤的小男孩正舉著一塊木牌，在母親的懷抱里認真寫著“遺言”，而他母親已滿臉淚光。我們沿著這條被隔絕的路默默前行，終于來到了虛擬天堂腳下。

        虛擬天堂沒有門，可我們看到前邊的人走到建筑面前就突然消失了。臨近才看出它的表面不像是金屬，而像黑色的石頭。可這石頭細膩無比，沒有分割，渾然一體，反射出淡淡的陽光，看不出是哪個種類。

        我挽著母親試探地伸手去摸它的表面，竟感到一股冰涼的吸力，從墻的另一邊傳來。我還沒來得及躲避，便被它拉到了建筑內部。

        我們站在寬敞的大廳里，全然不記得是怎么穿墻而過的，仿佛只是一瞬間，便瞬移進了室內。而且諾大的大廳內見不到一個行人，只有我和母親站在角落。

        這間大廳足有一間電影院的大小，層高約莫有6米多。大廳四壁連同地板和外邊一樣，全部是黑色石頭的材質。一盞昏黃色的吊燈從大廳中央墜下，照亮了下邊的一個長條形的黑色石桌。與其說是桌子，更像一塊規整的矩形石頭。一個穿西裝的年輕女孩不知何時站在了石桌后邊。

        “歡迎來到虛擬天堂。”她面帶微笑地說，聲音悅耳且空靈，“兩位各有一次體驗機會。請問是現在體驗還是直接進入？”

        “體驗，都體驗。”我連忙說道。

        “好的，那么這次不進行洗禮，直接進入天堂。本次體驗為天堂時間48小時，期間隨時可以中斷。離開時請說出本人姓名后跟‘返回大廳’四字即可。里邊請。”女孩微微欠身，示意我們向左走。與此同時，左邊的墻上出現了一個白色的矩形。仔細一看，那竟是個門洞，里邊有光亮透出來。

        我和母親小心翼翼地穿過門洞，發現自己踩在一片草地上。極目遠眺，竟是一片煙波浩渺的湖水，我們正站在湖中央的一個小島上。這片一望無際的湖水呈詭異的淡紫色，上面升起白色的霧氣，模糊了湖與天的邊界，也使我們籠罩在霧氣中，仿佛天地間只有這一片小島。這島極小，只夠站5、6個人。上邊除了雜草外，還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

        我們回頭再去找矩形門洞，發現它已經不見了。而一個帶著蓑笠垂釣的人正在樹下背對我們而坐。

        “你好，請問您是？”由于是背對，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覺得他的背影有些佝僂。

        “肉身易腐，意識長存。我是你們的引渡人。”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他體內傳出。

        “引渡人？要帶我們去哪呢？”我環顧四周，“這里是哪？”

        “這里是引渡口。”他還是沒轉身，但我肯定他是位老人。“我會送你們去彼岸。不過在此之前，你們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好，您說。”

        “蔣芬，你的真實年齡是48歲，可以設置從28到110歲的年齡。你要改變年齡嗎？”

        “改變年齡？”母親茫然地重復著，顯然沒反應過來。

        “就是說，”老者向她側了下臉，露出了白色胡子和眼角深邃的皺紋，但依舊看不清長相。“你在這個世界里，可以選擇自己的年齡，從28到110歲，想改到多大都行。”他的語調也溫和了一些。

        “先不改變了吧。”母親猶豫了一下說。

        “好。”老者側了側身，“孫一凡，你的真實年齡是22歲，可以設置從14到110歲的年齡。你要改變年齡嗎？”

        “幫我改到15歲吧。”我新奇地說。

        話音剛落，我感到自己好像矮了一點。我趕緊原地走上幾步，仿佛輕盈了些。母親看向我，驚訝地說：“還真變了，跟你上初中時一模一樣。”

        “好了，我現在送你們去彼岸。”老者說完，將魚竿提起，我注意到那上邊并沒有鉤。然而隨著魚竿在空中輕輕一揮，一陣水波聲由遠及近地響起，遠處的霧中出現了一個黑影。那黑影漸漸靠近，終于辨認出是一條小木船。這條船上空無一物，看上去和普通的漁船并無二致，只是船上沒有槳。但就像有個隱形的人站在船上行駛一樣，小船精準地游到了岸邊。

        “上船吧。”老人說，“回到你們的故鄉。”

        就像有魔力一樣，我和母親乖乖上了船，盡管不知道回到故鄉是什么意思。

        小船載著我們離了岸，行駛在霧中。我俯身將手伸進湖水里，冰涼的水流從指尖緩緩流過，和在現實世界中的感受完全一樣。我甚至還能看到水中一群群游弋的小魚。幾只白色水鳥時不時在空中盤旋，發出長鳴，把這里襯托得更加寂靜。

        這一葉扁舟不知在霧里行駛了多久，遠處終于顯現出了城市的輪廓。行駛到近處，我一眼就認出了天際線中的中國尊和“大褲衩”，這是北京。

        可和北京不太一樣的是，在cbd旁邊，居然建了港口。我們的船就停在了這里。

        上岸之后，我們來到一片草地上。再向前走幾步，便看到湛藍的天空下生長著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像是在一座公園里。而我驚奇地發現，盛開的不僅有淡黃色的玉蘭花，也有白粉漸變的芍藥；高聳的不僅有遮天蔽日的法桐，更有海邊常見的棕櫚樹。這些不同花期、不同氣候的植物融合在一起，形成怪誕卻異常蓬勃的景象。

        在我身旁，幾棵足有3、4米高的仙人掌前邊矗立著一棵楊樹。我摘下一片楊樹的葉子，上邊的脈絡清晰可見。

        “歡迎來到北京一區，我是專屬你的新手助理。”我的眼前突然憑空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的藍色矩形框，像是一塊沒有厚度的屏幕。一個長得像蒙奇奇一樣的卡通男孩出現在屏幕里：“有什么問題請盡管問我。”

        “這里是哪？”我向前走，屏幕也跟著向前。

        “這里是北京一區，根據你們現實中西三環內住宅的位置，將你們的家分配到了北京一區，這里包括現實中北京三環內的一切。”蒙奇奇眨了眨眼，“你們所在位置對應的是cbd森林公園，也是我們的一個引渡口。”

        我看到母親在對著她前方的空氣發怔，偶爾皺了皺眉，擺出一副思考的樣子。想必她面前也出現了專屬于她的“新手助理”。

        “那要是我想去三環外怎么辦？”母親對著空氣問道。我也對自己的“新手助理”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你們可以搭乘傳送船往來其他各區，很方便的，只要去到任意湖邊就行了。”蒙奇奇示意我往后看。

        我轉過頭，來時湖面的霧氣已經散去，湖水不知何時從淡紫色變成了正常的湖藍色。而在湖水之上，浮現出幾個小島。

        “左邊最近的是北京二區，對應現實中的三環外的朝陽區，右邊遠一些的是北京五區，對應現實中的石景山區。更遠處那個大一點的就是河北三區了……”蒙奇奇介紹起這幾個小島來，我聽得如墜夢中，北京竟被他們設計成了一座水上城市。

        “這樣有利于交通和分散人流。”蒙奇奇解釋道，“而且景色也很不錯哦。”

        我們走出公園，來到寬敞的恒惠路邊。路兩旁種植著壯碩的棕櫚樹，中間的綠化帶上卻盛開著繁茂的牡丹。

        “這里植物的花期很長，平均有5、6個月。夏天氣溫只有30度，冬天也能保持在10度以上。可以說這里常年都花團錦簇、氣候宜人。”蒙奇奇驕傲地跳起來，像笨拙的芭蕾舞演員一樣原地轉了個圈，繼續說道：“當然如果想看雪景的話，可以去遼寧六區，那里是我們規劃的雪城，冬天會有一整個月都在下雪。從北京一區乘坐傳送船，不到1小時就到了。”

        路上飛馳著一種白色汽車。它們和普通汽車相比，不但沒有窗戶，車輪也小得出奇。這種車的車身極其流暢，仿佛一枚抹去尖角的光滑的棗核。“這是膠囊車，它們相當于現實世界的出租車，全部采用智能無人駕駛系統，只要向我說‘我要乘車’就行了，你試試看。”蒙奇奇眨巴著眼睛對我說。

        “我要乘車。”我向它說道。這時一輛行駛著的白色汽車果然停在了我們面前。它光亮的金屬表面渾然一體，一絲縫隙都沒有。這時車身中間的一塊矩形表皮緩緩抬起，露出里面的座位，我們才知道那是隱形車門，于是鉆進了車里。

        車子外表雖然沒有窗戶，可里邊卻很通透，除了四周各有一面景觀窗外，車頂也有個巨大天窗。車內空間比我想象得寬敞一些，除了兩排座椅外，中間還有一條長條形的凸起，像是一張從車地面長出的、邊角為弧形的小桌子。由于不用人為駕駛，前邊的座椅可以180度旋轉，形成與后排座椅對坐的格局。

        “這個桌子是干什么用的？”我問道。

        “這是操控臺，里邊有人工語音系統，想要干什么可以和它說。”蒙奇奇答道，“比如說讓它送你回家。”

        “可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我茫然道。

        “沒事，交給它吧，它比你想象中更智能，可以識別你的身份。”

        我試探性地湊近桌子：“送我回家。”

        桌子側面亮起了微弱的藍光：“檢測到您家的地址在千島小區，現在啟程。”一個畢恭畢敬的男聲說道。

        窗外的風景開始移動起來，可是車內沒有一絲顛簸。“除了一些特定區域，虛擬天堂的路上全部是這種共享智能車。”蒙奇奇說道：“你們在車上看場電影，它就會自動挑選最快的路把你送回家了。”

        說罷，蒙奇奇讓車播放電影，正前方的那塊玻璃就變成了屏幕，開始播放起《星際穿越》，中間的小桌子充當著音箱。

        “還可以取消四周窗戶的透明度，這樣就是一個小型家庭影院了。”蒙奇奇正要把窗戶關上，我攔下了它：“還是這樣吧，我想看看窗外的風景。”

        我向窗外望去，路旁的建筑都是嶄新的，就連一些八、九十年代的老舊建筑都像是新建的。我突然察覺出一些異常：“好像城市里空曠了許多，是不是一些建筑消失了？”

        “對，因為這里的人從不生病，就沒有設置醫院。還有一些功能建筑，分配給了其他區。很多區的規模和北京一區不相上下。相信以后北京大區不會人滿為患了，因為各個大區的規模和功能基本均衡。”

        我望向干凈到一塵不染的人行道上，有著零散的幾個行人，心情不知不覺舒暢了許多。有些人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我想他們也在和自己的蒙奇奇交流。突然我看到一個黑影矗立在行人中，在路邊一閃而過。

        “那是什么？”我指著黑影的方向詫異地問。

        “那是‘虛位’。”蒙奇奇順著我的手指方向看了看說道，“很多人還沒來到天堂，可沒有他們城市也要運行起來，于是對應他們的身份，設置了很多‘虛位’，讓它們暫時代替那些人的工作。”蒙奇奇晃了晃腦袋，“那應該是一名清潔工的‘虛位’。”

        “我還是不明白……”我皺了皺眉頭。

        “好吧，我給你解釋清楚。”蒙奇奇在藍屏幕上跳躍著，蹦到屏幕前方，對膠囊車說道：“停車！”

        車停在了路邊，我們在蒙奇奇的指引下，拐到了一條步行街上。街兩旁開著一些充斥著文藝氣息的店鋪，我猜這里對應著現實中的五道營胡同。

        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平時熙熙攘攘的街道，現在卻顯得很冷清。由于這個世界沒有蚊蟲，冬天也不冷，因此很多店鋪都變成了開敞式的，店內擺設一覽無余。甚至許多店鋪都沒有門，座椅放在了正對街面的外廊下。

        “啊！你看。”母親突然指著旁邊的一家服裝店。我向店里看了一眼，也不禁叫出了聲，一個黑影正站立在店鋪中間。

        “那是這家店主的‘虛位’，”蒙奇奇解釋說，“進去看看。”

        我和母親怯生生地走進去，才注意到那個黑影實際上是立體的，并且能活動，甚至能拿起周遭的飾品。但它的輪廓模糊不清，總有一縷縷像水墨畫般的黑色煙霧在輪廓邊緣，或粗或細地變幻飄動著。

        “喜歡什么隨便挑。”一個低沉的聲音居然從黑影體內發出。但他的臉上一片漆黑，什么都沒有。我對這個如鬼魅般的店主很不適應，匆匆走了出來。

        走在街上我漸漸發現，每家店鋪內都有幾個黑影在忙碌著，把這條街的氛圍也襯托得陰森起來。

        “放心，它們不會一直在這里的。”蒙奇奇向我解釋道，“等到這些‘虛位’的主人進入天堂之后，它們就自動消失了。這條街會像現實世界中那樣人聲鼎沸。”

        “那要是這些人不進來呢？”我問道。

        “哈哈哈哈，”蒙奇奇突然間捂著肚子笑彎了腰，“他們有什么理由不進來？這種事情不會發生的。”

        面對這么自信的回答，我有些惱火。這聽起來就像人類命運已在超智人的股掌之中了。“肯定會有人愿意選擇真實世界，堅守到最后一刻，而不是在這里虛妄地活著。”我大聲說。

        “哈哈哈哈哈，”沒想到蒙奇奇笑得更大聲了，“這里怎么就不是真實的了？再說，你們怎么就能證明外邊就是真實世界了？”

        這時我們已經走進了一家咖啡店，來到了二樓的天臺上，在一支彩繪玻璃圓桌前坐下。一個黑影端著兩杯水放到了我們桌上。

        “我知道你們在顧忌什么。”蒙奇奇說道：“你們會認為這個世界是假的，生活在這里會失去奮斗的動力。但你看眼前的杯子，你可以摸到它、舉起它，甚至喝下里邊的水。這里有最真實的感官體驗。你們的聽覺、視覺、觸覺，都和現實世界一模一樣。那么即使這里是假的，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竟一時啞口無言。

        另一個黑影拿來了菜單，我看了看，壯著膽子說：“兩杯美式，謝謝。”他向我點了下頭就走了。母親望著它的背影感慨道：“它的主人，可能只是個20多歲的小伙子。”

        “對了，”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轉頭問蒙奇奇：“這里的車都是自動駕駛，醫院也沒有了。那司機和醫生豈不是都失業了？”

        “是的。”蒙奇奇答道，“不止他們，一些店也設計成了自助服務，服務員會大量減少。不過系統每個月都會補貼他們相應的工資，直到他們去世。當然，他們也可以轉行。比如醫生可以研究增加壽命的營養搭配。”

        “看來你們考慮得還挺全面。”我不由得佩服，這么一個龐大的世界竟能運行得如此完善。

        “那是當然。”蒙奇奇驕傲地揚了揚頭，“虛擬天堂的模型可是一體化的文明建設的，它絕對不會出錯。天堂會維護得很好，你們可以放心。”

        這時一陣涼風吹了過來。雖然這里正值夏季，陽光明媚，但風中依然帶著令人舒爽的涼氣。遠處能望見雍和宮連綿的黃色琉璃瓦屋頂掩映在梧桐和松樹繁茂的枝葉下，令人既熟悉又陌生。隨著送來的咖啡，仿佛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沁人心脾的醇香。我第一次感到，這也許真是一個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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