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絕路逢貴人
在安州東面二百里的地方,有一家客棧。依山傍水,樹林環繞,前面是酒肆,后面客房,也是遼陽省與中書省交界的地方。
子玉一隊人馬行至此,天還尚早,夕陽灑下的余暉,映著青山綠水,使這些江南子弟倍感親切。從寒霜驟降的遼南一路走來,皆是陰霾,又兼著風餐露宿,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子玉畢竟是少年心性,見大家留戀此地,一時興發,便下令提前休息。他下馬把張良他們叫來,說道:“接連走了近十天,都很辛苦,今天就在這客棧里住一夜,美美的睡一覺,補補精神。”
大伙兒歡天喜地,即刻下馬圍了過來,子玉讓王元貴帶人先去客棧訂房訂飯,又囑咐兵士道:“這里人多又雜,大家留點神,兵器一定要隨身帶。”
王元貴去了不久,便帶店家李興過來。這個李興二十五六歲,瘦巴巴的,可一雙眼睛倒很大,滴溜地。
王元貴道:“先去把馬喂了,我們就在外面吃,擺些桌凳來。”
李興應著,不住的盯著子玉看。曹進一旁見了說道:“你老看他干嘛?”
李興嚇了一跳,支吾道:“我是看這位小軍爺長得俊,細皮嫩肉的,嗨嗨,像個姑娘。”
子玉鬧了個大紅臉,這些肉麻的話讓他差點嘔出來,仗打了半年,哪來的細皮嫩肉。
李興這句夸張并沒引起眾人的注意。
半年多赫連軍經歷了生死,幾起幾落,來到這里便覺得踏實不少。這一晚是這一路上睡的最舒服的一晚。
子玉正睡的深沉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子玉。醒醒!”
聲音一聲比一聲大,像是很焦急。
子玉猛地睜眼,眼前出現的是子媗,發髻有些凌亂,聲音飄忽不定:“子玉,危險,快逃!”
“姐,你這是,我,我們---”子玉激動的恨不能一句話就把事情都講明白。
子媗像聽不見那樣,只是催著:“別回臨安,也不要去大都,能逃多遠就逃多遠。記住,別去大都。”
“姐,姐姐!”子玉伸手去拉,卻撲了個空。身子一抖,醒了,是個夢境。
但這個夢境如此真實,弄的他心跳不已。難道家里出事了?姐姐說不讓我去大都,也或許是遼南大敗惹惱了皇上?
他翻身下炕,叫醒了外面的張良,不好說是因夢境,只吩咐派人往安州方向去探聽消息。
不多時那人就折了回來,說離這里不遠,有一隊官兵正往這個方向趕。
子玉思索片刻,忽然出聲:“店家呢?”
王元貴押著李興走來:“我去解手,看到他躲躲閃閃要出門,覺得有鬼,就抓了。”
“抓得好,這小子就是有鬼。”
張良劈手就是一掌:“說,外面官兵是不是你叫來的?”
“軍爺,我可不敢呢,是冤枉小的了。”
子玉拿刀頂著他脖子:“我們都是官兵,你害怕什么?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否則就像它。”
子玉揮手,刀落,一個桌角斷了下來。
李興一哆嗦,身子矮了一截。
“軍爺饒命,我,我就是貪財,才起了這心,再也不敢了。”
李興叩頭如搗蒜,本是想發個財,也沒想過要送命。
張良踹了他一腳:“快說,怎么回事?”
“是朝廷發榜,要通緝逃犯,我在安州見過,被通緝的人和他,”
他看了子玉一眼:“和他一模一樣。皇榜上說赫連元帥投敵叛國,一家子都抓了。”
子玉愕然,戰敗,他是有懷疑,但怎么也想不到皇上會給赫連定罪,也相信父親絕不會貪生怕死。他盡力安撫內心,此事比自己想的要復雜多了。
他出了客棧,抬頭望著遠處黑黝黝的山頭,對身旁的幾十人道:“先撤到山上。曹進回去處理一下。”
曹進會意,返身回去。
李興自以為撿回一條命,正打算逃走,被曹進攔住。
“嘿嘿!”曹進冷笑:“是想通風報信?”
不等對方分辨,他手起刀落,李興的命便結束了。
他們走的急,東西都留在了客棧。輕裝速度快,很快就到了山根。
月光下,靜悄悄地走過石階,半山腰是一處坍塌的廟宇,只剩下瓦礫和不大的一片空地。再往前,就有一條和來時一樣的路,通到山下。背后是山崖,十分陡峭。前面還有一條土坡,雖然陡點,但緊急時順坡滾落,還是可以逃生,且易下不易上。
子玉見此處不宜被圍攻,又離山下近,就命扎營帳過夜。除了輪流站崗的士兵,一律抓緊時間睡覺。
這一夜,子玉睡的很少,只在天快亮時才和衣打了個盹,猛然醒來,天空已現出魚肚白色。他走到土坡邊朝下望去,山下一條河流,沿山腳蜿蜒而過。河邊不遠處就是樹林,與山上的樹木相連,映著微弱的晨光,樹林被罩上一層薄霧,倒很適合隱蔽。
他弄醒王元貴:“你帶大順去安州的方向摸摸路,不管什么情況,盡快回來。”
說完,又補充說:“換便衣,帶短兵器去。”
送走他們,子玉沿石階順另一條路緩慢而下。兩旁樹葉泛黃,野菊簇簇,沿路盡是初秋的景色。他一路想著,自己家鄉如今應該是風景明媚吧。昨晚想了一夜,心里像壓著巨石一樣沉重,不知不覺已走出樹林。當他剛收回思緒,就仿佛有一種被盯上的感覺,警惕的回頭掃視,也看不到樹林里有人,便走到河邊。
河水不寬,但很深。他蹲下想洗掉昨晚一夜的疲憊,手剛觸到水,就看到水面寒光一閃,心里不由一驚。他習慣的側身躍開,同時拔出刀來。對方的刀已到眼前,他擋了一下,因為倉促,竟退了兩步才站穩。這一刀擋下后,與敵已成對峙狀態。
對方是三個宿衛軍裝束的士兵。
昨晚他已打定主意做好了抗旨的準備。父親被俘,大哥戰死,他是唯一幸存的見證。如果乖乖被押大牢,誰來取證申訴,要想日后伸冤,現在不得不與朝廷對抗了。
三名宿衛與他對面相視,幾乎同時喊道:“是他,抓住他。”
子玉背對河水,占據有利地形,從千軍萬馬中拼殺過,這三人倒不在話下。他必須速戰速決,不能等別的宿衛軍趕到。
幾乎是一口氣就解決了三個人,
不敢停頓,把三人拖進河里,又把河邊的血跡弄凈,才坐下喘了口氣。腦子里飛快思索著,他們人多,很快就會被發現,怎么辦?
他一邊往山上跑,一邊考慮昨天的想法,瞬間讓他做了決定。
子玉一到山上,士兵們迎了過來。見他一身水,還有點點的血跡,紛紛詢問。他來不及細說,便叫四個人分別把住兩條下山的路,然后向眾人說了現在的困境。
王元貴也正好回來,說現在至安州的路上,不斷有官兵巡察,聽說城門口,士兵拿著子玉的畫像,對進出的男人一個個對照。
張良道:“我們化裝成老百姓分頭進去,他們找的是那個黑店家看見的軍隊,老百姓他們不會注意。”
“你們可以這樣,但我不行,不能再與你們一路了。”子玉說道。
眾人紛紛表示:“不可以,一路我們都走過來了,不能丟下你。”
曹進想起一個辦法:“你可以改裝,對,改裝,那天還有人把你比成姑娘呢。官兵不檢查女人,我去給你弄身衣服。”
子玉兩手扳著曹進的頭,轉向自己說道:“你睜開眼仔細看著,我長的比你高,肩膀比你寬,我哪點兒像女人了。”
曹進躲著他的手一邊說道:“不管怎么說,你比我們都扮得像,這有什么丟人,當年唐朝的李世民為了逃命,也扮過女人呢。”
子玉說道:“你以為這么簡單,就是過了安州,還有多少關口?路上還有多少耳目?你讓我穿著女人的衣服,從這兒一直走到大都去?”
有人忍不住偷笑,但很快就被子玉否定。
“昨天我想了一晚上,必須分開。我是朝廷欽犯,已經和宿衛軍交了手,如果在一起,勢必你們也要出手。你們都是有家的人,難道也要和我一樣家破人亡,浪跡天涯嗎?我一個人四處漂泊,躲避追鋪,根本進不去大都,更見不到皇上。如果大家想幫我,就幫我把訴狀交給朝廷,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子玉說的是實情,眾人無話可駁。
見大家不再爭執,子玉便叫大順準備紙墨。
張良走到子玉身邊:“好,我不反對,我們一定幫你把訴狀遞上去。不過你得答應讓大順跟你去,怎么也得有個互相照應的。”
一旁曹進也說道:“還有我,我從小在府里長大,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不要我還要誰。”
大順準備了紙墨和筆,子玉竟找不到一處能寫字的地方。他索性找塊平地,雙膝跪地,鋪好紙,趴著寫起來。他從出征寫起,到糧草殆盡,后路援軍無望,幾萬將士捐軀,寧死不降。父親重傷被俘,大哥幾進敵營,死無全尸。望求皇上查明真相,平冤昭雪。另外又寫僅存的五十六名將士鏗鏘浴血,奮勇殺敵,其志可佳。望皇上不追兵敗之責,妥善安置。最后是赫連子玉泣血叩上。
寫到傷心悲憤處,他握筆的手不斷抖動,大顆的淚珠滴落在紙上。落款時,他咬破手指,用血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周圍的人鴉雀無聲,見子玉簽下血書,張良也蹲下,咬破手指按下血印。其后曹進、王元貴等依次按下,五十六個血印,在白底黑字間爍爍奪目。
寫完,子玉莊重的折好,爬起,腿已麻的站立不穩。
張良把他抱緊:“放心,赫連軍數萬人不能白死,這屎盆子扣不到元帥頭上。要查出是誰搗鬼,千刀萬剮了他。”
子玉噙著淚笑笑,說道:“大哥,你把這訴狀收好。我還有幾句話叮囑你,今后你要改掉你不管不顧的性子,到大都還要有幾天,你與王將軍要事事協商。這五十多人走到這兒不容易,要一個不少的帶到大都去。不知以后還能不能見面,這也算是我最后一次要求了,你必須要做到。”
張良眼睛濕潤:“我會記一輩子。”
哨兵回來報告,山下發現有宿衛軍的蹤跡,而且人不少。子玉看看山下,估計他們已想到搜山了。事不宜遲,他叫王元貴等人做好下山的準備。對張良道:“我先走,然后你們分批下去,一定要等時機,不能盲動。”
然后拉過曹進交給張良:“你看住他,這人能成大器,就是匪氣重。交給你了。”
大順整好兩匹馬準備走。子玉配好劍,提著刀,還挎了滿滿的兩壺箭。又看一下眾人,依依不舍的與每人抱了一下道:“眾位哥哥,在一起這么長時間,我是第一次這樣叫你們,我會永遠記住我有這么多好哥哥的。”
他最后一個抱住張良,在他耳邊道:“記著你給我的保證,。”
淚水長流,他不敢再回頭,跨馬扭身就走,大順也跟著沖下了山。
剛到山下,子玉就把大順叫住說道:“我剛才忘了對他們說,要從山的西面下去,你快去說一聲,我在這兒等你,快去。”
連聲的催促,讓大順來不及多想,返身回去。估計大順已快到山上,子玉用腳猛磕馬肚沖出樹林,沿河向西跑去。邊跑邊用刀砍著樹枝發出聲響,兩邊山下的官兵,聞聲聚了過來。
山上,張良見大順上來,不知出了何事。大順傳了子玉的命令,就要回身,被張良抓住問道:“這算什么命令,你怎么不跟著他。”
他抬手的時候,一張紙條飄落下來,像是子玉和他擁抱時塞給他的。忙撿起來看,心里不禁一驚,上面寫著,你永遠是我的好哥哥,大順心性軟弱,替我照顧他。
有人在喊:“天哪,是少將軍。”
張良循聲望去,山下的河邊,子玉在策馬奔跑。宿衛軍認出了他,齊聲喊道:“抓住他,要活捉!”
子玉見目的達到,回馬往東狂奔而去。并不斷在馬上張弓撘箭,箭箭不空,引得官兵們全部追他而去。
見子玉在馬蹄踏出得塵土飛揚中,引著官兵跑遠。張良頓足失聲,后悔道:“兄弟,我的好兄弟,我怎么沒想到你會這樣。”
不但他沒想到,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想到。現在才明白,子玉說的許多話里面的含義。張良按著懷里揣的訴狀,默默發誓,子玉兄弟,就是你不在人世了,我也會替你們伸冤報仇。大不了,招兵買馬殺到大都去,斬了狗皇帝。
大順縱馬向山下奔去,張良在喊,你追不上了。大順回答,我去臨安等他,他說要回家的。
曹進的馬被張良拉住韁繩,他只得跟著跑了幾步,在后面喊大順:“傻瓜,臨安去不得,把少爺追回來。”
喊著就要拉馬去追,被王元貴抱住。
張良道:“少將軍把你交給我,就得聽我的。你要幫少將軍,就隨我去大都,面見皇上。”曹進這才作罷。
張良與王元貴心照不宣地對視一下,然后下令:“下山,去大都。”
子玉這一跑,就是一天一夜,中間很少能躲得片刻休息,雙方都是累的精疲力盡。也幸虧有抓活口的圣諭,子玉才得以喘息。最終他慌不擇路逃到一處懸崖。
晚上,崖下黑乎乎的不知有多深,身后又有幾百人狂追不舍。
就差這一步了,是死是活也要賭一賭,他縱起身形從山崖跳了下去。
跳下去后便立刻明白了,身子除了樹枝山石擦過,根本就夠不到一個可以穩住的機會。隨著急速下墜的眩暈,他的意識開始模糊,這次是他賭輸了。
等追擊的宿衛軍趕到,崖下只看到一個模糊移動的影子漸漸消失。
宿衛軍頭目立刻下令:“繞下去,死也要找到尸首,好給皇上交代。”
等子玉掉落一大半的時候,一道紅綢裹著山風襲來,在他身上繞了幾圈,穩穩的送到一顆大樹的樹干上。
紅綢收起,女子柔美的聲音帶著譏誚傳來:“娘娘讓我護你,但天意不敢違逆,只能為你做到這一步。你若命不絕,自有貴人救你。”
秋風瑟瑟,大雁南歸,天高云輕。一騎雪白,馬蹄騰飛,飄過紅葉覆蓋的山坡,翩然而至。馬上的女子,淡藍色短袍,白色披肩,輕舒箭袖緊勒絲韁。
回身望去,已見不到父親他們的車駕了,心里一陣輕松。從臨安被父親叫到大都參加太子的選妃,像她的個性,怎肯被鎖深宮。無奈權傾朝野的父親,為了家族將來不衰,硬給她套上這個枷鎖,當年姑母就是被祖父送去皇宮的。
十分萬幸,不知是皇帝害怕兩代國戚樹大根深,還是那位太子不喜歡她的野性。總之,選上了平西王的女兒玉珠,或者說就是一位掣肘的人質。她頓起哀嘆,可憐這位王府千金,福兮?禍兮?
女子又揚鞭催馬朝山上跑去,像魚入海洋,鳥飛叢林。見一只小鹿從眼前躍過,尋著蹤跡,竟發現一個人掛在樹冠上,注目看時,那人似乎手還動了一下,是活的。
她小心翼翼爬到與樹平行的石坡上,伸伸手還差一點。便從腰間取出套索,爬上樹,把那人攔腰捆住,用力把他提起。一點點連拽帶托抱在懷里,又輕輕退回山坡,把人放下,坐在地上累得直喘粗氣。
心定下來后,她才仔細打量這個人,看裝束是個漢人兵士。當時在元朝的軍隊中,有不少這樣的漢軍,四處征戰,十分英勇。可看這位,年紀很輕,是個新兵吧,為什么一個人在這兒呢?
她抬頭望望上面的懸崖,真是萬幸,沒有這些樹,這人早就粉身碎骨了。
好人做到底,她取出水袋,托起這個幸運人,往他口里灌了點水。猛然發現一副清秀的面孔,盡管有污垢遮蓋,也能看出是個俊秀的男子。想到剛才自己與他鼻息相聞,身體相貼,一片紅云罩住臉頰,心里砰砰亂跳。
女子見懷里這人動了動,嚇得把他一扔。
這人就是子玉,他頭碰在地上,立刻醒了,看到眼前的女子,也慌得坐了起來。問道:“你是什么人?為什么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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