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辭別姨母
次日清晨，鳳梧宮王后寢殿外立著二人，其中那位年過半百，身著御醫(yī)補(bǔ)服的老者就是御醫(yī)司醫(yī)正李斯。
來時，李斯看過值夜的記檔――王后服下安神湯一夜未醒。因而，他依著往日的時刻，既沒有提前半分，也沒有延遲半分，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地來到王后的寢殿外等候宣召。
然而此時殿門緊閉，只見十?dāng)?shù)名洗盥宮婢垂首侍立。李斯朝迎上來的內(nèi)監(jiān)微微頷首，而后在離玉階丈余處駐足。
不過半刻鐘，合了一宿的朱漆殿門忽地打開，紅羅自內(nèi)走出朝他福了福，雖未語半字，然他日日來請早脈，知是王后醒了，于是正了正衣袍，接過隨侍手上的藥箱，神色恭順地進(jìn)了內(nèi)殿。
殿中，繡著金鳳牡丹的錦帳輕垂，將鳳榻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不清帳內(nèi)之人是何模樣。李斯仍不敢怠慢，屈膝便要跪拜，就在此時帳中傳來略顯疲憊的聲音:“免……”
“臣謝娘娘體恤!”
從紫霜王后倦怠的語氣中，李斯聽出她昨夜睡得并不好，但他仍如往常一樣平靜而恭順地打了個揖，欠身半坐上榻前的錦凳。
待他坐定，帳中伸出一只玉手，露著藕節(jié)似的一段的皓腕。
李斯專司王后請脈之職，常在內(nèi)宮走動，自然深知宮中禁忌。因而在此之前便合了雙眼，正襟危坐，待聽及侍女輕喚“醫(yī)正大人”，他方敢回首搭上已覆上絲絹的手腕。
李斯不愧為御醫(yī)司魁首，不過兩息的功夫便道：“王后娘娘已無大礙，只切記——情緒不可過于起伏！”
他照例問詢了幾句，開了新的調(diào)養(yǎng)方子，又囑咐紅鸞、紅羅一番，方才起身告辭。紫霜王后一向厚待臣工，故吩咐紅羅親自送李醫(yī)正。
待二人出了內(nèi)殿，紅鸞撩開錦帳，一面侍候紫霜王后起身，一面將昨晚之事緩緩回稟。
她說：“……娘娘暈倒之后，王君盛怒，當(dāng)即罰郡主跪在正殿思過，奴婢們也不敢求情，就趁著御醫(yī)給娘娘把脈的時候，偷偷塞了個墊子在郡主膝下……郡主跪了一個多時辰，王君見娘娘睡得安穩(wěn)了，方才去正殿……將，將郡主好生訓(xùn)斥了一番……”
紫霜王后端坐妝鏡前任由紅鸞絮絮叨叨地說，她一面聽著，一面看著銅鏡中紅鸞靈巧的指頭勾起幾絡(luò)發(fā)絲，交織纏繞而后堆疊在頭頂。當(dāng)她聽到雪兒被罰跪時，心中一緊。然而在那樣的情形下，師兄沒有過份責(zé)難雪兒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恩寵了。
紅鸞見主子沒有說話，接著又說道:“郡主也是個倔強(qiáng)的，都那般了，還是堅持說要去……”
她恐紫霜王后難過，忍下到嘴邊的“南境”二字，暗暗瞟向銅鏡，見主子面色如常，方才放下心來，轉(zhuǎn)而說道：“王君慍怒，好在太子殿下趕來求情……王君見郡主固執(zhí)，便說要成全郡主，當(dāng)場賜字‘小蘇’……”
“小蘇，”紫霜王后聞言失笑，“這算那門子賜字？即便當(dāng)初榮郡王仗著年紀(jì)大自個兒求賜，王君也還是連著名兒賜了‘榮祿’二字，這二字雖無多大深意，好孬聽著也算喜慶……”
“誰說不是呢？賜了字也就有了正兒八經(jīng)的爵位俸祿，可這‘小’字到底是說郡主年紀(jì)小，還是其他，奴婢們不敢妄自揣度圣意。”紅鸞將余下的發(fā)絲輕柔地抹上百香蜜，又說，“王君還說，待娘娘醒后，讓郡主向娘娘請了罪，就將郡主接到太極宮親養(yǎng)——也不知王君是不是嚇唬郡主的――奴婢偷瞧著，王君倒不像先前那般生氣了……”
只聞“叭”的一聲，紫霜王后手中的玉梳掉在地上斷成了兩截:“王君親養(yǎng)？！”
“是王君親養(yǎng)，當(dāng)時太子殿下也在……”紅鸞一雙目光飛快地掃過斷梳，答道。
“師兄這是何意？”
紫霜王后不由地?fù)?dān)憂起來:古往今來，只有東宮太子才有資格由王君親自教導(dǎo)。莫說雪兒未受冊封，就算受了封，也不過是個公主，哪里當(dāng)?shù)闷鹜蹙H養(yǎng)!一時間，她想過種種可能，皆是無法想通。但她想通了一件事，假如聶王君的話當(dāng)了真，無論如何雪兒是不可能記在她的名下了！心中脹然若失：雪兒這個孩子一向乖巧聰慧，骨子里怎么就那樣得倔強(qiáng)――想想這一點(diǎn)倒十分像小師妹。
“雪兒呢？”紫霜王后猶如陡然想起似的問。
紅羅已然折返，正收拾著，聽到主子問話，立刻回道：“郡主與太子殿下守了娘娘半夜，奴婢們不忍，好費(fèi)了些口舌才勸下兩位小主子在偏殿歇下。早間，太子殿下來請安，見娘娘未醒往太極宮去了，郡主……”
紅羅見紫霜王后并未吱聲，與紅鸞相視了一眼，隨即福了福道：“奴婢這就去請。”
紫霜王后氣色不如往日，紅鸞挑了一支梅花簪替她斜插在云鬢之上。梅花簪是由極好的六顆南海東珠串制而成。細(xì)看可見五顆略小一些的珠子圍著正中一顆花生米大小的珠子串成梅花式樣，簡單又不失典雅。
今日免了眾妃請安，這樣的妝扮倒是正好合了紫霜王后的性子。她對著銅鏡端祥了片刻，似乎覺得不太滿意，又拿出香粉，往面上輕輕撲了一層，方覺稍好。
紅鸞已撿起碎了的玉梳，用一方錦帕包了，正收至妝奩，說：“娘娘一向不愛擦粉，這是恐郡主心中不安？娘娘是真真的將郡主放在心尖上疼的！”
“她是個可憐的孩子……”
話未落音，便聽見殿門吱呀一聲。紫霜王后噤了聲，扭首淺笑著望向來人。
“王后姨母……”
雪兒已經(jīng)顧不上儀態(tài)，邊喚邊跑，至紫霜王后腳邊撲通跪了下去，昂著滿是淚珠的小臉，定定地望她哽咽著說:“王后姨母……都是雪兒不孝……”
“傻孩子！王后姨母把你當(dāng)作親生女兒一樣心疼呢！天下，哪有娘親怪孩子的？”紫霜王后將雪兒摟至懷中，“雪兒不認(rèn)王后姨母作娘親，王后姨母不怪雪兒……只要雪兒心里有王后姨母便好……”
“有！有……”雪兒纖細(xì)的手臂擁上紫霜王后，說：“在雪兒心里，王后姨母就跟娘親一樣呢！”
跟娘親一樣？
那便不是娘親了!
紫霜王后心中咯噔一下，轉(zhuǎn)念又想:罷了，如此也好!她回應(yīng)似的摟住懷中的人兒，連連頷首：“王后姨母知道，王后姨母知道……”
就在兩人淚眼朦朧，柔腸百轉(zhuǎn)之時，紫宸殿的小內(nèi)監(jiān)石頭邁著細(xì)碎的步子走來，至簾外跪下：“請王后娘娘金安！”
因隔著紗簾，紫霜王后并不擔(dān)心小內(nèi)監(jiān)瞧見她眸中含淚，抽出錦帕不慌不忙地拭了拭眼角，問：“何事？”
雪兒仍舊摟著紫霜王后的腰肢不肯松手。昨夜，她一想到紫霜王后痛苦的模樣，便自責(zé)得恨不得死去。當(dāng)紅羅告訴她，王后娘娘醒了，她不知有多高興，恨不得一下子撲進(jìn)王后姨母懷中。現(xiàn)在，她真真切切地?fù)е鹾笠棠福衷跎岬萌鍪郑?
“奴才奉王君之命，來接……”石頭瞧了眼王后懷中的小女娃，垂首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來，來接……小蘇郡主……”
紫霜王后已然猜出他是來接雪兒的，然而聽聞之后手還是忍不住地輕顫了一下：“嗯——你且去回稟，收拾好了，本宮自會送郡主！”
“回稟王后娘娘，王君口諭——立接小蘇郡主入蘅蕪苑，不得耽擱。”石頭抹了把額上汗珠，硬著頭皮繼續(xù)道，“王君還說，除郡主的貼身宮婢香憐，其他人不得隨侍。”
聞言，紫霜王后驚道：“她不過一個孩童……師兄這是要作什么……”
“娘娘——”紅鸞斜眼瞟過俯在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石頭，生怕他聽出端倪。
紫霜王后見紅鸞神色緊張，驀然想起脫口而出的那聲“師兄”，心中更加煩躁……她冊封王后已有十?dāng)?shù)載，至今尚不能完全適應(yīng)宮中的生活。若不是聶王君明里暗里護(hù)著，怕也與那香消玉隕的良嬪一樣。
深吸了一口氣，暫時壓下心中的煩燥，極其端莊地朝立于簾外的紅羅道：“昨日的貢茶，本宮喝著甚是可口——你領(lǐng)著石內(nèi)監(jiān)去嘗一嘗……”
王后娘娘不愿交人，回太極宮如何交得了差？只見石頭重重叩了三個響頭，哭腔說道：“求王后娘娘，可憐，可憐奴才！”
紅羅得了主子的暗示，知她與小蘇郡主有話說。當(dāng)即柳眉一豎，蔥白似的指頭擰上石頭的耳朵將他拉了起來：“娘娘一片好心，你倒還蹬鼻子上臉了……”
石頭是尹大監(jiān)早年撿的孤兒，見他長得討喜，便把他當(dāng)兒子養(yǎng)在身邊，因而與紅鸞、紅羅并不陌生。紅羅一向性急子，石頭見她真得動了氣，哭著臉道：“紅羅姐姐手下留情，怪疼的——”
石頭齜牙裂嘴，一會兒喚著“姐姐”，一會兒又“唉喲”“唉喲”地叫喚。
那滑稽的樣子，倒讓紫霜王后苦惱的神情松泛了些。她見二人離去，愛憐地?fù)崦﹥杭t撲撲的小臉，淚珠兒一個接一個地墜落眼角。
“王后姨母，雪兒乖巧，功課也常得夫子稱贊——到了太極宮，王君姨丈一高興，說不定就讓雪兒回來了呢！”雪兒微涼的小手揩去紫霜王后滾落眼角的淚水，笑嘻嘻地哄道。
“是啊！雪兒乖巧聰慧，哪個會不喜歡呢？”紫霜王后心疼她的懂事，將她摟入懷中，隨即想:這個孩子有時古靈精怪，有時又懂事得讓人窩心，在師兄身邊，也許不是壞事……
毓璃宮的那一位狼子野心，找不到對自己下手的機(jī)會，必會打自己身邊人的主意——辰兒大了，又常在師兄身邊，她倒不是十分擔(dān)心。雪兒如今漸長，她不能一直將她圈于鳳梧宮，若送到師兄身邊，那位必然不敢輕易出手。這樣想來，倒也不算是壞事。
紫霜王后臉上的悲傷漸漸褪去，重新浮現(xiàn)出一貫的端莊與溫和，還夾雜著慈母般的柔情。只見她輕昵地?fù)崦﹥旱男∈郑跣踹哆兜亟淮?“去了太極宮，要謹(jǐn)言慎行；凡遇到不明白的，瞅得空了，私下問一問太子哥哥……實在不行，你就請旨回來……王后姨母亦會著紅鸞她們常去瞧你……”
“書要好好讀，你娘教的心法和王后姨母教的招式，也得勤加練習(xí)——女紅，罷了——你若能學(xué)，便學(xué)一點(diǎn)；實在不愿學(xué)，識得是哪一家的錦緞，哪一派的繡藝便成——不然，將來當(dāng)家主事，會被那些油滑之人哄了去……”
雪兒入宮不久，紫霜王后便請了司繡坊的女官教習(xí)她女工女紅。到如今，她刀槍劍戟舞得像模像樣；琴棋書畫，也能說出子丑寅卯來；偏偏女兒家該習(xí)的女工女紅，她是一樣不通。你讓她繡一枝紅梅，兩三日過去，她連個絲線都還沒有捋齊。紫霜王后出身江湖，本就不拘小節(jié)，自然就不再勉強(qiáng)她在這方面有所成就。
“只有一點(diǎn)，你得記住了——離毓璃宮的人遠(yuǎn)一點(diǎn)！”
“娘娘，巳時了……”石頭掙脫紅羅，橫下心來在殿門外跪求。
見狀，紫霜王后知無法再挽留，嘆息了一聲，牽起雪兒的小手緩步而出，紅鸞、紅羅輕撩紗幔，緊隨二人身后……
鳳梧宮門前，寬闊的白玉甬道上，兩人名強(qiáng)健的內(nèi)監(jiān)候在步輦旁，見一行人逶迤走來，倒頭便拜。
“香憐，好好照顧小主子……遇到難事，設(shè)法送個信回來。”紫霜王后朝雪兒的貼身侍女吩咐道。鳳梧宮距太極宮并不遠(yuǎn)，然而她一個稱病的王后，怎好時常出入太極宮。握住雪兒的小手愛憐地摩挲，心中自是萬般不舍。
“香憐遵旨！”
隨在眾人之后，一名梳著雙髻，身著綠衫，眉眼清秀的小姑娘聞聲上前脆生生地應(yīng)道。
紫霜王后細(xì)細(xì)地打量著她，心中極不放心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擔(dān)心她照顧不好她的雪兒，然而聶王君傳了口諭，眼下她是不能不遵旨的。她賞了香憐一對金鐲子，又交待了數(shù)句。那邊，石頭已經(jīng)招呼兩名內(nèi)監(jiān)起輦。
“王后姨母……”雪兒幽幽地喊了聲，語氣中盡是不舍，而一雙小手更是死死攥著紫霜王后的袖口不肯撒手。
“孩子，別哭!王君親養(yǎng)是榮耀……你這般，王后姨母又怎能放心？”說著，紫霜王后倒先哭了出來，望著自己養(yǎng)了幾年的孩子即將離開自己，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娘娘”紅鸞湊近低聲勸道，“眾人都在候著呢……”她并有繼續(xù)沒說下去，而是輕柔地掰開雪兒的手，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心，說:“郡主，御醫(yī)說，娘娘可不能再傷心了！”
盡管紅鸞的話，雪兒不是十分明白，也只得強(qiáng)忍著離別的悲痛，連連點(diǎn)頭，并朝紫霜王后說，“王后姨母保重，雪兒走了！”
見紫霜王后無力地?fù)]了揮手，石頭心中懸著的大石放下了一半，他顧不上朝紫霜王后說上句‘娘娘放心，自己會侍候好郡主’之類客套話，也不顧上亂跳的心頭，飛快地?fù)P起手中的拂塵，高聲唱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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