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王君神色倦憊坐在龍輦上，尹大監(jiān)緊隨輦旁，而龍輦前后各有八名金刀衛(wèi)士促擁著。他們面帶肅殺之氣，堅定整齊的步伐錘擊著宮道發(fā)出沉悶的動靜，可見個個都是訓(xùn)練有素，身手不凡，更重要的是他們忠于他們的主子――聶王君。

        在他們的身后，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是的，那便是小蘇。

        小蘇已經(jīng)相跟著跑了好一段路程，只覺身子愈來愈沉重。今夜貴太妃的興致頗高，賞月宴一直進(jìn)行到子夜時分，眾目睽睽，她竟沒有找到一絲遁循的機(jī)會。好不容易挨到宴會結(jié)束，剛出壽康宮又被聶王君逮個正著……

        這一路，她幾次看到尹大監(jiān)夾雜著同情的目光瞥向自己，但那能怎樣呢？他的主子沒有發(fā)話，她只能跟著跑——放眼整個大齊，怕沒有哪家郡主、縣主像她這樣悲慘的。

        眼前轉(zhuǎn)彎處挨著宮墻栽種了兩株丹桂，兩株丹桂在空曠的一覽無余的宮道上顯得非常突兀。丹桂們卻不因此而自卑，反而因為沒有其他植株爭搶養(yǎng)分長得枝葉繁茂，此時碎金般的桂花綻滿了枝椏，將枝葉間的縫隙布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這樣的兩株丹桂果然吸引了小蘇的目光，目光掃過其蔥蘢的枝葉，落在其下黝黑的樹影。

        倘若躲進(jìn)桂樹下，能有幾成把握不被發(fā)現(xiàn)？

        她放慢腳步，一面思量，一面大口喘息著抬起胳膊肘蹭去臉上的汗珠。

        布滿汗水，潮紅的臉上漾起淡淡的苦笑，若是有意尋她，首先要尋的便是這兩株桂樹！但她還是想賭一把。只要片刻，她便抄近道往鳳梧宮去。若能見到王后姨母，將來被罰又如何？只要眼下不被發(fā)現(xiàn)！

        她望著最后兩名侍衛(wèi)的身影也消逝在宮道的轉(zhuǎn)角，眸子里泛起了興奮的光芒，按納住砰砰亂跳的心，閃身隱與桂樹下。

        侍衛(wèi)、內(nèi)監(jiān)的腳步聲在這寧靜的夜里分外的清晰，她聽著他們漸漸遠(yuǎn)去，方敢將幾盡虛脫的身子倚在樹干上，貪婪地吞咽了兩口甜涼之氣，方覺恢復(fù)了些許體力。

        得盡快離開這兒!

        這個念頭剛跳出腦海，眼前忽地暗了，緊接著聽到內(nèi)監(jiān)特有的尖細(xì)的聲音。

        “小蘇郡主，休息得如何？”

        尹大監(jiān)攏著雙手，邊問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大，大監(jiān)……”小蘇望著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郡主，王君瞧不見您，讓老奴來尋，您還是快一些……”

        “……再有一會兒，小蘇怕就折在今夜了……”小蘇苦著臉快要哭了出來，見尹大監(jiān)無奈地嘆息了一聲，又哀求道，“大監(jiān)，您老沒有尋到小蘇，對不對？”

        “郡主，老奴還真沒法子幫您糊弄過去，”他指了指轉(zhuǎn)角，“王君在前邊候著，打您放慢腳程起，王君就讓老奴留心了……”

        他竟知道？那還由著自己折騰？!

        懊惱，不甘，委屈和一些說不清的情緒齊齊涌上心頭，直沖雙眸。她感覺到酸澀的，濕熱的液體即將奪眶而出，倔強(qiáng)用手背抹去，頭也不回地快步向前趕去。

        聶王君斜睨著追上來鼓著腮幫子的小蘇，說:“丫頭，今晚之事本君沒懲戒你，你不感激便罷，怎么瞧著還有些不痛快？”

        小蘇耷拉著比哭還難看的臉，心中想道，何止是不痛快，殺人的心都有了!然而，說出口的卻是另一番話。

        “呃……小蘇，小蘇就是累得不行了，哪敢不，不痛快……”

        聶王君十分滿意這個回答，滿足地打著哈欠，合上了眼簾。

        尹大監(jiān)見狀，示意眾人繼續(xù)行路。

        聶王君所乘龍輦乃上好香檀木所制，騰龍環(huán)繞輦身，其上金絲金泊，各色寶石數(shù)不勝數(shù)，更置有軟衾錦褥，其沉重可想而知，然而八名內(nèi)侍抬著如無物，不消片刻又行了半里。

        “郡主……”尹大監(jiān)見小蘇身形未動，催促著喚了聲。

        小蘇恨得牙癢，可她能怎么辦？自己的小命在別人手上攥著，再不服氣也只能忍。

        就在她覺得自己在快要昏倒下去時，太極宮到了。鼻頭一酸，淚水剎時濕了眼眶：待他進(jìn)了紫宸殿那扇門，我便就地躺上一躺……心中如此想著，腿腳也靈活了些許。

        她尾隨著進(jìn)了太極宮，到了紫宸殿，抬輦內(nèi)監(jiān)并沒有止步的勢頭。

        這是要做什么？

        不僅喘著粗氣的小蘇這樣想，氣息未亂的尹大監(jiān)也這樣想？

        當(dāng)即，尹大監(jiān)輕喚了聲“王君”，聶王君壓根就不搭理他，迷離的眼神瞥向殿后。

        僅這一個眼神尹大監(jiān)足已領(lǐng)會，指引著眾人朝紫宸殿后的蘅蕪苑行去。

        今夜，寶林守門，見是御駕，唬得撲通跪在門側(cè)，抖得篩糠一般。自他入宮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接駕。

        聶王君下輦步入苑中，小蘇尾隨其后，路過寶林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不停地顫抖著，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頭，想說點(diǎn)什么，怎奈雙腿戰(zhàn)栗得厲害，她沒敢停步，咬牙入了苑。

        竹林間的小徑兩旁掛著數(shù)盞宮燈，并不算明亮的宮燈襯得竹林更加幽暗。小蘇穿過竹林，聶王君已立在石橋上。望著四下環(huán)顧的聶王君，她不禁打了個哆嗦，心中同時升起不祥的預(yù)感……

        苑中已被裝點(diǎn)一新，游廊與甬道兩旁的樹木，掛上了輕紗制成的荷花燈，映得苑內(nèi)的景物影影綽綽，朦朦朧朧，宛如仙境。

        小蘇硬著頭皮上了橋，立在聶王君兩步之遙。一陣陣帶著涼意的風(fēng)夾雜著丹桂和果木的香味撲面襲來，讓人心生愜意，小蘇復(fù)雜而沉重的心情也隨之輕快起來。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聶王君臉色愈發(fā)得暗，心中不由地漏了半拍，她聽見他幽幽地說:“本君怎么不記得蘅蕪苑種了多種果木？”

        小蘇張了張口，可并不敢接話。

        聶王君倒也沒有繼續(xù)追問，而是望向粼粼波光，水中，微微顫動著的明月缺了一角。

        他緊盯著殘缺處，驀然發(fā)現(xiàn)水面浮著團(tuán)團(tuán)黑影，正是這黑影遮住了明月。

        聶王君指著黑影問:“那是何物？”

        聞言，小蘇身子一抖:“王，王君姨丈……”

        聶王君瞥了她一眼，冷著的臉，說：“稱王君。”

        完了！每每他一生氣便不允自己稱他“王君姨丈”。

        “回，回王君的話，那是，那是……菱……菱角……”小蘇硬著頭皮回道。

        聶王君問：“流水中也能種菱角？”

        “小，小蘇，置了大缸在水中……菱……菱角……種在缸中……”

        聶王君挑著眉問：“此法是你想出來的？”

        “是……”

        聶王君又問：“你在苑中還種了什么？”

        小蘇聽他語氣稍有緩和，眸底閃過一絲驚訝，口中仍道:“還，還種了蓮藕……幾株石榴，一架葡萄……五六棵櫻桃……一畦西瓜……桃林邊上種了玉米和甘蔗……暫時，好像就這么多了……”

        聶王君冷笑，說：“暫時，好像，就這么多了……你是要把本君的蘅蕪苑變成莊子嗎？！”

        小蘇掰著指頭數(shù)著她種的果樹，聶王君聽得是咬牙切齒。也顧不上君王的氣度了，瞪著一雙鷹目吼道：“這是先王設(shè)計的苑子，本君都不敢胡亂改動，你到好……你到好……”

        “小蘇沒有胡亂改動，只是增加了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她掐著指尖連連后退。

        “又是石榴、葡萄，又是玉米、甘蔗，這叫一點(diǎn)點(diǎn)？”

        聶王君氣急反笑，“傳本君旨意，明日將小蘇郡主送到王莊，讓她種果子去……”

        “王君息怒——”尹大監(jiān)聞言雙膝一屈跪了下去，他身后的內(nèi)監(jiān)們也跟著跪了下去。

        小蘇瞧著橋下黑壓壓的一片，再瞧了瞧聶王君寒冬般凜冽的臉，哆嗦著跪了下去。

        “王君，鎮(zhèn)南王夫婦與世子尚且下落不明，郡主年幼……”尹大監(jiān)瞧著臉色稍緩的主子，又道，“郡主年幼，只是少了管教……”

        小蘇見機(jī)哭腔道：“我娘親和王后姨母都喜歡吃時鮮果子呢！嗚嗚嗚嗚……雪兒想娘親，想王后姨母……嗚嗚嗚……”

        聶王君擰著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想到少時在山上，似乎是見過兩位師妹爬樹摘果子……好一會兒才聽他嘆息一聲，說：“是本君疏忽了……”言畢，疾步下了橋。

        什么意思？又將自己晾下了？

        聶王君沒有讓小蘇起身，她依舊跪著。

        尹大監(jiān)到底是服侍聶王君的老人，他扶起小蘇，低聲道：“郡主，老奴只能幫你到這兒——快快進(jìn)去，莫要再說錯話了！”

        小蘇感激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廳堂里，聶王君半臥榻上飲茶，香憐垂首候在一旁。

        小蘇行至榻前，扶上榻沿，吸著鼻子，無比艱難地屈膝。

        聶王君冷眼掃過，擺了擺手，而后回味似的砸巴嘴，說：“這茶的味道倒有些特別……”

        小蘇聞言，立即笑說：“回王君的話，這茶是小蘇淬了梨汁，加了晨露和一味藥材煮制而成，可以清神明目……”

        聶王君挑眉道：“你懂藥理？”

        “照我娘親的醫(yī)書學(xué)了點(diǎn)皮毛……”

        “小師妹在醫(yī)藥方面造詣頗高，也不知……”聶王君陷入了對往日的追思之中。

        趁著這當(dāng)口，小蘇暗忖，苑中果蔬現(xiàn)采現(xiàn)食，御膳也沒有這般新鮮。聶王君晚膳未用幾口，即便嘴再刁，也不見得會不喜。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

        想到此，她大著膽子摸至香憐身旁，在她手心上寫下“果蔬”二字，字尚未寫完，香憐卻忍俊不住笑出了聲……

        “何事喧嘩？”聶王君不耐煩道。

        兩人迅速對視了一眼，雙雙跪下。

        小蘇搶先說道：“小蘇見王君姨丈……不，王君，晚宴上沒用幾口膳食，故而讓香憐去備一些新鮮果蔬…………”說罷，她垂下頭，斜目示意香憐。

        香憐蘭心慧質(zhì)，連聲附和。

        聶王君放手中的空盞，微微頷首，算是準(zhǔn)了小蘇之說。

        小蘇瞧見當(dāng)即起身，重新續(xù)上新茶。

        聶王君見她動作一氣呵成，手法嫻熟，挑著眉問：“這些……你與誰學(xué)的？在鳳梧宮也未見你這般。”

        小蘇干笑了兩聲，繼而說道:“以前有王后姨母寵著，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她見聶王君臉色難得的平靜，壯著膽子說，“如今……小蘇總得學(xué)著長大，不能再讓王后姨母操心……”說著，執(zhí)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見她滿臉悲愴，淚眼蒙蒙，聶王君鐵鑄的心腸也硬不起來了，只聽他放柔了聲音說：“王后安好……太子也無恙……”

        “呃？”小蘇還在思索該如何說下去，好將話題引向王后姨母，聶王君磁性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

        聶王君說:“放在心中即可，切不可表露出來——否則，他們連帶著你，可就真得有事了！”

        緊接著又說：“后日起，你每日上午往太學(xué)讀書；下午去校場學(xué)騎射；每隔兩日，本君會召你往紫宸殿考問功課；沐休日——就與公主們一起學(xué)習(xí)女德女工。”

        “……”

        小蘇還沉浸在‘王后安好，太子安好’那樣難得溫柔的語境中，又聽見聶王君連番地安排，震驚不知如何才好。

        猶豫了片刻，朝著聶王君跪了下去，忽閃著明亮的眸子，囁嚅著說：“小蘇……”

        “之前，你浪費(fèi)了許多光陰……往后，除年節(jié)、王后壽誕，其他的筵席，你都不用參加了！”聶王君沒有給她說話的機(jī)會，直接打斷她的話，面露慍色。他清楚小蘇要求什么，但眼下他不能允。

        小蘇終究沒有再說話。她明白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用，只后悔自己沒有聽大王子地勸告。

        “篤篤篤——”

        手指扣擊案幾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尋著聲音望向榻上。榻上，大齊國的王君，正光著雙腳丫子，歪身榻上，抖動著赤腳。

        聶王君見成功吸引了小蘇的目光，朝案幾上呶了呶嘴。

        案幾上，一壺一盞一香爐，并無多余之物。小蘇扭首欲問，榻上的人以手支頭睡著了一般。

        她猛然想起‘著香憐備果蔬’的話，立即告罪：“小蘇這就去看看準(zhǔn)備的如何了？”

        榻上的人，勾了勾嘴角，算是應(yī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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