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云藻宮一人多高的宮墻上雜草亂生，四下偶爾可聞幾聲若有似無的蟲鳴，再無其他動(dòng)靜。

        小蘇揚(yáng)了揚(yáng)眉稍，腳下未停，極熟絡(luò)地繞過宮門，往小巷里行不過數(shù)步，縱身提氣越過宮墻。

        落腳處是一荒廢之地，經(jīng)年的枯木隨處可見，在云藻宮，這樣的地方尚有幾處，她倒也見怪不怪。

        她說要來此，聶王君半點(diǎn)沒有猶豫，當(dāng)時(shí)，她是有些異外的。算著元軒的年紀(jì)，早該開府納妃，她沒有想到，元軒仍住在此處，心疼的同時(shí)又有點(diǎn)說不上來的歡愉。

        腳下坎坷，她已顧不上，提氣幾個(gè)縱躍，長明殿就在眼前。或許是走得太急，亦或太激動(dòng)了，她微微的喘息著，胸口肉眼可見的起伏。

        入門處，叢竹蔥郁，假山流水，一如記憶中。

        嘴角微微揚(yáng)起，眼眶卻已微紅，她吸了吸鼻子緩緩步入，只見梨樹下，石桌旁，一青年男子正在獨(dú)飲。

        那男子何許人也？一襲白衫如霜，滿首青絲隨意散落身后，白皙而修長的指頭緊捏著玉樽，沉靜優(yōu)雅地坐于梨樹之下，一動(dòng)也不動(dòng)。

        他坐了多久，誰也不知道，但其周身縈繞著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緒，而恰好小蘇感受到這些情緒。

        風(fēng)微不涼，穿過梨樹的枝葉發(fā)出陣陣喧嘩，偶爾草間傳來一兩聲窸窣，然而這一切皆與他無關(guān)，天地之間仿佛僅他一人。

        “元軒哥哥。”小蘇柔聲喚道。

        男子并未回首，手中的玉樽緩緩送至唇邊，蒼白的唇啟合間浸染上琥珀色的液體，宛若風(fēng)雨中的曼陀羅，凄美而不失艷麗。

        為何元軒身上只見濃濃的憂傷，不見往日的溫潤？

        小蘇蹙眉快步走近他：“元軒哥哥，小蘇回來了。”

        良久，元軒方轉(zhuǎn)過身來，未綰未系的青絲光滑順垂如同上好的絲緞，閃爍著溫潤的光，而那張蒼白的臉上，一雙迷蒙的眼眸中布滿痛楚。

        元軒憂傷的表情深深刺痛小蘇的心，她打起精神又喚了聲：“元軒哥哥。”

        院中似乎立著一名女子，女子身形纖瘦，面容……面容……元軒努力睜開眼眸望向女子，怎奈眼簾沉重。

        罷了，他不想傷這份神，側(cè)過臉不再理會(huì)。

        那女子聒噪得很，口中好像還在說著什么，可頭脹得實(shí)厲害，以至于豎起耳朵，他也沒有聽清女子到底在說什么。

        月色正濃，透著枝葉的縫隙，隱隱綽綽籠罩其身，他苦笑著搖首，白日里也沒見誰來此，這個(gè)時(shí)辰更不會(huì)有人來的。想來是頭疼眼花，產(chǎn)生了錯(cuò)覺。

        那女子在他身前駐足，他聽到她喚“元軒哥哥”，手中的酒樽陡然間重似千斤，他拼盡全力仍無法掌控。此世間，如此喚他的僅有她，可她再也不會(huì)如此喚他！

        他感覺到有人窸窸窣窣地替他擦拭衣袍，想來酒濕了衣袍。他知道是那女子，于是空著的手朝她擺了擺，他不喜除她之外的女子靠近他。

        那怕在夢(mèng)中也不行。

        女子很是執(zhí)著，甚至妄圖奪他手中的酒樽。

        他氣急，瞪眸正欲斥責(zé)女子。

        一張陌生，不，熟悉的眉眼映入他的眼簾。

        “小蘇……”

        手顫抖著抬起，又無力地垂下，他不知眼前是夢(mèng)是真。癡癡地望著小蘇，目光中透著極其復(fù)雜的情感。陡地，他閉上了雙眸，俊美的臉上滿是落寞。

        “……又作夢(mèng)了……”

        這樣的夢(mèng)，他記不清做過多少回，可他記得每一回醒來，再難入睡。

        “這不是夢(mèng)。”

        小蘇見晶瑩之物滑過他的眼角，滑落他蒼白的臉龐。心頭不由得一緊，半蹲下身子，心疼地扯住他的衣袖道。

        “元軒哥哥，這不是夢(mèng)！”

        仍舊沒有得到他的回應(yīng)，小蘇有些不知所措。

        “每每來此間，她總是人未至，聲先到。”

        元軒雙眸緊閉，好看的嘴角卻微微上揚(yáng)。今日的夢(mèng)竟如此清晰，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熟悉而特有的氣息，半空幽半熱烈，她就是這樣一個(gè)矛盾地讓人心疼的小丫頭。

        須臾，他頹廢地垂下腦袋，口中含糊不清道：“……今日……醉得很了……”

        她不甘心地?fù)u頭，顫抖的手撫上他微冷臉龐，道：“元軒哥哥……你沒醉……”

        元軒釀酒，也愛酒，可他從來都是淺嘗即止，并不貪杯。

        手不覺間撫上他沾染上酒漬的唇，指腹輕拭那毫無血色的唇，她感受他在顫抖。

        “這夢(mèng)，竟一日比一日真實(shí)了……”

        小蘇鼻頭一酸，忽爾想到窘迫的路遙。

        曲指勾上元軒微青的下巴，纖細(xì)的指頭溫柔的婆娑著。

        五年了，那個(gè)溫潤的少年，長成了眼前俊美的男子，一個(gè)渾身透著憂郁讓人心疼的男子。

        指尖沿著元軒的鼻尖一路往上，滑過臉龐，在他的眉眼處徘徊。緊合的眼簾遮蔽了他所有的情緒，然而緊蹙的眉頭又將其泄露出去。

        她的手指軟而涼，似頑皮的孩子，企圖撫平那眉間的憂傷。

        元軒不敢呼吸，不敢睜眼，他怕一睜開眼，夢(mèng)會(huì)醒。

        其實(shí)元軒每一幀細(xì)微的表情都沒有逃過小蘇的眼睛，她的唇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手上的動(dòng)作愈發(fā)純熟。

        “幾年不見，這張臉好看了許多……只可惜……”

        她湊近了他的臉，口中嘖嘖有聲。

        “可惜了什么？”

        他問著，隨之張開眸子，卻發(fā)現(xiàn)她正壞笑著看著他。

        四目相對(duì)，小蘇沒有退縮，反而湊的更近：“元軒哥哥，小蘇回來了！”

        “你……”

        話未出口，元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唇幾乎碰到她微涼的鼻尖，臉騰得紅了。

        看出他的窘迫，小蘇勾了勾嘴角，由著他松開了手，并笑盈盈地問：“元軒哥哥可是信了？”

        說著，她在他對(duì)面坐了下去。

        心中沒由來的失落，他望著她，賭氣似的：“信了，如何不信？！”

        “……哥哥似乎變得，變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樣……”

        說話間，小蘇眨巴著小鹿般的眼眸，那眼眸烏黑明亮，燦若星辰。

        元軒貪婪地望著，夢(mèng)中無論多么真實(shí)，他都沒有再看見過如此明亮的眼眸。

        小蘇真的回來了！

        他欣喜而激動(dòng)，望著她的眼眸盡是溫柔：“幾年未見，小蘇，出落得愈發(fā)動(dòng)人了……”

        語未盡，他慌得住了口，臉上剛褪下的紅潮又襲卷而來。眼前的少女，已非孩童，那樣夸贊的話說出了口，怎也顯得輕浮。

        他看著她，竟慌了手腳。

        小蘇莞爾一笑：“不管小蘇長成什么樣子，都是元軒哥哥的小蘇！”

        聞言，元軒那顆懸著的心落了回去，嘴角隨之揚(yáng)起好看弧度。

        小蘇覺得好笑：“元軒哥哥年歲也不大，何時(shí)變得……”

        “你覺得，元軒哥哥年歲……不大？”他搶說道。

        “元軒哥哥如此好看，即便年歲大，小蘇也是喜歡得很！”

        “你這丫頭……”

        他本想訓(xùn)誡一二，卻因小蘇的話歡喜得緊，硬生生地咽下未完的話語。

        小蘇自幼率真，這樣的話出自她的口中倒更顯真誠。轉(zhuǎn)念又想，她如此坦誠，自己若再忸怩，反倒會(huì)讓她誤會(huì)。

        可她那樣的話，自己又怎說出口？！猶豫間，目光觸及雙腿，心中一陣刺痛，珍藏心底里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小蘇完全沉浸在相聚的喜悅中，并不曾留意。

        見元軒又默不作聲，撒嬌般地嚷嚷著：“這些年，小蘇一直想著哥哥這里的吃食呢！”

        元軒微微一愣，隨即眉眼舒展。

        他喚來云修上了飯食，云修又替二人斟上了酒。

        小蘇見那碧玉杯中的酒水晶瑩剔透不說，還透著一股甜膩的香味，嘗了嘗，問：“這是何酒，如此甜香？”

        元軒撩起寬袖，一面替她布著菜，一面答道：“父王下旨，不準(zhǔn)動(dòng)蘅蕪苑一草一木。你在蘅蕪苑種的那些果木，結(jié)了果子亦是無人敢摘。我見爛了可惜，便偷偷摘了來學(xué)著釀酒。

        “頭兩年釀的酸了，送去膳房做了醋。三年的，喝得一滴不剩；這兩年的，沒舍得喝，都埋在蘅蕪苑的桃樹下。”

        自己少時(shí)貪嘴種下的果木，元軒哥哥都這般的上心，小蘇一時(shí)間不知如何接話是好。

        元軒抿嘴輕笑，看她的目光極盡寵溺。

        “酒雖不喝，但我時(shí)不時(shí)倒是會(huì)去你那亭中坐坐，看看那桃林，想想你喝果子釀時(shí)的模樣，也算見著你了……如此，一來果子有了去處，二來我也打發(fā)了寂寞……”

        “寂寞……元軒哥哥尚未納妃？”小蘇望了望靜悄悄地正殿，心中已有答案。

        執(zhí)著筷子的手一頓，元軒又替小蘇布了一道菜，隨后緩緩地解釋。

        “之前，父君給聘了一位筆吏家的女子，對(duì)方聽說我不能行立，尋死覓活的要退親，我便請(qǐng)旨成全了她。想她一個(gè)小吏之女都是這般，何況其他府上的……這樣也好，我本就不想娶親，如此反倒能清靜了。”

        說話間，元軒望小蘇清麗明艷的臉龐，內(nèi)心之中倒十分感謝那小吏之女。

        小蘇不然，聽元軒這番話，對(duì)那筆吏之女恨得牙癢，忽以手覆上他的手：“哥哥神仙一般的人物，豈是小吏之女配得上的。你放心，待小蘇南境回來，一定設(shè)法醫(yī)好你的腿，讓她追悔莫及！”

        元軒暗道，你安然歸來，比什么都重要！可他怎也說出口，垂首掩下一眸的心事：“待你回來，酒也該起了！”

        小蘇頷首：“初雪之前，我定回來與元軒哥哥一起啟酒暢飲。”

        元軒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中已然把她的話當(dāng)成承諾。

        寂寞時(shí)，總覺時(shí)間過得又慢又煎熬；如今兩人說說笑笑，不覺已至子夜。

        那一輪明月將長明殿照得如同白晝。

        “郡主，明日寅時(shí)點(diǎn)兵……您該回去了。”

        路遙立在竹影里，與竹影渾若一體，若他不說話，真不知哪里立著一個(gè)人。

        小蘇蹙眉，不悅道：“你何時(shí)立在那兒的？”

        元軒倒未作聲，靜靜地看著。

        “屬下一直都在。”路遙答得不卑不亢，仿佛他立在那兒再正常不過了。當(dāng)然，他的認(rèn)知確實(shí)如此。

        小蘇見識(shí)過他固執(zhí)，抬手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

        元軒初見黑衣男子，心中暗暗吃驚，待聽了兩人的對(duì)話，問：“你是……暗衛(wèi)？”

        路遙未置可否，朝元軒拱了拱手。

        元軒亦未再問，頷首道：“照顧好她！”

        小蘇辭了元軒，一路未語，待至蘅蕪苑，也不叫門，賭氣翻墻而過。

        不想寶柱等在門下，聞聲問道：“可是郡主？”

        “是我……”

        小蘇語未盡，路遙緊跟著躍了下來，立于她身后冷冷地瞧著寶柱。

        寶柱唬了一跳，連忙護(hù)在小蘇身前：“你，你是何人？”

        路遙不屑地瞥了眼寶柱，徑自往苑子深處走去。

        “他……”寶柱指路遙。

        小蘇正要解釋，香憐、小玉二人迎了上來。

        香憐拉住小蘇又是一陣抽噎，小蘇自是好一番安慰，她方收了眼淚，與小玉一起侍候小蘇梳洗。

        香憐到底老成，她邊替小蘇拾綴，邊簡單地將大玉之事說于小蘇，又將五公主幾次生事，討要小玉，淑妃暗中幫忙從中斡旋，一一道來。

        小蘇感念秦淑妃屢次幫忙，苦于寅時(shí)要走，想著回來之時(shí)，再往她宮中拜謝也是一樣。轉(zhuǎn)而又想：在她生死不明時(shí)，小玉能這般不離不棄，亦讓她感動(dòng)不已。當(dāng)下將小玉改名為玉惜，承諾日后與香憐一般對(duì)待。

        主仆三人又?jǐn)⒘藥拙湓挘�香憐便勸道：“您好孬上榻歇一會(huì)兒，寅時(shí)奴婢再來喚你起身。”隨即熄了燈，攜玉惜出了去。

        屋中撤了燈，然有月光自窗口處泄入，也不覺十分暗。

        小蘇也不脫衣，半歪半倚榻上，驀地想起自打進(jìn)廳堂，并未見路遙，脫口道：“我要是睡了，他待哪里？”

        室中靜謐，忽而簾動(dòng)，路遙立于簾外，隔著珠簾問：“郡主可有吩咐？”

        “沒有，”小蘇沒到路遙會(huì)陡然出現(xiàn)，撇了撇嘴道，“我只是好奇你睡哪兒。”

        “屬下一直在。”路遙已經(jīng)退進(jìn)暗影里，聞言道。

        小蘇唔了聲，忽又想什么似的，道：“你一直在，在哪兒？？”

        “梁上。”

        “那可不行！你睡梁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豈不是毀我的名節(jié)？”小蘇有意捉弄他。

        果然，路遙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那，那……屬下，替郡主……守門”

        “你立門外，”小蘇抬高聲音，“名節(jié)倒是保住了，那要有歹人怎么辦？對(duì)方若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等你進(jìn)來，我便一命嗚呼了！”

        路遙向來只會(huì)用玄鐵劍解決問題，可這個(gè)問題，玄鐵劍再快，也是解決不了的。

        一等一的高手殺人，通常一招斃命，像他就是。所以，他認(rèn)為小蘇說的問題確實(shí)存在，但這個(gè)問題也確實(shí)難住了他。說到底他只是名暗衛(wèi)，只會(huì)殺人護(hù)主。

        一時(shí)間，他愣在那兒。

        “逗你呢！”

        小蘇心里的憋屈頓時(shí)煙消云散，她暢快地笑了起來，這一笑如三月里的春風(fēng)，和煦而溫暖；又如六月的天，忽地生出一股涼風(fēng)，讓人愜意無比。

        路遙第一次見一個(gè)人笑得如此暢快淋漓，緊抿的嘴角極不自然地抽畜了下。

        他還立在簾外，猶如個(gè)木頭人，然而這個(gè)木頭人的身體里正涌動(dòng)著一種陌生的東西，從心底順著血液四下流竄，他感到十分恐懼。

        小蘇看出他不自在，斂了笑問道：“你可有不適？”

        “屬下就在外面……”

        路遙認(rèn)為自己無法掌控的東西與小蘇言行無狀有直接的關(guān)系，因而并不理會(huì)她的關(guān)切。

        “有沒有女子見過你的臉，她們有沒有說你長得好看？”

        小蘇已無困意，揶揄道：“在宮外，像你這樣的男子，很是搶手，尤其是那些富庶之家的姑娘小姐……”

        “……”

        小蘇心情大好：枯燥難熬的行軍，有這樣一個(gè)人逗上一逗，也不算太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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