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元辰的甜糕
小蘇出鳳梧宮,已近黃昏。
這個時辰,宮中大都在用晚膳,故爾宮道上空蕩蕩的。即便偶爾瞧見一兩個人,那也是奉了主子之命步履匆匆的宮人。他們在離小蘇十步之遙駐足、垂首,待小蘇走近,朝她行了禮,爾后又匆匆地離去。
他們并不認得小蘇,只通過她的衣衫猜測出她并非宮人,在他們簡單的認知里,在宮里的不是宮人,那便是主子,所以,他們朝她行禮。但小蘇簡素的衣衫,還不足以讓他們猜測出她的身份
小蘇步伐依舊不緊不慢,并不會因他們行禮而停留。他們行他們的禮,她走她的路,看似有交集,實則沒有半點交集。小蘇甚至連他們的模樣都沒有看清,她不需要看清他們,也不需要知道他們要去哪里,就像他們不需要她的身份是一樣的道理。
緊抿嘴角露出一絲嘲諷,或許自己從未屬于過這里,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油然而生。
極目望去,血紅的殘陽倔犟地掛在遙遠的西邊的宮墻上,遲遲不肯沉下去。
望著那殘陽,她突然間有些不知所措。聶王君未準她出宮回鎮南王府的請求,郡主府一時又難已建成,她仍要客居宮中——這是她不情愿的。
過了年,她便滿十八歲。在宮里,王子這個年紀都應開府娶親,她一個外姓郡主,繼續這樣客居宮中,多有不便。她倒希望新府早日建成,好搬出宮去。
就在不久前,她借口回蘅蕪苑,婉拒了紫霜王后讓她留宿鳳梧宮的建議。思量再三,她決定先回蘅蕪苑。
蘅蕪苑,十幾名工匠正緊鑼密鼓的將原先通往紫宸殿的拱門用石塊、泥漿封上,聽說他們還準備在與西角門相對的東側,重新開一洞主門。
改建后,蘅蕪苑便成了臨近太極宮,又獨立于太極宮之外的院子。當小蘇見到這一幕,頓時明白聶王君壓根兒就沒打算讓她回鎮南王府。
小蘇回到苑中,香憐、玉惜二人倒是歡天喜地侍奉。玉蕭雖已安頓下來,見她不大精神,又陪著說了會話。
掌燈時分,苑中還是嘈雜一片,吵得小蘇心煩意亂。
“寶柱,你可知他們要做到幾時?”。
寶柱正捧著油罐往燈盞里加燈油,聞聲小心翼翼地摟緊油罐,才朝小蘇笑著解釋:“滿滿當當的一罐,灑了可就麻煩了。”
“他們這是要做到幾時?”
小蘇愈發心煩,可寶柱沒有錯,那些工匠也沒有錯,她朝誰發脾氣都不妥。
“臘八節肯定完工了。”寶柱不知小蘇緣何不悅,頓了頓又補充道,“尹大監說臘八節那天,王君要來咱們苑子賞梅,因而還得多留出兩日打掃——因爾工匠們才日夜加緊趕工。”
看得出寶柱說這話時歡喜得很,眉稍都泛著笑。小蘇不想掃他的興,點了點頭。
竹林前,幾株新梅正值含苞,襯著翠竹的碧色,也算悅目。原先此處僅一石徑,想來是她去南境之后移載的。可怎么看,這幾株新梅,既沒有御園中梅花開得旺盛,也沒有梅園中老梅的韻態。
“那么多園子,為何偏來此處?就只為這幾株新梅?”小蘇沉默片刻道。
“這哪兒是來瞧這幾株梅花的,還不是王君愛重郡主!要是換作別的公主,還不知要花多少思布置,您倒好,還不大稀罕似的。”
“你這丫頭,口齒何時變得這般伶俐?”
小蘇詫異玉惜的變化,盯著她笑問。
“伶俐總好過悶葫蘆……”玉惜輕聲嘟囔了句,轉而又道,“郡主莫說旁的,只管說玉惜說錯了么?咱寄人籬下,可不更得花多些心思!”
小蘇心中咯噔一下:“這幾年……你,你們過得不好?!”
“做奴才,哪有不吃苦頭的。”寶柱笑了笑,“咱怎么也是半個太極宮的,他們也不能過份不是?”
小蘇朝玉惜呶了呶嘴問寶柱:“那,她……”
“郡主不在,香憐管著苑子,總得穩重些才讓人挑不出毛病,玉惜可不就得唱了黑臉……”
寶柱還要解釋,瞥見玉惜朝他使眼色,便住了口。
寶柱不說,小蘇也無法。她已猜到七七八八,又見玉惜進了內間,索性不再問。
“今日初三,那工匠們豈不是只有三日的工夫?”
“的確只有三日的工夫——封原來那道門倒是不難。今夜抹了泥,待明春天氣好時,再酌情補上一兩次便可。只東側正門,用的是拆下來的舊物,眼看著就要過年,總也得刷上兩道漆。這又抹泥,又刷漆的,一時之間干不了,就不能行下一道工序。”
寶柱咽了口吐沫,又道:“也真難為那些匠人,這大冬天的,熬夜不說,還得日夜生火烤泥好的新墻。泥墻倒是不大難,難就難在火大了干得快,往后開裂便難修補;若干得慢了,工期又等不及……”
“罷了罷了。”小蘇擺手打斷寶柱的話,她沒興趣了解工匠如何去處理那些棘手的問題,“你安排兩名小內監熬點姜湯,再弄些肉餅子送去……若你們自己弄不出來,便找香憐拿了銀子上御膳房請司膳們做。”
語畢,小蘇又想起什么似的道:“我出去一趟。”
“那奴才去尋香憐來?”
“我一會兒便回,你們一切照舊就行。”
苑中嘈雜很,小蘇無心睡眠,想著白日在鳳梧宮沒有見到元辰,便打算趁著夜色去東宮瞧瞧。
出了屋子,她懶得再繞道至西門,徑直擇一僻靜處提氣躍過圍墻。剛一落腳,便見一人藏在暗處,鬼鬼祟祟的。
她也不出聲,貼著墻根躡手躡腳走到那人身后,右手屈指成勾狀迅速抓向那人肩胛,同時喝道“你在此干甚?!”
那人唉喲一聲,轉身就想跑。卻不肩胛被扣,稍一有動作,便疼得狠。
見掙不脫,那人抬腳攻向小蘇下盤。小蘇想也不想抬腳迎上,同時加重右手的力量。那人自然沒有討到巧,額上涔涔冒著冷汗,想來疼得緊,但他沒有再喊,而是低聲哀求。
“郡主,快撒手……疼……”
“劍舞,”小蘇認出他是元辰的親衛,松了手問,“你在此做甚?”
“還不是殿下要見郡主……他說郡主苑子外人多,不讓劍舞驚動旁人……”劍舞揉著肩頭委屈巴巴地道。
“不讓驚動旁人?”小蘇嗤笑,“你方才那兩聲,若不是苑中嘈雜,人早被驚動了。”
“那不是郡主出手忒狠了些……劍舞這肩胛骨都快折了。”
“你也跟太子哥哥上過殺戰的,怎不知對敵仁慈,便是……”小蘇猛然反應過來,“你說,太子哥哥尋我?!”
“是。”劍舞吸了口氣,點頭道。
方才,小蘇還在為難用什么樣的借口去東宮,他竟已著人來尋自己。頓時,從未有過的喜悅從心底滋生,并肆意蔓延,以至于她的眉眼、嘴角,乃至整個人都是喜滋滋的。
“還不快走!”
她口中催促著大步跨了出去。
柔和的月色下,東宮那雅致的亭臺樓閣,清幽的池館水廊,一如記憶深處,小蘇親切地欣賞著,快步穿行而過。
恢宏的主殿就在眼前,她三兩步跨上玉階。殿門虛掩著,只要她輕輕一推,便可見朝思暮想的太子哥哥。
“郡主。”
劍舞見她佇在門前一動不動,湊近了低聲地喚道。來得路上,他看出小蘇的急切,暗自替主子感到歡喜。他和劍影打小跟著元辰,元辰的心思雖深,卻也瞞不了他二人。
此刻,劍舞有些迷茫。明明相互愛慕的兩個人,卻偏偏不敢表露心思。
像他喜歡玉惜,只會變著法兒跑去蘅蕪苑討好玉惜,而不會像主子似的坐在此處承受著等待的煎熬。再如玉惜,若是知自己在里面,定然不會像郡主這般,她肯定是喊著自己的名字讓自己滾出來。
想到心儀的姑娘,劍舞抑制不住得裂開嘴角,他知道這樣不合適,扭過臉不敢看小蘇。
“我……”
為何心底里陡然生出的怯意,小蘇無法解釋,掩飾似的理了理衣衫,臉已然滾燙。
劍舞好不容易按捺下亂撞的小鹿,并沒有瞧見小蘇的異樣。他推開門示意小蘇進殿,并朝殿內道:“主子,小蘇郡主來了。”
他知道她來了,她便不能再猶豫。
跨過雕刻著瑞獸的門檻,殿門便自她身后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殿內,元辰一身常服,正在攏著火盆,火紅的炭火映紅了他冷峻的臉龐。那張峻美的臉上睫毛輕輕顫動著,好看的嘴角抿出一道優美的弧度,似乎在昭示著主人此刻的心情。
或是聽到喚他,亦或是聽到關門聲,他抬起頭時,正巧看見小蘇向他走來。
卸下甲胄的小蘇,少了幾分英氣,多了幾分溫婉。此刻,高挽的秀發,素色的長裙,襯得她眉眼如畫,氣質出塵。
嬌俏倩兮,顧盼生輝,皆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好。他看著她,眉眼皆是溫柔。
她亦看著他,只濕了眼眶。
“雪兒妹妹……”
他喚她時嘴角噙淡淡的笑,爾后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那笑卻始終掛在嘴角,不曾消失。
南境外,殺場上,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小蘇沒有流過淚,可就在此刻,倔犟、委屈、思念一股腦化作淚水奪眶而出。
“太子哥哥……”
她淚目望著他,如同失了分寸的孩子,不安地扣著指甲。
“還跟小時候似的……”
元辰看出她的窘迫,放下手中的火鉗,笑著張開雙臂。
“太子哥哥”。
她一下子撲進元辰的懷中,纖細的手臂穿過他的腋下環上他的腰,微涼的臉貼上他溫暖的胸膛,感受著他的溫暖。
也只有在元辰面前,她才能卸下偽裝,沒有算計,沒有提防,只有依戀與親近。
元辰何嘗不是?
他貪婪地輕嗅著來自小蘇身上熟悉而香甜的氣息,感受著臂彎里的充實,他等這一刻等得太久了!
多少次夢里,他徘徊紫藤花下都尋不到她的身影。他曾以為把那個小人兒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了,卻不想她在目所不及的地方悄然長成了花朵般嬌艷的少女。而此刻,她正被他擁在懷中。
案幾前,小爐上煨著的茶水,不知何時燒開了,咕嘟咕嘟溢出銅壺,落于爐火之上,發出“嘶嘶”之聲。
元辰輕輕拍打著小蘇的后背,就像哄孩子似的道:“你若再這般賴著不肯起,那茶怕就要干了呢。”
“雪兒又不愛飲茶,干了又何妨?”
她貪戀他懷中的溫暖,又怎舍得離開。
“是了,茶又苦又澀,雪兒怎會喜歡?!”元辰寵溺地勾起她的下巴,極溫柔地打趣道,“雪兒獨愛甜糕。”
不,雪兒獨愛太子哥哥,她在心中更正道,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那,太子哥哥可備了?”
“這個自然——要是不提前備好,怕你又扯著太子哥哥的袖口哭鼻子。”
元辰笑著輕刮了下她小巧的鼻梁,轉身從屜籠里端出一盤甜糕,一盤酥餅,又替她舀了一盞熱茶。
茶香裊裊,撲面而來;斯人如玉,溫言款語,此情此景,只怕瑤池仙子也會陶醉其間。小蘇半羞澀,半任性地拈起一塊甜糕,啟唇輕咬,甜糕軟糯香甜,入口即化。
“如何?”
元辰替她攏了攏耳邊的碎發,問。
“有些不同,卻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同。”小蘇朝他笑了笑,又細細地品起手上的甜糕。
“那是好,還是不好?”元辰顯然等不及了,脫口問道。
“好,太子哥哥拿來的自然是極好的?”她抬起頭忽閃著靈動眸子,極自然地答道。
元辰掩下眸中失落,沒有作聲。他知她幼時為了在宮中更好的生存,不得不學得八面玲瓏,可這樣圓滑,甚至聽起來有點討好的話語,不是他想聽到的,但他又挑不出任何毛病。
五載的時光,終還是讓自己與她之間生分了,想到此,元辰心中一陣慌亂。侷促間,手撞上桌角,疼得他倒抽了口氣。他不想驚動她,悄悄地扯著衣袖遮住手背。
他笨拙的動作,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隨即掀開元辰的袖口,只見那白晳的手背之上,一溜飽脹得快要裂的水泡。有一處已經破了皮,血水順著手背淌了下來,想來是方才撞的。
“無礙——”
元辰見她一臉擔憂,終是不忍,慌忙說道。
“我就知道甜糕是太子哥哥親手所做!”
斜睨了眼晶瑩剔透的甜糕,他是做了多少次,才能做的如此精致?
“太子哥哥金尊玉貴,要是王君姨丈知曉又該……”嘆息了聲,小蘇幽幽然道,“雪兒亦是不忍心見太子哥哥受傷。”
原來,她是愛屋及烏才說那樣的話,元辰心中歡喜,情不自禁道:“元辰心之所愿,甘之如飴。”
“太子哥哥……”
小蘇睜著一雙淚目,不敢相信似的望著元辰。
元辰見她如此,心疼不已,將她緊緊圈在懷中。
“雪兒曾說,長大了與元辰做夫妻……元辰何嘗不是在等雪兒長大,等雪兒嫁給元辰的那一天。”
“上清山五年,我以為……以為太子哥哥忘了……我以為……”
年少時的點點滴滴涌上心頭,小蘇已經泣不成聲。
“元辰答應過雪兒,又怎能忘……明日,明日我便去求父君……”
只這一句便夠了,所有等待與堅持都有了意義,往后余生,永不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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