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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江寧(四)


魏沅儀態端正,虔誠地看著眼前的先生,與她不一樣的是江寧雖也看著先生,卻大半是裝出來的,心不在焉。

        “魏家的姑娘很不一樣。”

        過了潭廊沈時和如此說到。

        “怎么個不一樣?”

        沈時和略想了想:“很穩得住,一看就是大家姑娘。”

        “這也算不一樣?”江昀寒不以為意,“你要是坐在那怕是比她還要穩。”

        “那可未必,處變不驚的性子恐也不是一兩日就能成的,我這點膽子在你面前放肆放肆就算了,在旁的什么地方我可做不來。”沈時和深有自知之明,她理理鬢邊發沒有多言其他。

        江昀寒帶她進長廊,屏退四下后問:“有話和我說?”

        “沒有。”

        “商君赫說昨日那個刺客是個女子,使的刀法叫單星入目,以刀尖做劍尖,刺入眼中,偽造劍殺,只是力道不足,狠厲有余……周苒和你說什么了?”

        就知道商君赫那廝看出來了,昨日還在那想了一晌,狐貍心腸。

        “女子?一個女子怎么能拿得動刀呢?”沈時和裝傻,頗顯無辜,“周苒受了傷,驚恐不已,她一個別苑長大的丫鬟,她能知道什么,我聽了都嚇半死。”

        江昀寒靠著柱子,目光打在沈時和身上。

        “看我做什么?”

        “你很不會扯謊。”江昀寒很篤定,“周苒一定知道些什么,她是唯一貼近刺客的人。”

        不會扯謊?沈時和想笑,那是她不想扯謊,她現在別的不敢說,扯謊簡直是本能。

        “周苒和刺客近身不假,商公子還放跑了刺客呢,對哦,”沈時和岔開話,“商公子的身手都壓制不住那刺客,必定是個高手。”

        “也不是,那刺客以周苒為質,后將周苒推給商君赫,從院門跑出去了。”

        “人進了你的王府,刺殺你王府里的人,又從王府消失不見,你該查一查你這王府,而不是問我的人。”

        “真的不知道?”江昀寒忽然湊過來,沈時和下意識后仰,眼神恍惚,依舊說:“不知道。”

        江昀寒沒來由地發笑:“倔脾氣。”

        沈時和也不甘示弱:“自以為是。”

        說完兩個人一個飲茶一個喝水,除了廊外日頭高照和樹上嘶鳴刺耳的蟬聲,很是靜謐。

        再先開口的是沈時和:“你懷疑,魏沅?”

        “嗯。”

        不消多說旁的,江昀寒知道沈時和想的明白。

        “可她是寧姑娘的好友。”

        江昀寒回頭看向潭廊的方向,出神道:“正因為是好友,我才想不明白。”

        “那你為何不找寧姑娘問問清楚,看是不是她二人最近有了嫌隙,或有了什么誤會。”

        “我倒希望她二人有嫌隙。”江昀寒停了停,“今日我上朝,佟大將軍言說南疆之畔有偽裝做商貨販子的南朝人蠢蠢欲動,恐有霍亂,意圖尋找領兵打仗之人。”

        南疆,毗鄰南朝卻一直沒有和南朝正面交鋒,南朝人是江昀寒祖父帶兵擊退的,南疆則是楚家軍一直駐守的,如今江家不武,楚家不再,大梁之大竟沒有個能統兵打仗的將軍。

        “打仗不是有佟大將軍在嗎?”

        “佟將老矣。”江昀寒毫不避諱,“他是有心,可他年輕時也受過傷,看上去似乎威風不減,可內里誰又知道呢,況且如今他大權在握,此時離開京城是不可能的,除非佟家后輩中有可用之才,這個……呵。”

        “沒有么?”

        “佟家世子倒是勤勉,武學成就頗高,可三年前摔斷了腿,自此一蹶不振。二公子自小被佟大將軍逼迫練武,心中怨氣積壓,弱冠之年出走未果,將十三名奴仆殺于街門外,血流成河,金殿震驚,不過到底是自家主子殺了自家奴才,也沒受什么責罰,只是那日起他便成了個癡傻之人。三公子體弱,跟著佟老夫人長大,是個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佟老夫人逝世后他失了依仗,備受排擠,可哪怕他再想拿起刀劍也有心無力。”

        “這樣啊,可佟將軍定不會讓佟府斷了根基吧?”

        “他還有個女兒,英姿颯颯,不讓須眉,可惜啊,年少拜為將軍,駐守宜山時陷落虎口,找到時好端端一個人,只剩了……半具骸骨。佟府倒是還有徒弟在,資質尚淺罷了。”

        沈時和:“……”

        手指不由得回扣,寒意過身,險些咬破嘴角。

        “佟氏一族風光無限,可這風光也只在他佟榮之一身罷了。佟貴妃入宮情不情愿不得而知,她在宮中也有些年頭了,膝下無兒無女,倒是手上沾了不少人兒女的血。”

        “就沒有旁人了嗎?”

        “有,安南疆須得老將,郡王李思明,左都督陳無道,安遠將軍吳顯璋,上騎都尉文征成,這些賦閑在京,還有駐守在外的,只是這些都不是佟榮之中意的。”

        “他中意什么?”

        “聽話。”江昀寒捻搓著手中繭,眼中無神勝似有神,眼底不知是血色紅絲,還是憤怒之火,倏地冷笑,“不聽話如何為他所用,無能如何攘外,他需要一個既聽話又善戰之人。就像當年的祖父和楚家軍……”

        沈時和神色如常,配合著問:“他們很聽話嗎?”

        “是!”江昀寒看過來,“他們最聽話了,他們的天命便是聽君令,聽君令所以戰至墜崖,聽君令所以明明胞妹在宮中形勢不好,軍中元氣大傷,還是要率兵守南疆。如今佟氏掌大半數天下,圣旨于他而言易如探囊取物,故而這個統兵之人要么聽他的話,要么聽陛下的話,可如今朝中武不思戰,人人知圣上不過是個傀儡,誰還敢冒頭呢。”

        “王爺!”

        江昀寒回神,也發覺自己說錯了話。

        沈時和倒了杯冷茶遞給江昀寒。

        “今日上朝乃是我生平第一次入勤政殿,原以為是商議國事的,誰知是佟榮之將算盤打在了我大哥身上。”

        “大公子不是文官嘛?”

        “江家從來沒有純文官。”

        “你應了?”

        “沒有。”

        夏來蟬鳴聒噪的厲害,蘇管家帶人拿著長桿子捅來捅去,蟬鳴依舊。

        沈時和從蘇管家身上收回視線,天兒熱極了,這廊下也不是久留之地。

        沈時和問:“我能幫你做什么?”

        江寧這日下學很晚,回到汀蘭院時沈時和正在用飯,因了她二人吃的不是一鍋飯,沈時和也沒等她。

        “寧姑娘回來了。”

        桌子上一半是沈時和的,一半是周苒等三個人的,她們同桌而食。

        “心情如何?”

        周苒道:“瞧著還不錯,碧蓮還望咱們屋這邊看了一眼。”

        “說了什么?”

        “什么也沒說。”

        “傳飯了?”

        “是。”

        戌初,隔壁房中撤了飯,江寧出來消食,沈時和主仆幾人打趣著也從屋里出來,看見江寧:“寧姑娘。”

        江寧撇過頭笑笑:“沈姐姐,你叫我阿寧寧兒怎么都好,叫什么寧姑娘,多生分。”

        “我如今只能算是客居,應該的,也沒什么生分不生分,一個稱呼罷了。”

        “沈姐姐去哪?”

        沈時和抬頭望望漸漸染墨的天,道:“也不去哪兒,吃多了些,出來走走,你去哪?”

        “我?”江寧指了指門外,“我去找二哥哥,他方才叫我過去一趟。”

        “如此你快去,外頭蚊蟲多得很,別忘了多帶些香片。”

        江寧點點頭帶著碧菱出院門,很快便看不見。

        月明星稀,沈時和躺在廊下的搖椅上,這下輪到院中促織聲聲鳴唱了。

        “夏來就是吵得很,不如冬日落雪來的靜悄悄。”沈時和評說道。

        秋檀往香爐中續熏蟲蟻的香片,聞言輕笑道:“可不是嘛,夏來萬物都醒了,不像冬日事事沉寂。”

        沈時和也笑笑:“冬日寂寂也沒見過幾回殺人的,春來至夏我倒見了多回了,都說冬日漫漫殺人最無聲息,這些人怎么偏挑熱鬧的夏日。”

        “瞧您說的這話,那殺手殺人還挑時候?”秋檀說完添茶去了,沈時和卻細細回味起了這話,殺人還挑什么時候,那殺人就是情勢所迫了,杜興殺她是因為她攀上江昀寒這顆大樹,失了控制,殺人滅口,江寧又是為什么?

        魏沅。

        聽江昀寒說這丫頭的生母雖是個春樓迎回來的小妾,卻頗有手段,不然她也不能來文王府同江寧一道聽學,魏辛那日來說起李蘭嫣,聽著像和孫太傅是一道的,孫太傅與孫皇后,孫皇后是江寧的姑母,江寧與魏沅是同窗好友,如果那刺客真是魏沅,為了什么?

        刺客刺殺后在文王府消失的無影無蹤,需對文王府熟悉,可能還需有人幫襯……

        沈時和像是探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沒探到,江昀寒也是焦頭爛額,今日當著她的面說了些胡話,最后她問他能做什么,他的神情有些悲戚,似是不忍:“今晚我會叫江寧來我這里問一問,但她一定不會說,她雖怕我也疏遠我,從我這兒回去她或許會哭一場也或許一聲不吭,我想讓你以安慰之名,旁敲側擊。”

        沈時和:“你懷疑江寧?”

        江昀寒:“如你所說,一個能避開暗衛在江府來去自如的刺客,我真是后怕。而且最近發生太多事,這座王府已經慢慢不在我掌控之內,我不是不信阿寧,而是如今這個局面,阿寧不能再出事,否則……”

        秋檀回來后坐在旁邊吃長生果,沈時和還在自忖著,她又想起了山野之間帶她偷桃摘梨阿寒,彼時向往的紅墻綠瓦巍巍京華此時看來真是……唏噓。

        江寧回來的很快,她垂著腦袋一聲不吭回了房間,沈時和裝作關懷的模樣問了一句,碧菱只說是姑娘累了,改日再與她說話。

        沈時和回屋取來一品齋買回的杏花獨自一人敲開隔壁的房門。

        “阿寧?我可以進來嗎?”

        屋里默了默,碧菱打開了門:“沈姑娘,請。”

        屋內燭光昏暗,這一點倒和不愛掌燈的江昀寒如出一轍。

        沈時和悄聲來到內屋,江寧趴在妝鏡臺前黯然垂淚,沈時和把花罐放在妝鏡臺上,假作燭光昏暗不曾看到江寧臉上的淚珠,還笑著說:“悶悶不樂什么呢?你哥哥又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莫理他,我給你帶來了……呀,怎么還哭了?”

        騙人這一塊兒沈時和自詡第二,遍江府也沒人敢稱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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