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收束(六)
“送死嗎?”
“黎先生……”
“江公子,不瞞你說,你眼前看到的這些人都是九死一生活下來的,送死一事我們不怕也怕,只是我們接連折了好幾個人,若是最后連姑娘也沒救出來,那活著回南疆,真不如死了算了。”
“對。”
江識:“……”
江識:“陌柯,人關在哪你知道嘛?”
“霜綺殿。”
“又是霜綺殿。”
上次來接李簡就是在霜綺殿。
“這別苑我只來過一回,若諸位執意要救,還需有個對別苑熟悉的人。”
李原當仁不讓:“江大公子這不就是在說在下嘛。”
李原和之前判若兩人,江識一度不敢相信這是那個在他面前冷笑的晉王爺:“王爺要幫忙?”
“互利而已,就當是謝這一飯之恩了。”
這很不對,但除了李原江識找不出第二個對鐘山別苑了如指掌的人。
“多謝王爺。”
李原像是承了他這一聲謝又好像沒有,不說話。
人人都等著李原說計劃,李原卻安安穩穩吃起了香梨。一個梨子下肚,李原終于開口:“你們用不著看我,我沒計劃,我進去吸引兵力,你們這一個個身懷絕技的,放倒那些兵救個人應該不難吧。”
黎旻易問:“那你呢?”
“我?”
“我們救了人離開,你呢?”
李原抬頭看觀音,他笑:“皇家人自有皇家人的歸處,本王也不例外。”他一直看著觀音像,像是能在泥塑的像身上參悟什么似的,他站起來正衣冠撣塵土,然后走出去,走進茫茫大夜,秋檀也跟上去,但被李原罵了回來。
秋檀沒了最初在沈時和身邊時的巧笑,冷冰冰地說:“王爺讓你們聽別苑的動響。”
廟里趨于安靜,江識看著縮在柱子下面的秋檀,想問問她和李原之間的關系,但每次話到嘴邊都會咽下去,可能是他看得太久,秋檀撇過頭來,四目相對,秋檀說:“我知道您要問什么,我四歲被王爺收養,十歲送到碧溪苑,以一個流民孤女的身份被秋爺爺收養……大公子,我沒有做過傷害江家的事,我的任務是守著姑娘,王爺多年執念是為皇貴妃報仇,她的女兒王爺不會傷害,至多是利用。”
江識:“……”
“所以王爺有后路?”
“有,但這后路不是留給他自己的。”
“何意?”
“當初王爺之下也曾收徒,文學才情皆為不俗,楚皇貴妃……或者說瑤將軍去世后,王爺遣散學徒,歸于俗世,徒弟們為了報答教養之恩,商量好替王爺做一件事。世上對弈者大多都知道一局棋,十三年無人能破,破此局者能得江東先生弟子一次相助,刀山火海,都是江東先生的功德,此局便名為‘謝師’。”
江識意識到什么,問:“王爺似乎與從前不大一樣?”
秋檀并沒有打算隱瞞任何事,她冷冷地說:“因為王爺知道了太子殿下的身世。”
“這又如何?”
黎旻易開口道:“太子殿下出生那年瑤姑娘本來是要與江東先生隨恩師遠游的,后來瑤姑娘不告而別,懷瑾公子那時已經在為朝廷效力了,他尋瑤姑娘未果又不能因此而耽擱,生了好大的氣,直到點兵臺重逢,瑤姑娘已經做了大梁的女將軍。”
江識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黎旻易苦笑:“大概晉王爺沒想著活著從那里走出來吧,他想過利用姑娘,因為姑娘是瑤姑娘和皇帝的女兒,可事到如今,他怕是將所有執念都放在了姑娘身上,至少姑娘是當初瑤姑娘拼死護下來的,而他,不過是魚死網破。”
“不過是?”江識脫口而出,不過轉瞬他也明白了,只能魚死網破,只有魚死網破,但這和李原想象的手刃仇人不一樣,那樣痛快的事已經沒有可能了。
等了好久,等到供桌上的燭臺熄滅,別苑才終于傳來一陣騷動,秋檀第一個沖出去,陌柯緊跟其后,他們隱于黑夜,身體與草葉相碰發出沙沙的聲音,倏然,眼前宛若是在火海之中建起了一座院子,一眾人站住腳,呆呆地看向火海的方向。
不知是誰問了一句:“這動響是不是大了點?”
而后所有人回魂一樣繼續往前,別苑之外蒼老的銀杏樹下火在木頭里爆裂,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聲響里還隱隱約約夾雜著女子的歌聲,哀怨,凄涼,恨由心生——
“江東江東,鶴飛匆匆;江東江東,棲落花叢;江東江東,石榴花紅;江東江東,念汝成風;江東江東,何去何從;江東江東,終有相逢……”
露褐色的褶裙在火光中變了顏色,晃蕩的雙腳看似寫滿天真卻因鞋底未干的鮮血變得詭異,木簪挽發的少女噙著笑看向眼前的火海,她哼唱著歌謠,抬手指著火海里的李原,滋滋滋的聲響之后人化為灰燼,她像是指給跪在外面的秋檀看的,也像是指給所有人看的,更像是指給自己看的。
她闔眼抬頭,她在享受,在感受,銀杏樹下是環苑修建的暗渠,火會撲過來,但燒不起來,不遠處已經有人來救火了。
她順著枝干跳下來,她沖陌柯笑笑:“走吧。”說完轉身離開。
江識等面面相覷,來救火的人越來越近,也只能先離開再說。
雞鳴破曉,霧蒙蒙的天邊先露出亮眼的紅,沈時和靠著一棵歪脖子樹看向南方,她身后是折騰一夜疲累的眾人。
“官兵很快就會追過來。”江識走到沈時和身邊,這是他們重生后第一次見面,“我知道一切都來不及細說,但現在我們不能停下來。”
沈時和忽然轉頭,江識后退半步。
沈時和儀容狼狽,身上的褶裙也被荊棘勾劃的有些破爛,她的眼里布滿紅絲與冷漠,她和每個人都對視過,停在秋檀身上。
秋檀叫了一聲:“姑娘。”
沈時和點點頭,很溫柔地拉過秋檀,說:“你沒有沖進去是為了我們,對不對?”
秋檀沒應聲。
“帶我去白衣居吧,那棋局,我能破。”
一語驚詫一眾人,秋檀則順從地點點頭,似乎并沒有很吃驚,她甚至有心思以手代梳替沈時和重新理了理頭發。
“夏螢和周苒呢?”
“她們很好。”
“那就好,秋檀,多謝你。”沈時和再看向陌柯,神色陡然之間帶了幾分悲情,她說,“陌柯,顧娘子讓我告訴你,那晚你送她的花,她收到了。”
陌柯聞言先是一怔,然后咧嘴笑了笑,跳去一塊大石頭上不再動彈,沈時和咬緊嘴唇,此刻她心里只有“仇恨”二字,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其實奶娘說的是對的,她就不該安穩的活著,前世至少一死百了,不像這一世,為了所謂的獨善其身逆天改命,多少人死在了這場亂局里。
她不該活,可她偏偏活了,那就活著吧。
往白衣居這一路并不太平,她身上的褶裙有些惹眼,秋檀去農家給她買來一身粗布衣裳,還沒等他們走出鐘山官兵就追了上來。
人總沒有馬跑得快,他們被團團圍住,江識和沈時和被圍在中間,秋檀是去白衣居唯一的希望,也被圍在中間,在這綿延的大山里,誰也不知道翻過眼前的嶺是什么,或許是老虎獅子蛇的洞穴,又或許是鋪滿石礫荊棘的坳。
可憐也沒有翻過去看看的機會了。
兩邊直接開打,陌柯和秋檀護著沈時和和江識從撕開的口子里出來,試圖翻過眼前的嶺,明明一步之遙,卻一支箭射過來穿透江識的身體,倒回坳里。
那邊楚家的人用從官兵手里奪來的刀,攔腰將弓箭手砍下馬,暗衛解決了剩下的官兵,又是一地尸體。
“這只是其中一小隊,后面一定還有,我們要趕緊離開,江大公子……”
翻幾道嶺就能出去了,江識看著眼前的嶺,這一世他還是逃不出鐘山。
“我能做的都做了,去南疆吧。”
沈時和靜靜地看著這個前世拉著她手臂聲嘶力竭的男人,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是江識還是江昀識?”
江識愣住,他疼的喘口氣都難,但還是在緩神之后說:“或許,我曾經是江昀識,我是說曾經。”
沈時和不知道江識和她一樣,她只是覺得這一路江識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樣,和其他人不一樣,那是帶著歉意憐憫慶幸……總之是很復雜的,這一世他們才剛見面,不該這樣。
沈時和“哦”了一聲:“我曾經見過一個叫江昀識的人,雨日,盔甲,城門,原本不想說什么的,可現在看著你忽然很想說一句我從來沒有怪過他。”
江識眼中的不可思議化作釋懷,他喃喃道:“那就好,替他,謝謝你。”江識最后是攥著兩個瓶子閉眼的,沈時和本想也將江識火化,但想想官兵就在身后,只能用衣裳裹起來刨坑埋了,連墳堆都不敢留。
人一個一個死在這座城這座山,他們就像和這城這山簽了契約一樣,怎么都走不出去。
空地上幸存的馬匹漫無目的地四處亂走,一人牽一匹奔向白衣居。
白衣居,以名來看似乎盡是不得志的讀書人,但實則其中個個身懷絕學,甚至不乏有富商大賈亦或做官之人,在外他們眠于紅塵,在內他們品談天下,進門一襲白衣,出門姹紫嫣紅。
開門迎客的是個七八歲的稚童,秋檀對他說:“煩請稟報師兄,破局者到。”
稚童:“請稍等。”關上院門。
白衣居坐落在鐘山以東,此處有一條大河自北向南,河流最終流入的地方叫瑤江,故而這條河也被稱為瑤河,白衣居便在此河中,如一小山。
不多久稚童開門請他們進去,但只讓秋檀和沈時和進到屋里,其余人安置在偏廳。
這是一間坐落在崖岸上的屋子,屋外是藤繩連接的欄桿,下面是湍流的河水,屋內窗明幾凈,熏香裊繞,是個修仙修道的好地方。
秋檀被帶去了別處,沈時和環視四周后眼睛終于落在了屋中央名為“謝師”的棋盤之上,這棋盤除了舊一些之外江昀寒屋內的幾乎一模一樣,就連不會掉落的棋子也一樣。
沈時和跪坐下來,從旁邊的棋簍中拿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子落在哪里根本不需多想,直到最后一枚棋子落下,“咔噠”一聲,繡著百鳥圖的屏風緩緩移向一側,將屏風后的屋子露出來。
一屋子白衣,若非梁柱是棕褐色,若非大紅對聯還掛著,這里簡直和靈堂如出一轍。
“請姑娘來處?”
沈時和拱手:“京城江府。”
“請姑娘名諱?”
沈時和:“江風禾。”
這些人默了默:“請姑娘去處。”
沈時和:“南疆。”
“去不得,至遠可到瑤河以南。”
沈時和:“那便到瑤河以南。”
“江姑娘請稍待。”
之后屏風合上,沈時和退出到先前的屋子里,有人來請她去偏廳,下了千層石階,陌柯抱臂靠著石柱站在階下等她,見她下來才站好走在身側。
“你要跟我去南疆嗎?”
“這是我的任務。”
“如果我命令你回死人莊呢?”沈時和手伸向鼻煙壺,還沒掏出來就聽見陌柯說:“沒用的,我娘以命為死令,就是主人在這兒也沒用。”
沈時和心尖一抽,收回了手:“對不起。”
又說:“她從來沒和我說過你是她兒子,她說你不愛和她說話,但她知道你心里有她。”
陌柯扎著腦袋,走到偏廳外才微不可察地“嗯”了一聲。
“你還有個姐姐吧?”
陌柯搖搖頭:“她不是姐姐,是師姐。”
沈時和恍然,自嘲:“說起來我還沒見過你這個師姐什么樣子呢,見她的時候不是暈倒了就是周苒的模樣。”
“姐姐見過,姐姐進江府那日是不是在浣衣房見過一個丫鬟,被主人提出來那個丫鬟?”
那個跪在滴水的衣裳邊不失態的丫鬟。
“是她呀,我早該知道的,瞧瞧我多蠢。”沈時和說,“那,我就把我這條命交給你了。”
沈時和推門進屋,險些撞上門口的黎旻易。
“姑娘。”
“你……”
“黎旻易。”
沈時和這才正正經經地打量黎旻易,這個人文氣與武氣有些雜,不明朗:“黎叔叔,周叔叔說起過您。”
黎旻易俯身:“不敢。”
陌柯走向那些暗衛,吩咐他們回死人莊,陌七來驗的鼻煙壺,他們從門口進,窗口出,眨眼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姑娘。”
“姑娘。”
“姑娘。”
……
剩下的就都是楚家的人了,一一認過。
昨夜之后沈時和從頭到腳都變了個人,她不再推脫,不再游移不定,這些人拜她她便受著,這些人讓她定奪她便定奪,儼然一副主子模樣。
“白衣居會送我們渡過瑤河,之后再往南疆。”
“瑤河,瑤河往南疆快馬也需小半月啊。”
沈時和點點頭:“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否則我們連瑤河都過不了。”
“這倒是。”
“對了。”沈時和對黎旻易說,“周叔叔讓我和您說句話,他說他家中的豬今年要下崽了,他不在,請您幫夫人一把。”
黎旻易點點頭:“我知道了。”
其他人也紛紛應和:“我們都知道,姑娘放心。”
沈時和別過臉,鼻尖發酸,眼眶有些濕潤,她已經在極力忍耐了,她總覺得這些死去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她都逃不了干系。
稚童送來行令,秋檀拿來男子袍,替沈時和挽發,拜別。
白衣居的行令可通水陸,在官在民都暢通無阻。
南疆,花圃。
南疆最大的花圃,春來百花艷艷,蜂蝶亂舞。
“入秋了,花都該謝了。”
“是啊,是該謝了,可江公子您這又是怎么了?”
百花園,秋來花謝入泥,蜂蝶遠去。
江昀寒指尖夾著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暗自傷神:“楚公子,勞駕問一聲,我夫人幾時才能到啊?”
“你夫人?”百花園內走出來一個短衫公子,他拿著鋤頭,衣擺掖進腰間,褲腿之上盡是泥土,“請問你夫人哪位?”
“你不能不認賬啊,我可是叫過舅舅的,我還叫你哥來著。”
“我可沒應聲。”
“楚景年,你這就是耍無賴了,我告訴你,我夫人要是不能好端端回來,我我我將這個地方夷為平地你信不信?”
“我好怕,這個地方本就是平地,你夷一個我看看。”
“你……哥,京城巨變至今有幾日了……”
“你當初來這兒走了多久?”
江昀寒:“……”
“你這沉不住氣的毛頭小子真能領這南疆十萬軍北上?我怎么那么不信呢,我爹是不是病糊涂了,錯把你當成了哪個戰神?”
“那也是我祖父這個戰神。”江昀寒傲然,“有消息了煩請楚公子來知會一聲,我先回去了。”
“是,江公子。”
在南疆,云海疊巒,天藍藍,秋草泛黃。
向北望,明珠有光,今蒙塵,何時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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