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南疆(六)
楚府的請柬在半個多時辰后送到了江昀寒手中,內里寫了什么不重要,江昀寒隨手放進袖兜里,牽起沈時和的手出門去。
沈時和大概比江昀寒多一件煩惱事,那就是他們之間,沒人說的清。
馬車壓過回時路,去向楚府的方向,這次他二人同乘,也很是安靜。
行至一半時沈時和忽然問:“我能把顧子安帶回來嗎?”
江昀寒扭頭沒有立時回話,片刻后他說:“按規矩說在他身上的事情說清楚之前你不能帶他回來,但他身上的事情是和化城有關,你可以朝楚景年要一要,不,你要沖楚大將軍要,如果楚景年松手了,皆大歡喜,倘若楚景年不想松手,也正好再次證明他所籌謀之事不簡單。”
是啊,這個道理沈時和明白的。
顧子安身上的背著的事情是有關化城的,若是楚景年只想洗刷冤屈回京城去,那么顧子安的事情對他沒有大的用處,但如果楚景年有別的想法就不同了,譬如造反……
那樣的話,顧子安對化城的杜謙來說就是大把柄,而楚景年有了杜謙的助益,后果則是如虎添翼。
“你想到了什么?”江昀寒問。
沈時和反問他:“你呢?”
相顧之后,彼此都清楚了。
兩扇不起眼的小木門,看上去和誰家后門差不多,但江昀寒說這是楚府正門,門口站著一個老伯,猜得不錯應當是楚府的管家或者師爺之類,果不其然,是楚府的管家。
管家姓程,原是楚懷瑾隨軍中的一名伙夫,后來僥幸活下來做了管家,但依舊更加沉迷后廚那些事。
程管家看見沈時和滿眼欣慰,似乎老人們看見孩子都是這樣。
來之前江昀寒寬慰沈時和許久,故而此時雖不認得,沈時和卻仍能扯著并不親近的笑朝程管家施施禮,然后得程管家一個跪拜。
程管家迎江昀寒沈時和還有江白進院,楚景年正好出廊下,身邊跟著祝杭意。
“江兄。”
“楚兄,杭意。”
沈時和二次施禮。
楚景年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但臉上已笑出來:“你我是兄妹,怎好行這般大的禮,快起來。”
沈時和上次聽到這話還是在晉王府,說這話的人叫李行義,已經死了。
沈時和沒有說話,沒道理前幾日還互相不說話的兩個人,忽然說起話來,這不合理。好在楚景年也不是非要聽她說句什么,招呼著她和江昀寒往屋里走去。
這處院子從外頭看就是平民小戶,進來之后別有一方天地,甚至比江昀寒那院子還要富貴華麗,饒是沈時和這王府進出還做過公主的,也不免多看幾眼。
楚景年和江昀寒有話說,祝杭意隨行,原本沈時和作為女眷不該參與他們的對話,只不過今日這頓飯是專門為沈時和設下的,故而她得跟著,況且她初來乍到,好像離了江昀寒也沒地方可去,楚府一院子男丁,不見幾個女眷。
“爹說時和來了先去見他,但他這會兒正喝藥呢,咱們坐坐再去。”楚景年說。
江昀寒問:“老爺子醒了?”
“醒了。”楚景年嘆道,聽不出什么口吻,“大概這就是舅甥連心吧,我回來那日我爹就醒了,醒來頭一句就問我時和到哪了?怎么還沒回來?我趕緊說回來了,你去接了,馬上就到,然后他就天天問,就差讓我帶著他去斛州了。”
“你該體諒老爺子,親妹妹那一別死生未見,好容易妹妹的女兒活下來了,總要惦記。”
“誰說不是呢,據說我爹知道姑母去世那晚悶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對黎叔說不論如何要把時和帶回來,十五年,他也等的太久了。”
這些話都一字不落地落盡沈時和耳朵里,沈時和該感動涕零,可她做不到,楚景年一字一句仿佛說的是別人的舅舅,而她只是來做客的旁聽者,沒什么太大干系。
“和兒,這邊坐。”
沈時和走神的工夫江昀寒將她拉住拽到旁邊的椅子前面。
然后江昀寒繼續和楚景年他們說話:“那個顧先生怎么樣了?”
“顧先生?顧子安?”
“嗯。”
“倒是說了點東西,但都是化城那個杜謙這些年干的勾當,這些事情交給當今陛下興許能為朝廷鏟除一窩鼠賊,但他來南疆,屬實有點無用。”
江昀寒“哦”了一聲,沈時和當即便說:“那我能帶他走嗎?”
楚景年和祝杭意愣了愣,江昀寒也跟著詫異。
沈時和又說:“他曾救過我的命,如今是跟我一道來的……既然他沒什么用,就不該麻煩你照顧他,我應該報答救命之恩才是。”
楚景年大概不會想到沈時和主動開口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盡管這個人是沈時和救命恩人,但還是不相干。
沈時和直白地看著楚景年,她得承認楚景年的容貌不論是在京城還是在這里都會讓人不由得多看兩眼,但她也得承認,若是楚景年這樣的人走了歪門邪路,那就是話本子里陰騭邪魅的人物,聽上去很不錯,但卻是萬萬碰不得的。
沈時和在楚景年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緒,如果有,只有驚詫而已。
“這話倒是,顧先生在化城救了時和,那是客人,這樣吧,今日正好咱們一家人吃飯,也請顧先生來洗洗塵,之后你們便帶他回江府去,我啊,也實在是無暇顧及。”
沈時和點點頭,不說話了。
楚景年失笑:“我說你怎么一坐下來就提起這位顧先生,感情是時和不好開口,你們啊,真是,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說不得的,時和,哥哥多句嘴,往后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說,在這兒就是在家,旁的不敢應許,這南疆三州,你去哪都沒人敢攔著。”
聽這口氣沈時和忍不住咋舌,但還是點點頭,沒讓楚景年太難看。
不疼不癢地又說了幾句話,程管家來說:“公子,老爺吃過藥了,請表姑娘進去呢。”
楚景年和江昀寒對視一眼:“我爹只叫時和過去?”
“是,話是這么說的,公子您幾位也得去請個安不是。”
楚景年便起身:“是了,時和一來,咱們幾個就不顯眼嘍。”
江昀寒指著他搖搖頭:“你啊,這都能說事。”
他們大笑著往后院走,一如當年的江昀寒、李行義和商君赫,這些意氣飛揚的公子們去哪都是讓人移不開眼的,哪怕是這逃難來的南疆。
后院種滿了石榴樹,正值秋日,石榴結果,爆裂開來,顆顆飽滿。楚景年本來走過去了,又折回來摘了個石榴放進沈時和懷里,他打量著沈時和,說:“這若是穿一件露褐色的褶裙,簡直就是我姑母在了。”
這話乍一聽沒什么,甚至還有懷念之意,但在沈時和聽來這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不論是對她還是對她母親。
沈時和拿住了石榴,但沒有應他的話,一行人繼續往前走,不出幾步一股藥味撲面而來,沈時和沒忍住多聞了幾口,總覺得這味道似曾相識一般。
竹簾掀開前楚景年再次回頭,不過這次是為了叮囑沈時和:“你待會兒見了我爹,要叫舅舅,知道嗎?”
沈時和:“……”
“知道。”
楚景年點點頭。
簾子掀起來,一行人彎腰進去,在外屋站住行禮,分別叫著:“爹。”“伯父。”“伯父。”
輪到沈時和了,她看看江昀寒,咬咬嘴唇,將石榴塞給江昀寒,先是正衣冠,然后拎起裙子跪下,舉手過頭頂,俯身下去,朗聲說:“小女沈時和見過……舅舅。”
這兩個字真是要了她半口氣,比讓她叫李原一聲“父王”還要命。
之后她在地上趴了得有一會兒,才聽屏風內傳來一陣咳嗽聲,接著是一個病懨懨的聲音,蒼老,沙啞,混沌:“進來,你進來……”
這個“你”指的一定是沈時和了,其他三個人已經自覺往外走,江昀寒將她扶起來握了握手,簾子一起一落,屋里靜了。
沈時和深深吸了一口藥味,矮著身子走進去,每一步都千鈞重。
到了床榻前,沈時和先看到以一個藥爐和一個藥碗,碗底還有殘余的藥,味道便更加濃郁,床腳處地上放著一雙嶄新的布鞋和一個痰盂,可見床上的人很久沒有下過榻。
窗子開了一半,屋內并不昏暗,光能一絲絲照進來。
沈時和起初站著,離得有些遠,床上的人朝她伸出手后,她才過去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并搭上了那只滄桑可見的手,粗糙、顫抖、越用力越顫抖……
“你們出去吧。”
旁邊侍奉湯藥的丫鬟才退出去,原來這里竟也是有女子的。
世人口中的楚懷瑾,一身銀袍一柄長||槍,駿馬之上英姿颯爽,常服出行也足媲美文王,此處的文王指的不是老王爺,而是江昀寒,沈時和能想象到年輕時的楚懷瑾是怎樣的模樣。
可如今……
“你叫……”
“沈時和。”
楚懷瑾點點頭:“沈時和,你姓沈,你奶娘是沈云舒,你的名字是你母親取的,意為時和歲稔。”他停下來歇了會兒,才繼續說,“海晏河清,對。”
沈時和忽然想哭,對著這個并沒有多么歲老,卻已經老了的老人,她好像感覺到了所謂的親情,在楚懷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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