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思風立在原處，只呆呆看著他。念念不忘幾十年，一朝見面，竟不知該做何反應。

        “季云……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他問道。

        “你怕是不知道，你的一舉一動都被九乘仙境監視著吧？”季蓮青說著往靈岫山指了指，他大大方方憑欄而坐，接著說道：“想找你還不簡單。”

        “你知道我的行蹤，那這多年你都不來找我？”章思風說著上前一把捏住季云下巴，臉湊得很近，幾乎就要親上。他往下，湊到他脖頸間嗅了嗅，還是那熟悉的溫池水混合著竹子清香的氣息。“嗯嗯，還是這么香，沒有別人的味道。”

        季蓮青一把拍開章思風的手，“兩個大男人有什么可找的，又不是郎情妾意。”

        “兩個大男人怎么就不能找了，是你心里有鬼吧，我把你當好哥哥了，你這么多年也不知道找一下弟弟。”又假裝傷感，“就不怕我被妖怪吃了嗎？”他說這話時就像一頭會搖尾巴的狼。

        季云心道，四方妖怪都讓你吃了個遍了，別以為我會不知道，但他沒有說出來，只說：“祖宗，我也不閑。再說，我也是近兩年才知道你的行蹤的。”

        這聲“祖宗”讓他們都回想起章思風在云澗干過的蠢事，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一陣清風吹來，季蓮青動了動鼻子，“你身上怎么這么香，比那姑娘家都香。”

        “這……為了來見我的云兒呀。”章思風臉不紅心不跳的，他趕忙岔開話題，“帶你去臨都河如何？”章思風此刻的心情像一個急于給重要的人展示他的新玩具的小孩一樣。季蓮青看著池中游魚，似是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的勢力已經讓他們產生想法了，你最近都收斂些。”

        “季云，我們怕什么？你自己說，自從有了妖都，是不是作亂的妖少了很多。”

        “是。”季蓮青如實回答，而后又認真地道，“但是九乘仙境是不會容許妖界的勢力被聚集起來的。”

        對于仙界的說法，章思風根本不屑一顧，他語氣剛狠，“那又如何？他們不容許，我便不能做嗎？憑什么讓我臣服他們？季云你還不懂我嗎？”在章思風眼里事情沒有能不能做，只有他自己想做不想做。

        “我只是擔心你。”季蓮青無意與章思風爭辯。

        章思風收斂了那股狠勁，“你要相信你自己，能被你撿到的，必定不是凡物。”章思風表現出的自信和強大，讓季蓮青減少了對他的一絲擔憂。

        是啊，他已經成為強大的妖王了，不再是云澗那個需要保護的小妖了。

        離開躍龍天池，二人在靈岫城里走走停停，直到路過了繁香閣

        “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季蓮青仔細聞了聞，又湊近章思風身邊嗅了嗅。“你逛青樓啊？”

        “我……不是，沒有，你……你別污蔑我。”章思風急忙狡辯道。

        “喲，公子，你昨晚怎么就走了呢？今天是和朋友一起來玩嗎？”那眼尖的老鴇見是章思風，急忙跑出口喊他，畢竟他昨天拍在桌上的銀子太多了。

        “你誰呀！我不認識你，認錯人了。”章思風面色窘迫，后背都快急出汗了，他不敢看季連青，季連青也沒有出聲，正是這樣才更顯尷尬。

        “公子這般氣質不凡，我絕對不會記錯的。姑娘們……”

        “認錯了認錯了！”沒等老鴇說完，章思風拉起季連青的手腕就跑了，直到聽不見那聲音才停下來。

        “怎么？有膽子做，就沒膽子承認了？”季蓮青挖苦道，“離兒怎還急出汗來了？”

        章思風把臉扭向一邊，不敢看季蓮青。好一會兒才緩過心中的羞澀，“季云你要信我，我……我真沒有！我只是……”

        “哦？你只是？”

        “哎呀，我是被她們拉進去的，我發誓我什么都沒做，就出來了，我覺對是清白的！”

        飛仙樓的幡子在風中輕晃，季蓮青悠然道：“怕什么？我又不是你相公。”

        “你不是我是。”

        說罷拉起他進/入飛仙樓。章思風要了兩壺雨花流霞，季蓮青要了一兩值千金的紫葉銀針茶，糕點依然是章思風愛吃的醉神雪衣。

        “這茶這么貴，你那點俸祿就光用來喝茶了。”

        “心疼什么？又不是花你的。喝茶怎么也沒逛青樓花錢呀，對吧？”

        章思風簡直想鉆地縫了，如果可以他希望把昨晚的記憶從腦海中抹去。他深吸一口氣說：“我只是想說，以后喝茶找我，你章公子現在有錢。”他怕季蓮青這樣喝，哪天也要被這胖老板抓去洗碗。

        章思風跟季蓮青說了上次分開時候的事，把他惹得捧腹大笑。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那你……哈哈——你就不知道逃嗎？”

        章思風笑道：“逃了我以后還怎么進來吃東西……”他看著季蓮青笑得眉眼彎彎的樣子像個小狐貍，自己也笑起來了。

        二人就著臺上的歌舞和杯中的茶酒聊了聊這幾十年里的見聞。

        “對了，我去西丘褐山拿蝎族鑒冊時順手取了他們的奉蝎茶，我想你應該會喜歡。回頭給你拿。”

        “取？我看是偷吧。”

        “就是取，我還給他們留了點兒的——喝吧喝吧。”臺上歌舞一曲終了，臺下掌聲一片。

        “云澗的鳳凰樹已經開了又落好幾次了，每次我都下來找你，但是沒見到你啊。”他還記得章思風離開九乘仙境時說過的話。

        那段時間，正是章思風走南闖北在刀刃上舔血的日子。他心想，還好沒找著，可不想讓你見我渾身是傷的狼狽樣子。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那段時間你都不在靈岫城的。再次知道你的下落時，已經沒辦法再輕易接近你的。”季蓮青又抿了口茶，“直到今天，你來到躍龍天池了，我才借著打探的名義下來見你。”

        “可惜呀，那早知道我就多去幾趟躍龍天池了。”

        “在凡間也待了幾十年了，如何？萬丈紅塵，可還快樂？”

        章思風嘆了出聲，“人間啊，很美。但是沒有萬丈紅塵，也沒有風花雪月，只有……”他喝起酒來，故意吊著季蓮青。

        他也不急，“嗯？”

        “只有吃飯給錢。”

        說完二人又大笑了起來。

        季蓮青點點頭，“章公子感悟很深刻，深刻！”

        他們在飛仙樓一連看了三場表演才去臨都河。

        臨都河夕陽下一派浮光躍金，似有一陣輕風撫摸拂過全身。

        在妖都入口前，季蓮青疑問道：“這處的水面和其他的也沒什么區別，你怎么認路。”

        “憑感覺。”章思風頓了頓，“好吧，不逗你，這里有陣法，你仔細點就能感受到了，風的方向都不太一樣。”

        章思風教他念了一遍通往妖都的沉水咒，只見河面漸漸打開了，露出長長的臺階，盡頭是一片漆黑。當二人走到水面之下時，河面就自動關上了。

        他們一前一后的走著，章思風聽到后面季蓮青的腳步停下了，便他回頭望他。

        季蓮青側對著章思風，正仰頭看著水面，蕩漾的水波折射著夕陽的光影照在他的全身。他長身玉立，身上光影流動，纖細修長的脖頸，就像在引誘著讓人來咬一口。

        季蓮青突然抬起手來，想觸摸頭頂的水面。干凈修長的手指觸到水，寬廣的衣袖就滑落到臂彎，指尖一片晶瑩，水順著流淌到光潔的小臂上，再一路向下，滑入衣袖里。

        這一幕純凈無邪卻又充滿誘惑。

        章思風腦海中閃過許多個瘋狂的念頭，他不禁咽了咽口水，背過身去。

        不能再看了。

        他喉嚨澀澀地發出聲音，“看什么呢，還不走啊。”

        “我今天才發現在水下看著水面，是這么好看。”說罷三步并作兩步追上章思風。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很清脆，語調天真又高興。

        章思風不敢多想，他僅存的克制就要被燒干凈了！

        季蓮青進入九衢妖都到了熱鬧繁華的遇云街上，不禁佩服起了章思風，能在這河下建造并管理一座如此宏偉的九衢妖城，也只有他有這樣的魄力了。

        路過的小妖們都圍過來好奇地看著季蓮青。

        “這是王的朋友嗎？怎么沒見過。”

        “真俊俏。”

        “這人竟長得比我還漂亮。”一個自認九衢第一美貌的女妖嘆道。

        “哥哥你真好看，這個送給你。”雙目失明的小男孩[1]笑著送給季蓮青一把風車。季蓮青接過以后，其他小孩也跟著上來和這個好看的哥哥打招呼，要給他送小玩意。無意之中有個小孩碰到了季蓮青的佩劍，她好像被灼了一下似的跳開了，一屁股摔在地上，略帶驚恐的雙眼無辜地看著季蓮青，但沒有哭。

        季蓮青不用想就知道是青云。他心里感到一陣歉疚，不該帶這把劍來這里的。“抱歉抱歉，是我沒有注意，你沒事吧小朋友。”季蓮青扶起那個受驚的小孩，在她背上輕撫。

        章思風也蹲下摸了摸那小孩的頭發，“沒事小歡，等你長大得像我一樣的時候，就不怕它了。”

        “哥哥哥哥，為什么你頭上插著一根毛筆呀？”另一個小孩好奇。“這……好看！”總不能說，這是用來和妖怪打架用的。

        總算離開了熙熙攘攘的街道。季蓮青不解，“怎么會有這么多小孩，而且，他們身體都不完整。”

        “他們都是因為種種原因被凡人遺棄而死的，我只是幫他們過完該有的童年，這些小孩大多數到了八歲，就會消失不見了。不過有一年是一年。”

        “那……幸好有你。”

        “不，是幸好有你。”

        季蓮青不懂他為何這么說，卻也沒多問。走過半個妖市，兩人到了相對安靜的小廣場，也接近臨云樓了。

        “你小子可真有能耐啊，上哪兒拐了個神仙回來的。”

        “是誰在說話？”季蓮青四處望了望，也沒見有第三個人。

        章思風指了指老榕樹，“那棵樹，老妖精。”

        “這是……樹神。怎么會在這兒。”

        “這小子，我當初千萬個反對，他也非要把我挖了移過來。我這把老骨頭，差點讓他折騰壞了。”老樹妖訴道。

        “哎哎哎，挖都挖了翻這舊賬做什么。”

        季蓮青撲哧一笑，有這個活寶陪著，章離倒也不寂寞。又走了幾步，他一抬頭，便看到一座懸浮在半空的樓閣，門匾上寫著龍飛鳳舞的三個字“臨云閣”，他認得出來這是章思風的字跡，因為章思風的書法就是他教的。

        季蓮青心里有不好的預感，他問道：“這臨云閣是什么意思？”

        “嘿，也不知道天天想著臨幸哪朵云。”老樹妖打趣道。

        “當然是能保佑風調雨順的積雨云了。”章思風這話明顯指的季蓮青。

        “我看啊，不是天上的云，是云上的仙。”老樹妖全然不管殺氣騰騰的季蓮青，反正遭罪的也不會是他。

        季蓮青早已怒目相對，“你……”他像大罵混賬，卻覺得這樣只會讓章思風更得意，當即平靜道，“可真沒有新意啊。”幾十年過去，章思風這不著調的樣子確實一點也沒有變。

        “走，帶你上去看看。”

        “不了，時辰不多，我也該回去了。”知道這“臨云閣”三個字的由來，季蓮青怎么也沒臉上去了，而且他也確實該回去了，沒有公務在身不得下界逗留多時。

        “行，那我送你一程。”章思風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了，他裝作云淡風輕、忽而想起的樣子。“明年神妃節，你過來陪我吧，季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章思風心里也沒把握季蓮青會不會答應，畢竟現在離神妃節還離的遠著呢，也許到時候季云會忘記了。

        季云挑眉道：“你又不是我的神妃，我過來陪你作甚？那你給我說道說道，神妃節都有什么節目。”

        章思風繪聲繪色地向季蓮青說著：“到時候凡人也會到這里來玩，白天倒沒什么就是祭拜神妃，晚上會有煙花、游船、香車、飛燈，還有舞曲、雜耍、變戲法等等，比現在熱鬧百倍。”

        “那這神妃又是誰？”

        章思風娓娓道來，“是這城中最西邊有一座廟，門匾上題的是神妃廟，那廟中的神妃像和臨云樓里那幅畫上的仙子一模一樣。想來應當是這座水下城以前的主人，為表示敬重我定了元月十六為神妃節。之所以選在元月十六，是因為我見那幅神妃畫像的落款處寫著‘元月十六’。”

        “等等，你剛剛說凡人？凡人怎么過來妖都？”季蓮青疑惑道。

        得到這個回答，章思風多少有點失望，沒錯，一起過神妃節算什么要緊的，他永遠只會關心人、妖、仙，只會關心三界秩序、天道仙規。

        他嘆了口氣道，“妖都有兩個入口，一個在河面上，一個在這附近的清芙鎮上，清芙鎮那邊有一家屬于我們妖度的酒肆。每年的燈節，酒肆的暗門就會打開，進了暗門就到妖市了。”章思風仔細回答道，他知道這個問題不講清楚，季蓮青還會問。

        “那些未修煉成型的妖怎么辦？不出門嗎？”

        “有螢石，到時候未修煉成型的小妖就會打上螢石燈籠，螢石燃燒的光可以掩蓋小妖的真身，讓他們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你這么做未免太冒險了，凡人和妖接觸，對彼此都沒有好處。”

        “為什么？你總是不信我？”章思風不解，因為這幾十年中一直都是風平浪靜的。

        “凡人不信任妖的品質，又懼怕妖的能力。一旦他們發現這是妖市，就只會想方設法破壞這里，甚至……除妖。到時候人妖雙方必有交戰，凡人的力量又不足以與妖抗衡，就會求助于仙界……所以，你明白了嗎？”

        章思風徹底放棄和他一起過來年神妃節的奢望了。他下了決心似的豁出去問道：

        “那如果有這一天，你會怎么做？”

        季蓮青好整以暇道：“那你說說，我能怎么做？”

        “選我章離，還是選你的道。”

        季蓮青的神情忽然暗淡了，“沒有第三個選擇了嗎？”

        “沒有。”他把季蓮青逼到角落里了，他需要一次正面的回應。

        這一刻章思風心臟狂跳，即使以往面對過的最強大的對手，都沒能讓他這般緊張，他害怕得到最不想要的答案。

        季云啊季云，你堪比洪水猛獸！

        “如果有這一天，我怎么做已經不重要了。”其實在上次分別時季蓮青已經做了選擇了。

        “重要。季蓮青，你怎么做永遠重要。你的態度就是我的一切的意義。”章思風此刻的心情就像被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季蓮青的回答等于沒有回答，只是他不明白季蓮青為何突然臉色難看。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凡人與妖有別。”

        章思風敏銳的嗅到這句話里或許有其他意思，他大膽試探道：

        “那我和你呢？”

        季蓮青瞬間明白了這句話在章思風心里引起的歧義，急忙道：“這不一樣。”

        “哦？我們有什么不一樣？”章思風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動了些，他故意語氣曖昧地重復一遍。“有什么不一樣呢？”

        “我知道你不是壞妖，我也不忌憚你的力量，你也知道我不會鏟除你。我們之間沒有互相殘殺的可能。”知道章思風多慮，隨后又補了一句，“僅此而已。”

        沒有得到明確肯定的回答，只是表明不會。光是這樣他章離就已經滿足了，“我可以控制好這一切的，你只管赴約，快回去吧。”怕季蓮青忘記，又重復一遍：“記得，元月十六。”

        “對了，我下次怎么找你。”章思風忽地想起這個重要的問題，對著那個背影喊著。

        “去躍龍天池等我，我可能就會下來。”遠遠地傳來季蓮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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