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云錦紅睜開眼睛的時候，良風(fēng)已經(jīng)早早起來拿著籃子去摘果子了，云錦紅也從榻上起來向灶房內(nèi)走去。

        就這般如此五六天，良風(fēng)漸漸與云錦紅混得熟了一些，阿姐阿姐也叫得越發(fā)順暢起來。

        這幾日連著都是夜里下小雨，云錦紅不好意思將他打發(fā)在屋外頭住，只得叫他睡在自己屋子地板上。頭兩天云錦紅還有些羞澀，到了第三天后她便完全適應(yīng)了這少年的呼吸聲，怕少年夜里著涼，她便偷偷拆了一床棉被與他墊著睡。

        時間一日一日過去，良風(fēng)每日都偷偷上街賣茶，攢下來的銀子良風(fēng)也不偷拿，全數(shù)交給了云錦紅，只說是“怕銀子放在身上掉了”。

        就這樣數(shù)著日子，距離媒婆再次上門只有三天了，這天中午，云家阿爹總算將她叫了過去。

        坐在屋內(nèi)大堂的紅凳上，桌上擺著一個木盒子，阿爹哆嗦著手把盒子打開，一層銀光閃過去，里面是一百兩碎銀。

        “這是阿爹好不容易湊出來的銀子，你看……”阿爹期待著眼睛看她。

        云錦紅瞧了一眼木盒子，心笑，云阿爹果真如她所想的，提前與媒婆討了錢。她不清不淡的嗯了一聲，然后又將盒子合上，繼續(xù)問：“那和離一事呢？”

        云阿爹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李氏，尬笑了幾聲：“和離……大概還是不要離的好，反正阿爹答應(yīng)你，你嫁與孟家后阿爹絕對不再打你娘了，把你娘當(dāng)菩薩供著，什么好吃好用的都緊著她，你說這可以不可以？”

        云錦紅又揉了揉發(fā)尾，云阿爹摸不清楚云錦紅的意思，只能有些焦急的坐著搓手。

        過了許久，云錦紅才緩緩的嗯了一聲，隨后問他：“嫁衣可準(zhǔn)備好了？”

        阿爹聽她如此說，眼睛當(dāng)即亮了起來，高興得合不攏嘴：“好了，都準(zhǔn)備好了！后天，不不不，明天媒婆就能給你帶來！”

        李氏見云錦紅看起來竟然還有些期待的神態(tài)，終究是嘆了一口氣，也不再勸她。

        云錦紅冷眼笑著看云阿爹幾近瘋狂的模樣，沒有再多說別的話。阿爹以為她就這樣輕易妥協(xié)了，那怎可能？只不過是她有她自己的算計罷了。

        她淡然的走進(jìn)自己的閨房，合上了門窗，隨后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套文房四寶，然后俯身緩緩的寫起字來。

        云錦紅字跡清秀如蘭花柳葉，用詞造句簡練工整，不看她身上穿著打扮，單看她如此神態(tài)，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大家閨秀呢。

        如果這樣的她如果被李氏看見了，李氏大概會驚訝罷，畢竟他們從來沒有教過云錦紅讀書寫字，就連筆墨也沒有讓她摸過。云錦紅讀書這件事，說來還要感謝上輩子那個男人，要不是那男人逼得她走投無路，她也不會如此求知若渴。

        不過一會兒，字跡逐漸干透，云錦紅輕輕抖了抖，將書信折了三折，然后藏在了床榻的最右角下。

        ·

        這天晚上，良風(fēng)又翻窗回來了，他收拾好鍋碗和木桶之后剛準(zhǔn)備躺下，云錦紅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

        良風(fēng)好奇地看向云錦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云錦紅抿唇笑了笑，將一個早已準(zhǔn)備好的繡花袋子遞給他，道：“之前說的日子已經(jīng)到時間了，這里面裝著一貫銀錢，你明天不需再摘果子做茶了，找個好店打尖好好休息一陣子吧。”

        良風(fēng)愣了愣，沒接過云錦紅遞來的繡花袋子。他抿緊唇，皺了皺眉頭，出乎她意料外的問道：“你要趕我走？”

        云錦紅搖了搖頭：“不是要趕你走，是我馬上要嫁人了，你若想繼續(xù)跟著我做事，大概只能到我婆家候著我了。”

        良風(fēng)依舊沒接錢袋子，他抬頭看了著云錦紅，聲音有些納納的：“你之前沒說你要嫁人的……你要嫁到哪里去？”

        “孟家村。”云錦紅猜不透他的心思，但是如實(shí)說道。

        “孟家村？”良風(fēng)眉頭又是一皺，他神色有些古怪，“你為何要嫁到那地方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約，這我哪里省得。”云錦紅直接將錢袋子塞進(jìn)他懷里，不愿意與他詳細(xì)解釋，只是說，“你要是不愿意跟著我干活兒，你就去杭州尋你親戚去吧，你要是還愿意跟著我，你便去孟家村等我。”說完，云錦紅也不再等他答復(fù)，直接熄了燭火，準(zhǔn)備歇息了。

        良風(fēng)站在夜里看了她許就，隨后也躺了下來。

        就這樣一夜過去，再次醒來的時候，云錦紅果然發(fā)現(xiàn)良風(fēng)已經(jīng)離開了，云錦紅不知道良風(fēng)最終的決定，但無論良風(fēng)做什么決定，云錦紅都能理解。

        如果良風(fēng)最終離開了秦州去了杭州，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哪個有志向的小伙子愿意跟著一個體弱多病的寡婦做事呢，在她的威脅下，良風(fēng)愿意幫她這幾天，已經(jīng)算是極好的了。

        收拾起少年躺了三四天的棉被，云錦紅很快便將良風(fēng)一事拋在了腦后，比起良風(fēng)來，她目前還要面臨的大婚才是最要緊的。

        如今云阿爹得知她同意之后，開心得眉飛色舞，急忙在家中布置起來，什么大紅大綠的都往墻上貼就。

        李氏雖然不甚開心，但是卻開始細(xì)細(xì)的收拾起云錦紅的貼身衣物來。擔(dān)心她嫁過去了不受孟家人待見會受人唾棄，李氏這兩天又忙著在村前村后的送糧食和茶葉，懇求村里人如有認(rèn)識的照顧她。

        但她知道，村里人向來不喜歡她，現(xiàn)在又聽說云錦紅要嫁死人了，更不可能給李氏好臉色，有幾次云錦紅都看見村里人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罵李氏身上一股子死人晦氣。

        云錦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當(dāng)李氏又準(zhǔn)備出門的時候，云錦紅攔住了李氏，她一雙眼睛望著李氏：“娘，他們不愿意照顧女兒，女兒也沒非要他們關(guān)照，您還是別出去受氣了。”

        “沒有夫君疼的閨女，總歸還是要叫人瞧不起的。”李氏嘆息著抹眼淚，“娘也不能跟著你過去，娘要是能跟著你過去倒也好了，娘沒什么能耐，家里實(shí)在貧窮，如今娘實(shí)在也想不出什么別的法子保護(hù)你。”

        李氏看著云錦紅一身布衣破舊泛白，剛剛干了的眼眶又濕潤了，她突然轉(zhuǎn)身向后院走去，不過一會兒，李氏回來了，回來時手上還拿著一把菊花苗，一把竹葉，還有其他七七八八的野菜和山藥。

        看著家里紅紅的喜字，李氏捏著袖子擦了擦眼角，將云錦紅拉著進(jìn)了灶房內(nèi)。

        將那一眾材料放在臺上洗好后，李氏才告訴云錦紅：“娘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教你，但娘做的最好的菜，就是農(nóng)女八湯，這也是你祖祖唯一教娘的東西。娘如今告訴你做了，就算是把畢生能會的都交予你了。”

        農(nóng)女八湯？這云錦紅還從未聽說過。

        她跟在李氏身后，瞧著李氏的動作，瞧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李氏是要熬粥呢。所謂農(nóng)女八湯，也不過是八道粥類罷了，但這八道粥類卻與平常老百姓喝的粥類好像不大一樣。

        李氏一邊將菊苗洗凈，一邊和云錦紅說：“李家往上面數(shù)三代，其實(shí)也是秦州南邊的一個叫得上名號的家族，那時咱李家出過一個女廚娘，長得與你一般清秀，她傳下來的東西不多，也就這八湯罷了。”

        “這八湯做法考究，配料麻煩，讀書人一般文鄒鄒的，田家漢子很少喜歡這吃這種東西，所以后來人一般也很少做。”說著，李氏將家中唯一剩著的五谷在臺上一一排開。

        五谷是家里僅剩的谷子了，還有一把是李氏找鄰居借的，分別是紅豆、黃米、黑米、稻米、小麥，全部一碗的模樣，入水浸泡。

        隨后云錦紅又看見李氏將剛剛從地里采來的菊苗、山藥、紅棗、青菜芽、蘑菇，全數(shù)洗干凈，切好了備在臺上。

        云錦紅看著李氏忙活，一邊給她打下手，一邊默不作聲的記下了李氏所有的動作和配方。這是娘親希望她記住的，她不能辜負(fù)娘親的期望。

        只見李氏一邊念叨著以前的事情，一邊手腳麻利的將半條魚剔骨去刺。李氏刀法很好，她一邊將白花花的魚肉剁得細(xì)碎，一邊笑道：“說來這八湯其實(shí)應(yīng)該用人參、鮑菇、鮮蝦、鱸魚來熬，可惜咱家窮得連麥子都買不起，就連這半條魚也是求了半天掌柜才給的。錦紅啊，你他日若是富貴了，一定要試試這配方，也不知道拿那些東西做的湯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說著說著，李氏又沉默下來，然后她拿出家里唯一一塊肥瘦參半的豬肉來，切成一片一片的薄片。但那肉塊實(shí)在是太小了，就算李氏很用心的切去，也不過能切出六塊而已。

        準(zhǔn)備好所有的食材之后，李氏便將豬肉、魚肉用油翻炒金黃，隨后盛起放涼，又升起火來，弄了兩口大鍋，放水開始煮粥。

        “先下水稻到半腰，黃米小麥細(xì)細(xì)淘。

        紅豆需煮花開白，黑米較硬提前泡。

        鮮蝦去殼碾做泥，鱸魚肉軟慢推敲……”

        李氏輕聲慢慢念著，長長的口訣斷斷續(xù)續(xù)的從她干澀的嘴唇里唱出來，就像唱詩一樣。在云錦紅小的時候，李氏煮飯時也喜歡唱歌兒的，只不過云錦紅越來越大后，李氏就越來越滄桑沉默了。

        時辰一點(diǎn)一點(diǎn)從火柴和灶臺上溜走，慢慢的香氣在灶房內(nèi)散開。當(dāng)李氏揭開鍋蓋時，白霧一瞬之間騰滿了整個屋子。

        紅色、黃色、白色、黑色、翠綠色、淡紅色，六個小婉被放在桌上，每個小碗內(nèi)的粥湯各不相同，甜咸淡濃各有風(fēng)采。

        李氏將小碗擺好，話語里還有一些遺憾：“娘就只能做出這六道來了，就算是這六道，里面也差不少食材，想要完整做出這八道才來，那家里田中必須得有許多許多糧米，那些米面蔬果可不是尋常老百姓就能買到或是種出的。還有兩道娘實(shí)在是沒辦法做出來讓你嘗嘗了，實(shí)在是娘沒什么本事，沒辦法叫你過上好日子。”

        云錦紅嘗了一口粥湯，只感覺那甜味暖暖的，直接在心中暈開。她握住李氏的手，搖了搖頭，眸中肯定：“錦紅早晚會將八道湯都做與娘吃的。”

        李氏大概只當(dāng)云錦紅在哄自己開心，她隨意笑著應(yīng)了幾聲，也沒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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