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在四月十五日黃昏酉時，自那天中午開始，李氏的眼淚就沒停過。云錦紅的表情倒沒什么特別，只是閉著眼睛坐在桌旁看窗外休息了一整個下午。

        旁人看來她是在休息，但其實云錦紅偷偷又摸著鐲子往楓葉林里轉了一圈，這次進來時她打算看看這塊地方究竟能通向哪里去。

        不過她剛走到第三棵楓葉林的時候就碰壁了。

        這地方看似無窮無盡，實則她能活動的范圍也不過楓樹林以內，泉水周邊而已，再往旁邊走，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屏障一般，阻礙著她前進。

        在楓葉林呆了一會兒后，云錦紅又回來了，剛剛睜開眼睛，云錦紅就瞧見云阿爹提著一壺燒刀子酒從門外回來。

        只見他拿著燒刀子酒圍著屋子走了一圈。

        他一邊將燒酒灑在地上，一邊鞠躬著念叨：“孟少爺好保佑，孟少爺好保佑，小的將閨女嫁去了，就是你的鬼妻，你有什么不順快的找她就行，旁人你可莫上門，莫上門……”

        云錦紅瞧他的模樣，只覺得可笑又可悲得很，也不知她到底是哪里的命不好，非要攤上這樣的父親，又不過也許在這朝內，無數父親都是如此罷，云錦紅想著，心中憑的有些難受。

        說來這還是云錦紅頭一次成親，上輩子她跟著那男人走小門的時候，連紅蓋頭都沒碰一下，而這輩子她嫁去孟家，也大概不可能再成婚一次了，因此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穿紅裝了罷。

        云錦紅將脂粉在面頰上慢慢理均勻，拿了胭脂紙放在唇間輕輕一抿。

        鏡中人唇紅目明，分外好看。李氏站在她背后，將她的頭發散下來慢慢用木梳子梳理整齊。

        李氏握著那滿頭青絲，實在是說不出什么一疏到白頭的話來。

        她嘆息了一聲，將云錦紅的發絲慢慢繞成發髻，嗓子有些氤氳的向她囑咐：“錦紅啊，今夜一過你就是婦人家了，不能再披頭散發了。你去了孟家一定要處處小心，我聽說孟家妯娌都心思重，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人，你少說多做，莫要與她們起爭執。”

        云錦紅點頭答應了，等李氏將頭發盤好后，云錦紅才回頭。她眼眸認真的看著李氏：“娘親，如果你能與我一起離開，你可愿意？”

        李氏一愣，隨機苦笑：“娘親愿意有什么用呢，你爹可不會放我離開，孟家那邊更不會同意。”

        “那要是兩邊都同意了呢？”

        李氏依舊笑著搖頭。她將云錦紅身上的衣裳又理了一遍，捏了捏她白皙瘦弱的手腕，岔開話題的夸贊道：“錦紅穿上嫁衣，果然好看如天仙一樣，娘早知道我家閨女是個美人胚子呢。”

        云錦紅知道李氏不愿意談這話題，于是便不再提了。

        等云錦紅全部打扮好的時候，已經是酉時差三分，接親的轎子已經行進到了村門口。

        云錦紅看著窗外，只見阿爹神神秘秘的向灶房走過去，不過一會兒，他又從灶房走出來。

        云錦紅眼眸微閃，心中冷哼。她起身也向灶房走去。不過一會兒，云錦紅又回到了閨房。

        酉時整的時候，云阿爹進了一趟閨房，給云錦紅送了一杯茶水來潤潤嗓子。

        云錦紅當著他的面喝下了那杯茶水。喝完后，她只是微微閉著眼，什么話也沒說。

        酉時五分的時候，窗外的日頭一點一點西沉，紅霞遍布，云阿爹有些著急地在柵欄外盼著媒婆過來。

        算著時辰，云錦紅向灶房中走去，果然看見娘親昏倒在灶房中央，她毫不意外的將娘親拖進了閨房中，有些吃力的將娘親拉扯到床榻上擺好。

        又過去一陣子，云錦紅聽見門外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她站起身來，倒了一杯茶水，給昏迷在床鋪上的娘親喂了進去。然后云錦紅將床簾放了下來，又從床底摸出一根前兩天就藏進去的棍子，站在了門背后。

        十個呼吸過后，嘎吱一聲，房門被來者推開。來的人正是云阿爹和媒婆。

        云阿爹果然并沒有發現閨房里有什么異常，他還喜滋滋有些得意的在與媒婆說話：“我那閨女，就是死腦筋，我要將她嫁到孟家過好日子，她還管我討五十兩銀錢呢！真是敗家娘們兒的，五十兩銀子可以買多少東西，我哪里有五十兩銀錢給她霍霍呢！”

        媒婆看到床簾里面鼓起來的一個鼓包，沒管云阿爹在說什么，只顧著一張胖胖的紅臉頰笑得花枝亂顫，連聲夸道：“是這個理，是這個理。只要把人送過去了就成，誰又管是怎么送過去的呢！”

        云阿爹點點頭，很贊成媒婆的話：“我下的迷藥是猛藥，人大概過兩個時辰才會醒，你且把她背到轎子上就完了。待到了孟家，你最好再綁她幾根麻繩，再餓她幾天，她就老實不會逃了。”

        媒婆連聲答應，她左右看了一眼，還有些奇怪：“你家小腳媳婦怎么沒看見人影呢？你就這樣違約了將她女兒騙過去，她不與你急？”

        云阿爹哼了一聲，面露不屑：“她礙手礙腳的，我將她迷暈了扔在灶房去了。說來我早想將她賣到窯子里去，再接兩個漂亮媳婦呢。她呆在這家里整整二十年，肚子里愣是一個兒子都不出，我要她有什么用？”

        媒婆聽他如此說，面色白了白，好像有些不忍心：“雖然你錯是沒錯，但賣到窯子還是有些過了，畢竟二十年的夫妻情分。”

        云阿爹見她還敢插嘴自己的決定，當即黑了臉：“你只管把我女兒扛了送孟家去就行，別的你多什么嘴？”

        媒婆被他教訓得不敢再與他講話了，只能快速的掂著小腳走到床鋪去，將床簾拉開。

        就在床簾拉開的那一霎，忽然屋中一聲冷笑。

        媒婆一怔，尖叫直接沖破房頂——

        只見床上哪里有什么云家閨女，只有李氏瞪著一雙蒼老的眼睛看著她呢！

        云阿爹看著李氏也倒吸一口冷氣，指著她顫抖著手問：“你個老婆子怎么躺在這里，云錦紅呢！”

        李氏沒有回答他，只是紅著眼眶忍著眼淚問他：“你再說一遍，你想把我賣到哪個地方去？”

        云阿爹不敢答了，他憋紅一張臉到處張望，還以為云錦紅逃跑了，害他一百兩銀子就這么沒了。

        就在此時，砰的一聲，一根棍子頂頭而來，狠狠向他脖子砸過去。

        云阿爹來不及抵抗，只能脖子一直，瞪著眼睛朝地上倒去。撲通一下，云阿爹撞在地板上，徹底暈死過去。

        媒婆看著突然從門板后面走出來的云錦紅，倒吸一口冷氣。

        云錦紅一張瓜子臉清淡，鳳眼的眸子又冷，直將媒婆嚇得說不出話來。

        李氏也愣神看著她，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

        云錦紅將棍子仍在地上，她撇了媒婆一眼，緩了緩氣，才向李氏解釋道：“我早知道阿爹不愿意答應我的條件，因此我早就有了提防。今兒中午我就看見他回來時候腰帶里別了一包白色藥袋，打那時我就知道他的打算了。”

        云錦紅撇了地上的云阿爹一眼，笑：“想來他原本是想把我迷暈的，但他沒想到我發現他的打算后，將大堂的茶水與灶房的茶水掉了包。所以他以為他拿的是灶房的迷藥，但其實他拿的是大堂的涼水。”

        “我知道他在迷暈我之后，肯定也打算去迷暈娘親您的，所以我在灶房發現娘親你昏迷過后，就將娘親你帶到了我的閨房里。之前我聽人講過，若是誤喝了迷藥，多飲些水就能醒來，于是我給娘親你喂了不少茶水。”云錦紅淡淡一笑，眉眼中是聰慧，“果然，阿爹剛剛進來，娘親您就清醒了呢。”

        李氏聽她講了這許久，才算明白過來。

        原來云錦紅早就知道云阿爹不打算給銀子，于是她有意讓云阿爹迷倒李氏，然后再故意將她喚醒，就是要李氏聽見云阿爹的打算對云阿爹死心呢！

        李氏腦子一晃，又想起云錦紅中午時問她的話。

        她咽了咽口中唾沫，有些忐忑：“錦紅你是打定主意要娘親與你一起去孟家么？”她原先真以為云錦紅在與她說笑呢。

        云錦紅從床榻下方找出自己之前藏在那處的紙張，將紙張展開，赫然是一封字跡清晰的和離書。

        云錦紅看著李氏，眸色認真：“我當然愿意帶娘親走的。但具體走與不走，還看娘親您的選擇。”

        李氏的眸子有些忽閃，她看了看地上的云阿爹，看了看那張和離書，無數個念頭和回憶在腦海里回轉。

        最終她握了握拳頭，下定了決心：“好，娘親與你一起去孟家，雖然娘親不太曉得你到底是什么打算，但娘親信你，娘親絕對會護著你不讓孟家人欺負你的。”

        云錦紅聽她答應后格外高興，這是她重生之后第一次發自內心的開心。

        只要李氏愿意離開，李氏便不會再重復上輩子那般的結局。

        云錦紅從抽屜里拿出印泥來遞給李氏：“只需在這里按個手印，就算是同意了。”

        李氏一咬牙，往上面按下自己的手印，一個紅彤彤的印記出現在白紙黑字旁邊。

        云錦紅又拿出一張紙：“這里還需要再印一個。”

        李氏沒懂為什么需要印兩張和離書，但既然云錦紅說要印，她就聽她的印下了。

        云錦紅接過和離書后，又轉身將印泥抹在昏迷的云阿爹手指上，往和離書上蓋了兩下，兩張和離書就這么成了。

        云錦紅將其中一張放在桌上拿茶壺壓好，剩下的一張折起來，收進了自己懷里。

        然后云錦紅又在客房中將之前裝了五十兩銀子的木盒子找到，拿一張帕子包了起來，抱在懷里。

        和離、嫁妝、分家，總算是都完成了，現在就只剩出嫁了。云錦紅轉頭看向媒婆：“走吧。”

        “啊？走什么？”媒婆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去孟家，不是要嫁人么？現在已經到時辰了。”云錦紅淡淡的提醒她。

        媒婆抿抿唇，很是震驚：“你是當真想嫁過去么？”

        “我是當真想嫁過去。”云錦紅的眼神很認真。

        媒婆有些茫然地看著云錦紅將蓋頭自己蓋好。

        媒婆咽了咽口水，一邊嘀咕著一邊牽著云錦紅的手向外走去：“真是怪人，哪有女子想嫁陰婚的，哪有閨女幫著父母和離的，真是瘋了瘋了……”

        云錦紅聽她說話，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紅紅的蓋頭擋住了前方的光亮。李氏答應她之后，即刻收拾了幾件隨身的東西就跟著他們走了。

        轎子已經在門外催了起來，媒婆告訴她，他們要在子時前趕到孟家村的大堂去。

        黃昏沉沉，夜徹底暗了下來，兩旁的抬轎人點起了火把，繼續往山林道路上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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