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野店
上元三年正月初四,臥病在床的肅宗偶然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自己的兄長李琮。
于是下詔追謚自己的兄長為奉天皇帝,將他們葬在了齊陵。
就在這一日,楊錯抵達陜州。
一場大雪,如搓綿扯絮一般,下了三天。
竟有一尺厚。
無形中耽誤了楊錯的行程。
好在楊錯不打算著急忙慌的前去見魚朝恩,所以一路上好整以暇的看雪。
到的時候,已近黃昏。
一座赫赫府第前立在他們面前。
擔任侍衛的韋皋,撥轉馬頭,策馬到楊錯所在的馬車旁,問道:“大帥,時間不早了,咱們是不是向去館驛住一晚,明早再去見魚大人。”
“不用了,在我們踏足陜州的一剎那,就已經知道我的存在。”楊錯哈了一口白氣,繼續說道:“你去投帖,我在這里等你。”
“是。”韋皋翻身下馬,帶著帖子走到了門口。
他還沒開口打招呼,守門的門子便點頭哈腰道:“將軍,莫非是楊駙馬的貼身侍衛?”
“正是。”韋皋戒備地說道。
看出韋皋的“敵意”,門子忙道:“魚公公等候楊駙馬多時了。”
韋皋這才稍微放心,轉身到馬車前,告訴了楊錯。
楊錯聽罷,稍微想了一下,起身下了馬車。
他剛下馬車,就見裝束整齊的魚朝恩從府里走了出來。
楊錯拱手道:“魚公公果然消息靈通,我剛到這里就被你知道了。”
魚朝恩抱拳還禮:“駙馬沿途雖然行蹤隱蔽,卻故意讓我的人看到。看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楊錯哈哈大笑。
在魚朝恩的引路下,楊錯走進了府邸。
到了里屋,卻見一桌酒席已經置辦好了。
兩人對坐。
侍奉的丫鬟為楊錯和魚朝恩斟滿酒杯。
魚朝恩一抬手,丫鬟和仆人都退了。
楊錯向韋皋使了一個眼色。
韋皋會意,先后向楊錯和魚朝恩行了行禮,轉身離開。
對飲一杯后,魚朝恩道:“圣人身體不太好,住在太極宮的上皇也是如此。從開年開始,就完全無法理事。”
楊錯笑道:“看來不止我想到了你,還有人想到了。”
魚朝恩微微一笑,從袖子里拿出兩封信。
一封是太子的密信,另一封是——趙王李系的。
看了眼擱在桌上的信,楊錯笑道:“足下有選擇了嗎?”
“本來沒有,但是看到駙馬,我就有了主意。”魚朝恩微微一笑。
“這么說,和我想的一樣。”
“咱做奴才的,都是看頭上哪片烏云能遮陽避雨。趙王才干如何,咱不在乎,倒是他背后的皇后和李輔國,做事太不地道。”
楊錯一聽,來了興趣,“聽你的口氣,似乎他們有事得罪了你。”
魚朝恩面色一冷,但是沒有表現出不悅,只冷笑道:“咱只能說,一切都早已注定了。”
楊錯烈酒入口,若有所思。
正月初七,雪后初晴,寒冷非常。
官道旁一座小小的野店卻是酒旗招展,掌柜往火爐中又加了幾塊木炭,無精打采地倚在柜臺旁邊打盹。
正被爐火熏得昏昏欲睡,突然耳邊傳來響亮的馬蹄聲,掌柜精神一震,也顧不得徹骨透過來的冷風,推開店門向外看去。
只見北面積雪飛揚,數名騎士護著一輛馬車奔來。
掌柜拼命看去,瞧不真切。
不多時,那些人已經接近數里之外。
其中一騎脫眾而出,快馬加鞭,轉瞬間飛馬到了門前。
馬上的騎士用馬鞭指著掌柜問道:“店里有好酒么?有閑人?”
掌柜諂媚道:“客官放心,小店的酒遠近聞名,濃烈香醇,店內沒有客人,就連一個小伙計也回去過年了。大爺在這數九寒天走遠道,不妨進來喝上幾杯,保管您舒坦。”
那個騎士將風帽摘去,露出一張剛毅彪悍的面孔。
他翻身下馬,也不理會掌柜,向店內走去,站在門口,看見里面十分寬敞,雖然桌椅簡陋,卻是頗為干凈,滿意的點點頭。
“小店干凈暖和,包您滿意。”掌柜跟了上來,一臉諂媚。
騎士不聽,信步入內,把整個店轉了一圈,方道:“我家大人要在這里打尖,你要好生伺候。”
掌柜眼尖的很,早在騎士翻身下馬的時候,就已經看清楚他腰間佩的橫刀,只看刀鞘就知道不是凡品,再加上腳上的戰靴,不用問也知道這是軍中的將爺。
再一聽他有位大人要好好伺候,掌柜心中大喜,來的既是達官顯貴,那么只要自己伺候周到,銀錢必然是不會少給。
他十分利落的道:“軍爺,小店后面的馬棚寬闊得很,牧草都是上好的,小人去生上火爐,保管將爺的馬匹不會受寒。”
那騎士揮手道:“快去吧,一會兒把好酒好肉都拿上來。”
這時,其他的人也已經到了小店門口。
這個騎士快步走到馬車前面,稟報道:“大人,里面可以打尖,請大人示下。”
馬車里面傳出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路途辛苦,我們休息一個時辰,不過酒不能多喝。”
那些騎士高聲應諾,紛紛翻身下馬。
這時候,掌柜也湊了過來。
還沒得及開口,就見一個護在馬車旁的騎士從馬上拋下血淋淋的野味,遞給他。
掌柜接過來,看上面的血跡未冷,應該是才打不久。
那騎士道:“掌柜的,馬匹我們自己料理,你用這野雞野兔精心做幾個小菜,給我家大人送上來。”
掌柜連連答應。
這時駕駛馬車的青衣少年跳下車來,然后掀開車簾攙下青衣文士。
青衣文士搓了搓手,便讓掌柜在前面引路。
緊接著,在掌柜殷勤的引領下進了店堂,青衣文士選了一張背風而又溫暖的桌子坐下。
青衣少年在后面伺候著。
那些騎士迅速的將拉馬車的駿馬和自己的坐騎牽到店后面的馬棚,也不用掌故的插手,就連草料也是他們自己取用。
過了一會兒,留下一個騎士在馬棚守衛之后,其他的騎士才進了店堂,向那青衣文士見禮之后,才四散坐下。
掌柜動作極快,一會兒功夫已經將準備好的熏肉和燒酒擺滿了桌子。
他忙得滿頭是汗,不過看到那些護衛的軍爺都是滿意神色,不由心中高興。
又過了一會兒,掌柜用客人帶來的野味做了幾個小菜端到青衣文士的桌子上。
偷眼一看,只見那文士面色微紅,似乎是喝了幾杯酒,不過自己送上來的熏肉卻是幾乎沒有動過,而且文士喝的酒也不是自己店內的烈酒。
不知什么時候,桌子上多了一個青花瓷壇,以及一只似玉非玉,不知是什么材質的古樸酒杯,里面盛著紅色的美酒。
除此之外還有個食盒,里面裝著一些精美的點心。食盒外面套著厚厚的毛皮,糕點上面仿佛還冒著熱氣。
野味放到桌子上。
身后的青衣少年從食盒里拿出了一雙銀質的碗筷,放到文士面前。
緊接著,他又拿出自己的銀筷子對每一道菜都嘗了一嘗,才道:“先生請用。”
青衣文士這才開始用餐。
掌柜看得瞠目結舌,他自認算是見多識廣,但是畢竟只是守著一家小野店,還沒有見過這種排場。
忙乎了大半個時辰,掌柜終于閑了下來,那些騎士早就風卷殘云一般將酒肉一掃而空,然后就慢條斯理的喝著酒低聲聊天。
而那個青衣文士用餐之后,則是拿起一卷書冊看得入迷。
掌柜知道這些人大概還得休息小半個時辰,連忙又去捧了兩壇酒過來。
其中一個似乎是為首的騎士搖了搖頭,道:“不用了,若是喝醉就不好趕路,你把我們的酒囊都灌滿吧。”說著將一個酒囊丟到桌子上。
其他的騎士也都紛紛解下腰間酒囊放到桌子上。
掌柜一邊灌酒一邊盤算,每個酒囊至少能裝兩斤酒,只算今日的酒肉,就已經是筆大生意了。
裝完之后,掌柜一算,卻是只有十一個酒囊,心中奇怪之余不由偷眼望去。
原來有一個騎士一開始就坐到角落里面,也不和其他的騎士坐在一起。
掌柜幾乎忽略了他。
一留神之下,才發覺那人竟然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桌上的酒壺原樣未動,竟然是滴酒不沾。
掌柜心中奇怪,北地嚴寒,人人都愛烈酒,怎么這個少年騎士竟然不喝酒呢,又多看了幾眼。
那個少年騎士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冷冷的望了他一眼。
掌柜只覺得心頭巨震,那個少年神色冰冷,目光中更是帶著逼人的殺氣。
他雖然不是軍人,卻也是在戰亂中掙扎多年。
那種目光他明白的很,是一種帶著刻骨仇恨和瘋狂殺機的目光。
心中大為不解。
他想要上前,又躊躇。
其中一個騎士,示意他趕緊去裝酒囊,別在這里待著。
掌柜這才離開了。
李泌看了眼酒店掌柜,緩緩的飲下清淡的美酒。
過于醇厚的烈酒,他可是消受不起。而且作為修行之人,稍微喝點酒暖暖身子就行了,喝烈酒就不太合適。
從衡山回來,李泌先被迫吃肉,接著成了親,然后又被楊錯當年酒坊釀的酒而破了戒。
眼光掠過那暗處角落里面孤寂的身影,李泌心頭一陣苦澀。
可惜啊,就是簡單的出行,自己也不能不用上心機。
這次特意帶上了盧子期,就是要給他一個逃跑的機會。
前些日子的劇變,雷恒被渾瑊的部下強行帶走之后,盧子期就變成這個樣子,沉默,冷淡以及仇恨。
可是,這件事情李泌也是無可奈何,自己不可能故意讓他看見什么文書情報,這樣子容易就是白癡也知道其中有詭計。
只有這個法子,讓盧子期得知能元皓的舊部全部滅口的事實。
這樣等到他回到叛軍,配合其他的事情,就會想到能元皓“背叛”的可能。
這是自己的計劃中很重要的一步棋,想要鏟除能元皓,這是必不可少的證據。
史朝義繼承自史思明的將領,而史思明又接管了安慶緒留下的武將,一波接著一波的內訌,叛軍稱得上大將的將領已經不多了。
目前只有幽州節度使李懷仙,恒趙節度使張忠志,昭義軍節度使薛嵩,淄青節度使能元皓還依附于史朝義麾下。
但真正聽他指揮的只剩下張忠志和能元皓。
薛嵩乃是薛仁貴的后人,楊錯已經派人前去私下結交他,暫時把他穩住。李懷仙鞭長莫及,因此決定目標對準能元皓。
是因為張忠志善守,行事謹慎,必然是個精明人,而對于精明的下屬,上位者可以倚重,卻很難信賴。
只有能元皓身份比較復雜,最合適用離間之計。
再加上得到的情報,能元皓的確是史朝義的愛將。
這樣一來,對付石英不僅是離間了龍庭飛的心腹,而且親信的背叛也會更加嚴重的打擊史朝義的信心。
為了這個原因,也就不能顧惜盧子期的心情了。
看著外面漫天大雪,李泌在心中燃起了想要做詩的想法,突然站起身來,向店外走去。
負責護衛李泌的楊朝晟驚訝起身,正要動問。
隨后跟出的高崇文卻一擺手道:“大人不過出去透口氣,你們不用跟來。”
他雖然這樣說了,楊朝晟卻仍然招呼了另外一個侍衛跟了出去。
盧子期心中一動,也起身跟了出去。
他自知李泌對自己頗為優厚,那些侍衛卻對自己十分戒備,所以站的遠遠的,看著李泌立在雪地當中,負手望天,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盧子期摸摸腰間短劍,恨意更深,卻是只能隱忍等待。
這時,李泌突然撫掌而歌:
“天覆吾,地載吾,天地生吾有意無。不然絕粒升天衢,不然鳴珂游帝都。焉能不貴復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氣志是良圖。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
盧子期聽得入神,雖然有些句子聽不大懂,卻也能夠感覺到那歌聲中流露出來的雄渾深遠。
聽到“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兩句時,盧子期不禁淚落。
淡淡的一句“百年事”,卻蘊藏了多少的故事啊。
想到將軍和同袍,想到那么爽直又糊涂的雷恒,盧子期心中的恨意煎熬幾乎令他再也不能容忍那個清瘦的背影站在前面。
他伸手摸向短劍,眼中透出沖天的殺意,或者就豁出命去吧,就是死在這里也好過這般痛苦。
就在盧子期心志將亂的時候,曠野之中突然傳來了一陣縹緲的琴聲,若有若無。
琴聲雖然微弱,卻是連綿不絕,人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不知何時,空中又飄起雪花。
琴聲漸漸接近,越來越悲愴的曲調令整個天地都仿佛充滿了蒼涼蕭瑟的氣息。
這琴聲似乎充滿了誘惑之力,令人心中憑空生出恨意和狂熱的殺機。
這時,其他的侍衛也步出野店,警惕的看向琴聲傳來的方向。
不過眾人都是心如鐵石的沙場勇士,自然不會為琴聲所動,反而都從目中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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