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正是當年天涯何處的主人、仙界持芳使——葉放。

        羲澤早在三百多歲時曾見過他一面，那時的他貌若寒玉、面冷心冷同現在無異，眸中滿盈的卻還是孤高自傲的淡漠，不似現在，雙眼無光，神色灰敗，充斥著與世無爭的淡薄。

        人界遇仙友，天涯同淪落，羲澤不禁有些驚喜：“葉前輩，果真是您！”

        葉放卻是淡淡的：“叫我‘葉放’即可。”

        “方才你可曾見一位姑娘進林？”見他不甚在意這些虛禮，羲澤索性開門見山。

        “她是我引來的�！比~放直言。

        “理由？”

        “做個交易�！�

        “那她現在在哪兒？”羲澤追問。

        “且隨我來�！�

        葉放雙手負于身后不緊不慢地在前面領路，羲澤默默跟上，回憶起昔年見他時的情景。

        彼時的葉放同樣著一身墨綠底棕紋衣裳，滿頭發絲卻還是黑的，游離于一眾把酒言歡的仙君之外，獨自默默飲茶�？v因孤僻為眾仙所詬病，卻自成一種恣意瀟灑的自在風流。

        究竟是怎樣的經歷，將他摧殘至今日這副模樣？

        不多時，二人行至一扇藤蔓做的門前，門上懸了塊簡單的木質牌匾，上書“不謂林”三字。

        “嘖嘖，‘不謂’……”羲澤再次端詳一番眼前三界罕見的園林風景，直言道：“你對這林子要求也過分苛刻了些。”

        “你懂什么？”葉放微微停頓，不知是否憶起了往昔：“見過巫山，世間便無云再可入眼。”

        同樣，守過天涯何處，世間便再無一處風景可謂之曰林。

        看來人界有句話縱矯情了些，卻也分毫沒錯。風華正茂的年紀，當真不應遇見太過驚才絕艷的東西。

        葉放的住處簡單卻別致，木屋單薄，陳設寥寥，被團團花草簇擁，若忽略因虧欠人氣所致的那點伶仃，也當得歲月靜好。

        羲澤探得臥榻上霽月的氣息，心里頓時踏實了許多。

        “你要跟她做什么交易？”出了屋子，羲澤輕輕掩上房門，邊繼續參觀林中景致邊同葉放閑聊。

        “不謂林至南種著二十畝雪花蓮，我需要她把它們摘下來�！�

        “小事一樁，”羲澤聞言，手上當即蓄起仙力：“我幫你也是一樣。”

        “不一樣，”葉放揚起下巴：“我平生從不需人幫忙，但若做交易，我又沒什么能夠給你�！�

        及至此刻，羲澤終于從他臉上窺見了幾分當年仙界持芳使高傲的影子，但這高傲也委實太欠揍了些。

        羲澤剛想為他此番言論貢獻一個大大的白眼，卻忽地想到什么，一時有些感懷：“你可能忘了，其實你也曾于我有恩。”

        “你是說替你收尸？”葉放清明的目光掃過來，一副對幾千年的人情賬門兒清的模樣：“這個你早已報過了。”

        羲澤：“？？？”

        他報了恩？他怎么不知道？

        見羲澤眸中難掩的疑惑，葉放解釋道：“眾所周知，仙君入凡世歷劫身隕后，難免會在遺軀之上留下幾縷微茫仙力，當年我本就是帶著目的與私欲為你收殮的骸骨，未經允許擅自同你做了交易。若非覺得于你有虧，你現在必仍困在那斷崖天塹，我不會放你進來。”

        羲澤自動忽略了他后面的話，只道：“怕不是在人界待了太久，你已忘了自己的仙君身份，何故貪圖我那點微茫仙力？”

        “我有位……”葉放抿唇思忖良久，似在給對方界定一個合適身份：“故人，借你仙力一用是為給她托夢，她被困在我親手畫的陣法里，我的仙力與陣法相斥……”

        說到這兒，他點到即止，不再多提有關那位故人之事，繼續面無表情道：“正巧當時你把自己作死了，可真是件千載難逢的喜事�！�

        羲澤聞言，總算切身體會到葉放當年的仙緣為何會差到那份上，自覺已沒什么舊好跟他敘了，遂轉而打聽起別的：“外頭皆傳你這不謂林會吃人，怎么回事？”

        “從前的事與我無干，但近來系州百姓失蹤一事確是我所為�！�

        “人在哪兒？”

        “太吵，被我晾在了別處。”葉放一句話說得泰然自若，仿佛人不是他強行擄來的一般。

        “費力不討好，何苦來？”

        “好……已然討到了。”葉放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

        羲澤一瞬恍然：“你是想制造事端，以引仙界介入此事？”

        “不錯，幸而今日沒教那白皮怪物攪了局。”葉放坦誠。

        “白皮怪物，”羲澤將這四字翻來覆去咀嚼一番，給出評價：“這個形容貼切得很！”

        “想要見個仙界的人竟需如此大費周折，林子外頭那些冥兵是被派來困住你的？”羲澤又問：“他們何故為難你這么個比菊花還淡的持芳使？”

        “人淡如菊”四字被他拆成這樣，聽來全然失了美感。

        “此事與我的交易有關，待那丫頭醒了，我再一并告知你們�！比~放說完，問羲澤道：“方才聽你在林外與白皮怪物交談，你們似乎也是老相識？”

        “老相識不敢當，我死不起……”羲澤淺淺回憶了下千年來每次同雅御碰面的不妙經歷，只覺胸口又開始疼了：“剛剛他說自己是現任冥主，你可知這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林中無甲子，我還停在戮凋統領冥界的時候�！�

        “一樣。”

        “冥界易主，仙界竟沒收到半點消息？”葉放眸中閃過一絲訝異。

        “誰知道呢？”羲澤聳聳肩：“我也許久不曾回去過。事實上，此番我們前來系州也是純屬巧合，跟百姓失蹤一事全然無關。”

        “如此聽來，我似乎還有幾分運氣在�！比~放不禁苦笑。

        羲澤亦隨之一哂。

        “不回便不回吧，總歸那兒也沒什么可留戀的�！比~放又道。

        因眾仙對天涯何處被燒一事的冷眼旁觀與不作為，他似對仙界猶存怨懟。

        “三界生靈大都如此，火沒燒到自己的地界，便不會為之焦灼。捫心自問，你不也一樣？”羲澤無奈搖頭低笑，而后又道：“可我們總得在這舉世之淡漠里尋覓一個值得，否則日子該有多無趣。”

        提到“值得”二字，他又想起霽月來，跟葉放告辭道：“我回房瞧瞧她去�！�

        然而他才往回走了兩步，便聽聞前方樹冠異動，隨后數片花葉隨風襲來。

        他剛欲出手還擊，余光卻瞥見矮杈上坐著的明黃色身影，遠遠瞧著，似極了幽暗叢林間照進來的一束光。他不由眉眼微彎，將伸出一半的手又縮了回來。

        那些花瓣、葉片圍著他額頭繞了一圈，最終定格成一個粗糙的花環。緊接著樹枝間霽月笑吟吟探出頭，聲音懶懶地問道：“小師父，喜歡么？”

        乍聞這個稱呼，羲澤足足愣了數秒，怔然抬頭，日頭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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