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她成了說書先生口中那第二場奇觀里的主角——那位為老生所常談、以死名動三界流傳千載的冥界十六公主。

        十六公主沒有名字，大家喚她十六；沒有娘親，流言稱她野種；沒有靈力，群鬼欺她無能。

        她自出生起便活在不見天光的暗夜里，也曾拙劣地模仿兄弟姊妹討好父王，但似乎總不得其法，既惹父王厭煩，又遭旁人恥笑。

        一次遠遠瞧見父王醉了酒，搖搖晃晃著回寢宮，她難得機靈一回，連忙湊上前去扶。

        鬼王戮凋迷離的醉眼睨她數秒，蹙眉不耐道：“哪兒來的下賤胚子，毛都沒長齊還想來伺候本王？滾回去！”

        彼時她僅有五百多歲，尚聽不懂葷話，仰著小臉笑得一臉奉承：“父王，女兒十六，特來扶您回房。”

        誰知聞言，戮凋飲下的酒霎時間悉數上了頭，重重一腳直將她踹到了三米開外：“原是那個賤蹄子生的小雜種！滾！遠遠地滾……”

        她趴在地上半天沒能起來，只聽鬼王罵罵咧咧著什么“一天天對本王頤指氣使，還讓老子給你養崽子”，歪歪斜斜地揚長而去。

        她不住滲血的右側唇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的笑，自此即便過得再差，也沒生出過再去戮凋面前討嫌的心思。

        仙冥兩界生靈比人活得久，卻也長得慢，單獨出界通常都有歲數限制，譬如冥界便將最低年齡設在了七百歲。

        十六初入人界是整七百歲生辰當天，那時的她身心皆似十歲幼童，卻全然沒有白紙般不染纖塵的純真，更像在壞水里泡久了剛被撈出來的小樹苗，根本就是向著歪而長的。

        人生七十古來稀，依冥界眾靈大小推算，她本以為要面對的會是一群一尺多高的娃娃，如此自己這受慣了氣的也能欺負幾個凡人玩玩，未曾想出來一看，一個個幾十歲的人竟都生的比七百歲的她高大許多。

        在冥界時，因無靈力傍身，十六早習慣了以躲躲藏藏來避免挨打，此刻雖無人來欺侮，她卻也條件反射似的一路避著人，最終躲進一個人跡罕至的山谷。

        四下無人，風輕輕吹，水靜靜流，她覺著自在了不少，沿樹蔭漫無目的地散步。

        行至一個山洞前，她跟一只剛出生沒多久的幼虎打了個照面，沾過不少壞水的心歹念頓起，惡向膽邊生，當即重重一跺腳，朝那無辜小虎做了個自認為平生最恐怖的鬼臉。

        但“霸凌”這等腌臜事似乎僅能安然存在于暗無天日的冥界，見不得人世間的光。

        下一秒，十六即聽見身后兩只成年猛虎的怒吼，心道：糟糕，報應來了！

        自知死到臨頭，她莫名生出幾分志氣，雖始終未敢轉身往后看，卻哆哆嗦嗦帶著哭腔，倔強又擲地有聲地喊完了遺言：“他娘的，敢吃老子肉的都是小王八羔子！”

        “……邊上涼快著。”

        她正緊閉著眼安慰自己這輩子至少辦了件缺德事兒也算值了，準備壯烈成仁，卻聽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說話的王八蛋還對著她屁股踹了一腳，踹得她直接踉蹌到了一邊。

        那人長發高束，紅衣灼灼，眉濃眼長鼻挺唇薄，端的是風華絕代的俊秀公子模樣。架卻打得很沒看頭，一雙手半死不拉活地瞎搖晃，整個人由內而外散發著懶怠。

        稀奇的是這廝戰力竟不差，不知使得哪路功夫，在樹底下隨便轉了兩圈帶下幾片葉子，兩只猛虎就莫名其妙都倒了。

        那人拿手腕撣去身上不慎沾染的灰塵，這才抬眸看了十六第一眼。

        華歷五十二年，時年七百歲的十六遇見了正值弱冠的展清風。

        彼時的她同大多數生活不順遂的少年一般，披著年輕的皮囊，卻自以為肩負著此生難銷的萬古愁，透過淺薄的閱歷，誤會自己已看透人心險惡、世態炎涼，對一切未知生出滿身的刺。

        展清風剛要上前搭話，卻見面前十歲模樣的女童頗為防備地退后兩步，一改方才的慫樣，色厲內荏地彎起右側唇角，勾出一個邪邪的冷笑，故作老成道：“說吧，肯花功夫從虎口下截獵物，你想利用我得到什么？”

        他先萬分無語地愣住半晌，繼而深刻反思了下自己，將儀容捯飭得愈發人畜無害了些。

        緊接著不知是在跟她說話，還是單純的自我安慰道：“小姑娘孤身在外，謹慎些也是好事，好事……”

        他一步步試探著走到她跟前，半俯下身溫和道：“小妹妹，哥哥真不是壞人。俗話說‘好人做到底’，你一個人回家終歸不太安全，便由哥哥一路在后面保護你如何？我保證，若無危險，絕不靠近。”

        聽見“哥哥”二字，十六剛放下來的右側唇角抽了抽，險些又迸出一個冷笑：“你才多大點兒？”

        “去歲及冠。”展清風好脾氣地回應。

        “小小年紀也敢妄稱哥哥？”十六得意揚眉：“不怕告訴你，憑歲數我能當你姑奶奶！”

        “那小姑奶奶，咱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過會兒它們可能就醒了。”他眼神示意了下地上躺著的兩只虎。

        “這倆老畜生還沒去見閻王？”十六小眉頭一蹙。

        “我昨夜觀天象，發現今日不宜造殺孽，便只擊了它們睡穴。”展清風一臉高深莫測，編得像真的一樣。

        可十六偏偏是最喜歡跟萬事萬物對著干的性子，聽聞此言，一身反骨都在躍躍欲試：“你不敢殺，我來殺，我倒要看看今日造了這殺孽能有什么報應！”

        展清風也沒阻止，扯下一枚葉片夾在指縫，靜立于她身后看她動作。

        十六原本氣勢洶洶地上前，卻在對上一旁小虎哀戚戚的視線那刻，恍若看見了身處冥界時的自己，滿心戾氣瞬間被澆滅，回頭望一眼展清風，自覺甚是沒面子，這殺孽她忽然不怎么想造了。

        幸而展清風似是個蠢的，看起來好像并沒有窺透她這份小心思，只兀自在后面驚慌失措道：“怎么半天不動手？哎呀，不會是我方才一時疏忽，直接把它們都弄死了吧！罪過，罪過，天可憐見，這可真是無心之失啊……”

        十六趕緊就坡下驢，故作嗔怒：“就是死了！兩只都死了！扯謊的精，騙人的鬼，無端敗壞姑奶奶我造殺孽的好興致，我決定不許你跟著我了。”

        她是個沒有歸路的人間過客，但這事兒她并不想讓這理應喚她一聲“姑奶奶”的“哥哥”知道。

        可他答應得也太爽快，只留了句“江湖再見，山水有相逢”，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莫名讓她心里憋悶空落得緊。

        展清風本意是先暫且匿在附近，待十六走后，再遠遠跟上。他這人早失了自己的事，只能將余下時間都花來行俠仗義、操心旁人的事。

        沒想到幾十米后小姑娘竟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跟上了他，他不禁莞爾，低聲自語：“扯謊的精，騙人的鬼，我決定歡迎你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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