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落完，煙消云散。

        廟內云天不再，黑黢黢伸手不見五指。

        突然亮一簇火苗，照亮那男子淡黃臉頰上彎彎笑眼，好似黑暗中一只不懷好意的狐貍。

        林放直覺要跑，雙腿卻重如灌鉛，抬都抬不起來。扭頭去尋那黑木，不知是光線太弱還是他心理作用，只覺那木頭好似得了場重病，正勾著腰沒命似地喘氣……總之是指望不上了。

        火光移近，懸在頭頂。林放抬頭看看，原來是自燃的黃符。收回視線，便對上一張好奇的臉——那男子竟無聲無息地蹲在了自己跟前兒。

        男子問：“我看起來像壞人？”

        林放答：“像。”

        男子問：“為何像壞人不像好人？”

        林放答：“你進門時，那雷……”恨不得把你埋了。怕惹怒他，后面的話林放沒說。

        男子贊同地點點頭：“你推理得不錯，可有個問題，天雷劈的就一定是壞人？”

        林放想了想說：“不一定是壞人，但也不一定是好人。”

        男子道：“所以壞人好人不重要，雷要劈我，你就要避我。”

        林放道：“我又扛不住雷。”

        男子道：“是了。你不問我是誰？”

        林放打量著他……長得挺帥，性格真怪，莫名其妙出現，說一通沒頭沒腦的話。

        可是，能在這個地方出現，又這么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肯定不是一般人了，據說高人都有怪癖，既然他沒有害我的意思，何不配合他，或許還能討到好處。便順著他問：“你是誰？”

        男子笑了：“你這小孩兒果然有意思，你覺得我像壞人，想避我，但卻不怕我，還想著算計我。你猜我是誰？猜對有獎。”

        林放滿腦袋黑線，心想這人真是惡趣味，我管你是誰啊！沒好氣地道：“你不是仙，也不是人。誒，別問為什么，這祈仙廟不待見你，顯然你不是仙，凡人也不能跟你似的拿張符來照明。”

        男子驚喜地捏捏他臉：“聰明！還有什么？”

        林放翻了個白眼：“仙廟只不待見你，卻沒揍你，所以你應該不是妖魔，而我方才遇見許多低級鬼和一只高級鬼，你跟他們都不像，所以，你最有可能是個半仙兒。”

        半仙不是人，也不是仙。是人界送往仙界的奴仆，每十年一期放還人界。因沾了仙氣，壽數便比常人高出許多，幸運的得了仙人授法，回人界后勵志修煉，終于練成摧山斷水的術法，行走人間斬妖除魔，是凡人眼中頂頂的英雄——這故事流民寨里的老人都說爛了——皇城里的護國法師就是半仙頭頭。

        那男子“哈哈”一笑，甚是開懷：“你說得不錯，我就是‘半仙兒’。說吧，要什么獎勵？”

        林放眼睛一亮：“幫我救人？”

        男子問：“你怎知我能救？”

        林放兩手一攤：“這里沒有別人了。”

        男子又“哈哈”笑起來，“不錯不錯，這里沒有別人了！”說完笑容一斂，眼露狡黠：“可救人不是獎勵，一顆糖，一件玩具才是獎勵。救人這種級別的，應該是交易。”

        林放道：“我沒東西換給你。”

        男子道：“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后沒有。”

        林放問：“你是說我以后要發達？”

        男子道：“我不知道，可能會吧。”

        林放無語：“那你說個屁。”

        男子提議：“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不讓我吃虧。”

        林放問：“答應你什么？”

        男子道：“我現在還沒想好。”

        林放心想，當場不說好，以后再來找……我大可不認。便瀟灑道：“我同意了，咱們走吧。”把手伸給他，示意他拉自己起來。

        那人卻不動，只道：“你想好再答，若要你把命給我，你也愿意？”

        林放翻了個白眼：“跑個腿、拔棵蔥叫做事，把命給你那叫做夢。”

        那人“噗”地一聲，笑得坐到地上。好半天才順了氣道：“對對對，“命”無實物，“命運”玄乎，天下又有哪個大仙兒能把“命”托在手上送人呢？好小子，你話有禪機，是個好的。”

        說完便并攏二指，點在林放額前。

        林放只覺一道涼氣竄入腦中，下意識地想去抓，它卻如小魚一擺尾，消失大海中。

        只聽那人道：“我已在你識海中種下一枚念頭，等我想到要你做什么事，這枚念頭自然會教你去做。”

        說完撐地、起身，拍拍屁股的灰塵，再一把拉起地上的林放。

        他指尖冰涼，卻有一股暖力伸進林放體內，緊接著腳下金光一閃，一陣剛勁颶風殺面而來！仙廟顫響，飛沙走石！林放雙目刺痛，想睜不能，待風唱停，只覺臉頰癢癢，用手一抓，扎手，睜眼一看，驚現松林——前方正是寨民們藏身的山洞，此刻門口的靈石不翼而飛，兩個鬼怪正將顫抖的人連串兒趕出來，不知要趕去哪里。

        林放與那男子站在樹杈上，正好隱匿。只等洞中人走光了，男子才拉著林放，凌空散步，跟了上去。

        松針拂臉，刺刺麻麻，腳在空中，如踩棉花，原來仙人走路是這個感覺！人生第一次體驗，林放心中說不出地驚喜。可轉念一想：“我本來還想耍賴，沒想到仙人交易都要用法術簽約，早知道就不答應他了，萬一他要我去做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事，或者替他殺人，該如何是好？”

        忽然又覺得好笑，“憑他這么厲害，哪里用得著我這無知凡人做個什么勾當？他都殺不了的人，難道我能殺嗎？他都辦不成的事，難道我能辦嗎？我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或許這就是他們半仙做事的規矩，凡事要講條件。哎，就算他叫我去做個什么難事，我盡心盡力辦不成，他總不能不講道理。好歹這回也算把全寨的恩都報了，總算不至于讓人家去爺爺墳頭罵我缺德。”如此想著，便把此事拋開了。

        人群被驅趕出松林，跌跌撞撞，往峽谷而去。林放與神秘男子遠遠跟著，心中著急，催了幾次快快救人，男子一直不動，還時不時拿眼覷他。

        林放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終于不耐煩道：“你總看我干嘛？”

        男子先是一驚，隨即恍然道：“是了，你耳力太差。”

        伸手在他耳邊一點，幾道聲音驟然入耳：

        “我就說不能信林放那小混蛋！他肯定自己跑了！”

        “放屁！林放才不是那種人！”

        “他都去了三天啦！就算來回兩趟也夠了！哎，咱們真是傻，白白成了供他逃跑的籌碼！”

        “可能，可能他是路上耽誤了！或者遇到了危險。”

        “有什么危險？危險都在我們這里！哎，還不知道要被這群惡鬼怎么折磨呢！”

        男子縮回手，聲音戛然而止。

        見林放一臉呆愣，他笑道：“看來你們感情并不親厚。”

        林放卻想的別處：“我明明去的一天，他們為何說我走了三天？”

        “哦。”男子道，“你撞進了仙廟秘境，那里時間有異，一刻便是現世一日。”

        “什么？！”林放扶額，“那我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男子問：“他們總冤枉你？”

        林放回憶道：“十次里倒有九次不冤枉。這些不重要，你快想辦法救人呀！”

        “等等。”男子不緊不慢道：“先看看他們要做什么。”

        話音一落，兩人已穩穩飄落在峽谷峭壁上。

        只見谷中紅光似火，將原本褐色的崖壁燒得好似烙鐵，滋滋冒煙。洞中寨民擠在陣心左側，寨民鬼怪立在陣心右側，十三個轉玉使分成六組，每組兩人，推車倒礦，還有一人站在那紅衣濁鬼身后，舉一根松枝替他扇風。陣心一邊，小山一樣堆著倒空的礦車，還有六車，礦石便全被倒光了！

        紅衣男子踱步到寨民鬼怪前，命令道：“礦車倒完后，你們就跳進去。”

        寨民鬼怪齊齊緩聲道：“是。”

        他又踱到洞中寨民面前，漫不經心道：“他們跳下去之后，你們也跳。”

        洞中寨民炸鍋了，尖叫的有，祈求的有，總之是不愿的。還有幾個轉身逃跑，跑了幾步卻像看到什么恐怖之物，尖叫著四處亂竄，最后跑進了陣心里。紅衣濁鬼哈哈大笑，嚇得人群崩潰呼號，混亂至極。

        “這！”林放心中一慌，抓緊男子的手臂，“這是要干嘛？”除了礦石之外，他還要把人丟進去嗎？！

        “煉陣。”男子的聲音有點沉。

        林放還想再說什么，就見那男子足尖一點，乘風落在陣心之上，隨手一彈，那些往陣心去的寨民鬼怪便被籠罩在一圈金光中，不能動彈。

        變化突來，哭泣的寨民們呆了，大笑的紅衣濁鬼也呆了，他轉過臉上上下下瞅了瞅那男子，突然“啊喲”一聲，別來無恙一般道：“是你？”

        男子微笑：“是我。”

        濁鬼問：“有何貴干？”

        男子答：“救人。”

        說完他便甩出一符，符化金光，金光中急速射出一支大腿那么粗的金箭，“嗖”地一聲破開紅光，直擊濁鬼面門！

        “喂！還講不講理啦！”紅衣濁鬼凌空而起，一腳踩在那金箭箭端。

        他紙片兒一樣輕飄飄地，踩在金箭上卻像天上落下的一塊巨石，猛地將箭頭砸進地里——“砰”——沙石如刀，飛巖嵌璧。十三個轉玉使忽地一昂頭，眼、耳、口、鼻黑煙轟竄，齊齊撲向陣心男子！

        卻見那箭頭落地處突然竄出數十道金光，如一朵盛開的案頭菊，迅速合抱，將那紅衣濁鬼當胸穿刺！同時又十三道金光如流星颯沓，從十三個轉玉使腦后穿刺而過，錚錚扎入巖壁之中！

        金光斜織如網，死鬼懸空晃蕩，菊絲悠悠舞蹈，刺鬼處黑煙曲繞。

        紅衣濁鬼狼狽不堪，卻全不在意，大笑道：“好好好，好一個青城箭符！人人都說你是被青城山廢了修為打落凡間，現在看來，傳言果然不可信！”

        男子一掃衣袖，語氣很冷淡：“好說，好說。人人都說你只吃貌美女子，練得不男不女神功，現在瞧你對這些烏漆嘛黑的罪民也饞得要死，傳言自然不可信。”

        林放聽他二人你來我往，顯然認識，奇怪他們關系，又聽他們說什么青城、神功，又奇怪他們的身份，最后只確定一點：這倆都不是什么好人！當即大駭：要是他們聊啊聊地，決定攜手作案，我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一群凡人插翅也難飛了！何不趁他們相斗，偷偷帶人跑路呢？

        于是順著峭壁悄悄下滑，落在那紅衣濁鬼身后背光處，墊著腳輕輕往人群跑，跑啊跑地，卻停了下來。

        不對勁！濁鬼被捉，這些人怎么這么安靜？不哭了，也不笑？

        他視線落在人群前排的阿興身上，見他身子斜站著，像被人打偏了，嘴巴微張著，仿佛鼻子不能呼吸，眼睛干瞪著，卻沒有半點神采。突然，他身子猛地一正，像被扶起的木頭，眼睛陡然一轉，像在土里打轉的石頭，嘴巴裂開一笑，像被切開的傷口，他“咯咯咯咯”地笑，像有人在磨他的喉嚨！

        “小子，你怎么不跑啦？害怕被你朋友吃了嗎？！哈哈哈哈哈！”

        明明是阿興的聲音，林放卻像見到那個紅衣濁鬼在說話。

        接著，人群里又有一人“咯咯咯咯”笑起來，再一個，再一個，忽然所有人都“咯咯咯咯”笑起來，那笑聲在山谷中回蕩，仿佛一萬個和尚同時在敲木魚，聽得林放心煩意亂，血脈膨脹。

        男子一把將林放抓到身邊，兩手在他雙耳重重一點——不適頓消，頭頂卻被重重一錘。

        “他們已經被攝魂了，你亂跑來干什么？我晚一步你就得爆體而亡！”

        同時山谷內黑煙驟起，一道道直沖天穹，暈染成片，竟將星光都遮蔽了！

        男子眉頭緊皺，眼見困住濁鬼的大菊花正在迅速凋謝，急把林放推開三丈，林放還未站穩，就見那菊花碎成金粉，兩道夾纏著紅光的黑煙自那濁鬼雙袖滾出，如黑蟒吐信鎖住男子，男子疊符而出，一張金色方罩護住他身，黑煙撞罩，滾滾怒號，猛地炸成無數紅針刺破金罩，又伸長作線套住男子，再全力一扯，生生將男子切割成段！

        林放失聲驚呼！以為那男子死了！

        但聽“轟”地一聲，幾道巖墻拔地而起，將那濁鬼包圍，猛地又被紅光所破，坍塌之時，新墻又起，逼得紅衣濁鬼飛身而出，卻被空中一道金色圓陣彈回原地，金光當即下壓，如佛手摧山，崩巖裂石，直將那濁鬼壓得扁扁一片！它卻突然消失，化作數道紅光竄地奔逃，在地上抓出手臂那么粗的滾痕，逃至崖壁處陡然折回，奔至那金陣上方恢復人形，抬腳當空一踢！

        罡風呼嘯！

        一個重物狠狠砸斷半邊崖壁，黑煙蓄勢追去，如餓狼撲食齊齊下扎！扎到一半卻被抵住獠牙，再進不動——扇形金光緩緩展開，照耀整個山谷，忽地猛烈震蕩，化作無數光刀，在谷中上下亂劈，再齊齊下墜，如雨落地！！！

        林放大驚，蹲地抱頭，卻被人攔腰一摟，光速逃離！眼中只見兩面峭壁崩作碎礫，掩埋谷道，又被猛力沖起，炸如石花，濺出一道紅影……倏地眼前一花，嘩啦啦跌入松林！

        林放屁股著地，摔得眼冒金星，還沒搞清楚狀況，又被一把扯起，滾入一道坎下，剛剛掙扎坐起來，就聽林中悉悉索索，腳步雜亂——他們追來了！林放慌得去看那男子，卻見他臉色蒼白如紙，口里不斷悶出鮮血，將整個前衣都染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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