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進密室，靠著石墻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身心俱疲的我不一會就睡著了。黑漆漆的密室自動點著了蠟燭，腳下的一塊磚緩緩降下，一顆鐵樹升起。

        再次醒來，映入眼簾的一顆開著花的樹。它全身用鐵鍛造，奇怪的是沒有拼接處，像是渾然天成的。此樹的根級細，沒有葉子，花開的格外盛。粉紅的花十分嫵媚，有卷翹的漸變花瓣，有待放的花苞，有芬香撲鼻的花蕊，更似假而非真。自帶熒光的蝴蝶翩翩起舞墻，時而停在花中歇腳，時而圍著花嬉戲雀躍。好一副《戲春圖》啊！

        它仿佛有魔力，牢牢扣住我的心弦，欲望在悄無聲息中發芽、滋長，催使我用心去接納它，觸碰它。手不知不覺伸到花前，一臂……一尺……一掌……我勾到花瓣了！哪知，這花瓣一下子變得無比堅銳，比肩利刃，刺破了我的食指。

        “嘶……”鮮紅的一字血印里漫出血。頭頂恰似被一根繩子吊起，搖晃再旋轉，胃里直犯惡心。一剎那只覺地覆天翻，我扶著墻坐下，眼皮雙雙合上，不停轉動眼珠，頭刺痛，曾經的事情被放大沖擊著神經……

        我抱著腦袋，把它擱在膝蓋上。片刻后，眼前一亮，我睜開眼。

        此刻我正躺在床上，心慌得離譜，就似有一把錘子一直在敲。窗外下著雨，屋檐滴下水，坑坑洼洼的地磚里積累了不少水。屋外，蘭花在燉雞湯，青煙順著煙囪偷偷爬出來。這讓我想起了前些日子做的夢——火燒王府那夜。

        我忽然意識到了，穿上鞋跑出府。扭頭看了一眼，我剛剛在沈府，于是請了馬夫一路疾馳到王府。

        奈何，還是晚了一步……

        王府黑煙冉冉升起，飄過頭頂，壓得我喘不上氣，抬不起頭。百余人忙里忙外，端著燒焦的盛著水的盆潑向火場。行人駐足觀賞，議論紛紛。過一會，火小了，我踏進高高的門檻，硃紅色的府門如昨日一般親切，屋內的一切都化為烏有……

        淚眼問花花不語，問天天無言。飆出的淚濺在手上——會干，倒下來的傾盆大雨——會停，熊熊燃燒的烈火——也會滅，但始終不明白的是：為何被傷的心從不曾樂過？濕淚漫出，漫出眼眶，將眼前的一切全部抹去，留下了那個不諳世事的我。瞧，這窗子里的小女孩笑得多開心啊！

        “爹，明日就是娘的生辰了！”

        “爹知道，那咱們可得給你娘一個大驚喜。”

        “那……我記著你娘天天嚷嚷著想嘗試下騎射，就這樣定？”

        “好……”

        “你們在那說什么呢？搞什么驚喜？”

        “哎呦，別嚇我好嗎！你聽到了……”

        “我可什么都沒聽到……那我們去哪兒騎射？”

        “呵！娘你還說沒聽到！”

        “哈哈哈哈哈……那咱們就去……”屋內傳來陣陣爽朗的笑聲。

        ……

        一晃眼，雨又下大了，夢寐以求的場景被打翻，繪出一副生動的水墨畫，漸漸糊成一團。路邊行人又聚集了很多，頭湊在一起對我指指點點。

        “不孝子，真是……”

        “對啊，干脆叫京城第一惡女算了！”

        “克死一家子人……”

        “虧他們還對他這么好呢！”

        “怎么好意思啊……”

        “看她還假惺惺地在那哭。”

        “真是不要臉……”

        ……

        聽著這些流言蜚語，無外乎都在給我心情火上澆油。不解、震驚、委屈，像怪獸一樣吞噬著我的心，把我的心臟搞得血淋淋。長長的指甲嵌進我的掌心，緊握的拳頭松了又緊了。此刻我真的是只落湯雞，不是被雨淋的，而是被一些只看見了表面的鄉野村婦的言語澆的，他們眼睛看到的就是事實，他們嘴巴里吐出字就是真理，他們一傳十十傳百，所有無關于他們的事在眾口悠悠中被弄得家喻戶曉、天下皆知，那些沒有做錯什么的人反而百口莫辯，成了眾矢之的的人。

        我狼狽不堪地轉過身，沖著他們罵道：“滾！”

        “京城第一惡女！”

        “不孝子！”

        “哎，靠近她的人都會不幸！”

        “喲，臟死了……”

        ……

        “都給我閉嘴！”我吼道。

        “咦？這口氣還不小！”

        “就是！”

        “一點沒有悔過的心！”

        我面對這群人，如同一個還有著乳牙的小孩向在教育她的父母認錯，就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擦去眼淚，一頭栽進人群中，任由別人對我指指點點，往外走，離這府越遠越好。

        天上打著雷，一道道雷光穿梭在竹林中，竹子倒映在泥地里，隨風搖擺，仿佛是一個張牙舞爪的巨人。裹滿水的衣裳好重，拖著它我的腳全麻。竹葉沙沙作響，眼角被扯住了，睫毛擋不住大風大雨，糊了我的眼，清冷的風吹得我瑟瑟發抖。

        越走越遠，往竹林深處去，竹子長得越來越茂密，擋住了去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我腳步沒有放慢，便是死胡同、懸崖我也一樣創！路變窄了，可還是延續下去，只不過看得見盡頭。那是懸崖，低頭是被雨淋著朦朦朧朧的萬家燈火，徑直拔地而起的懸崖與下面的世界格格不入。即使下面的蠟燭有多么亮，它也照不亮連陽光都照不進來的竹林，更何況是我……

        山上傳來男女的交談聲，那音色與爹娘有幾分相似。

        “咱們冒著大雨上山找兔子到底好不好啊？”

        “咱齊兒可心疼著幾只兔子呢，當然要找！”

        （回憶中爹娘的對話）“我們墨兒在外邊淋了雨，你能不心疼嗎！”

        “那就聽你老婆子的。”

        （回憶中爹娘的對話）“那就聽你的，快找！”

        “小白！”

        （回憶中爹娘的對話）“墨兒！”

        “爹，娘！”我失聲大喊。

        那對夫婦有些無措，道：“姑娘，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啊？”

        認錯人了？

        確實，我認錯人了……

        “抱歉，小女子認錯人了！”

        我覺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心是黑的，眼淚是渾濁的，吐出的氣是罪惡的。盤腿坐下，那晚跌下酒樓的場景歷歷在目，說不出來，有種莫名的熟悉感。身后傳來錯亂的腳步聲……

        “不孝子……”那男人低沉地說道，嗓音中帶著沙啞。

        我太討厭這句話了，恨不得立馬沖上去把他罵一頓：“別逼我打你……”

        “哎呦，你還想打我！”

        不對，這聲音跟爹的聲音沒有一絲區別？扭頭看過去，我一個踉蹌。

        “爹……”

        “娘……”

        “蘭花？”

        “大伯父……”

        “小妹？”

        “你們，還活著？”我懷疑這不是真的。

        “你怎么還有臉說？”妹妹在旁邊罵道，“你告訴我，父親腿斷了，你為何不來看他？那夜發生大火時你為何不背我們出去？我們哪里虧欠你了！給你吃好的、喝好的，結果你看看你干出來的臟事，不孝子！惡女！”

        “那爹斷了腿你們也沒告訴我呀！那夜我本是要救爹娘的，但是火太大了我不敢進去。你嘴上在說行動不是也沒有嗎，憑什么那么一場大火我就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你們，而你，王思令就不用冒著生命危險去救爹娘！還有，我做什么臟事了？我偷了，搶了，做違背良心的事了，還是說我殺人了！”

        “對，你就是殺人了！”爹一巴掌呼在我臉上，血腥味彌漫開來，抨擊著我的腦袋，壓垮了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線。

        “王思墨，你還記得嗎，我的阿姊就是被你害死的！”蘭花道，“當年你騎馬在街上，碰見了我們姐妹兩個，就因為我門擋了你的大路，你便把我姐姐賣到青樓，我生得比較好看，你最終雇我做了侍女。我苦苦哀求，你以若我不做侍女為由要殺了我阿姊！后來阿姊受不了這個身份，自殺了！你個壞女人，你個瘋女人，你個賤女人，去死！”

        壞，瘋，賤？原來你們是這樣想我的？可這明明都不是我的錯！

        “對啊對啊，快去死！”

        “這就是你的報應！”

        “一命抵一命！”

        ……

        （又想起今早的罵聲）“不孝子！”

        “惡女！”

        “臟死了！”

        ”大家都離她遠點啊！”

        聽到這些，心中只剩苦澀，萬念俱灰。有句古話說“家是孩子的避風港”，為何我的家就不是？可我也怪不到他們，畢竟他們還是養我生我的人，我沒有理由去怪他們。到最后，我只能怪自己，怪自己上輩子造孽深重，乖自己沒投個好胎。現在，我倒希望聽聽他們的心里話。

        “娘，你有什么要說的么？”

        娘突然淚眼婆娑，走上前去跪在我面前，握著我的手求情。

        “墨兒，別怪娘狠心，娘實在是太累了，是娘兒時沒把你培養好，你才這么任性。是娘的錯！”她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道盡了自己的“罪行”，“墨兒，你就原諒爹娘吧……你想想，如果你還在這世上生活，世人肯定會去辱罵你。人要有傲骨，而且你也肯定會考慮王家的顏面的對吧！對不起，墨兒，我們來世絕不再讓你受罵，你會原諒我們的，對不對？”

        原諒你們？我拿什么原諒你們！是拿被你們罵的體無完膚的尊嚴去原諒你們？是你們親自把我推向深淵，為何又要從深淵中把我撈起再折磨？你們只是喜歡逃避責任，將黑鍋全給我背罷了！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們丑陋的面孔，它真讓我覺得惡心！

        “好！不就是原諒嗎，不就是道歉嗎？我還給你們就是了！”

        朝著懸崖邊，一步……兩步……三步……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一切都可以解脫了，一切都能夠釋然了！

        一眼不發，含淚跳下。眼前的“家人”身子是透明的，點點星光從他們身上冒出……

        掉落速度非常快，轉眼竹林就要消失在眼前。驀然，有什么東西撞進我的身體，順著腦子鉆到了脖子里，靜止的心臟有開始跳動，我能感受到血液的溫熱，肌肉的收縮，毛孔的縮放。回魂了，魂一直都在，又好像一直都不在。腳下的世界不再移動，風的呼嘯聲戛然而止，重心瞬間轉移到腳上。向下看去，我的身子懸在半空中；向上看去有一只粗大的手抓住了我企圖逃走的手腕。

        “抓……牢！”

        是……陸公子！

        我微微一笑，道：“陸公子，放手吧，這跟你沒關系……”

        “你聽著……那全都是你碰了那朵很艷麗的花所產生的幻覺！我幾日前就見你背著包袱來這里，便晚一點也跟了過來，我也是因為此花從而進入了幻境！別覺得不可信，我曾經可是你最信任的門客！我不會害你！”

        他的手在抖，變換姿勢的過程中，我的頭磕到了崖石。濃稠的血液粘上了我的左眼，大腦內組織亂飛。那個神秘的東西被撞回大腦，錯亂的神經錯開，歸了位。

        “快！把你的另一只手給我！”

        ……

        “只要你這個主人公死了，所有人都回不到現實世界！”

        “算你命大，上當了居然還能活下來！”那是什么聲音？聽著像方才引誘我跳下崖的“娘”！

        這次，我相信了，遞上了自己的右手，腳踩石壁凸出來的地方，借著陸公子的力，攀了上來……

        用盡全力的我們都累得同時癱倒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經歷過生死的我在鼾聲中做了個噩夢……

        這次夢見沈陌去上早朝后一直沒回來。等了不知多少天，他還沒回府。我急得焦頭爛額，找來小菡請她把此事告訴太子，搞清楚狀況。

        月色入戶，清菡冒著被處死的風險，飛鴿傳書給我。信上寫道：沈，捕，獄，死，謀，反，斬，十日后。

        不，這不可能！我要贖人，我要贖人！

        攤開紙張，我在背面寫道：何，法，拖，時？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上一次見面竟是最后一次見面。時間留給我的不多，我要改變已成的定局，哪怕把天捅出一個窟窿也在所不惜！爹娘死于大火中，我不想最愛的人、最親的人死在一場不明不白的“謀反”中，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可嘆啊，老天爺為何偏偏流下了我？這些冥冥之中又在暗示些什么？

        終于，我湊齊了所有的錢財，買通了守衛，加上太子在圣上面前求情，我可以去獄所里探望沈陌了。他瘦得有些脫相，灰頭土臉地捧起一碗米粥狼吞虎咽地吃，從帶著一條條血痕的囚服上看，他應該受了重刑。我強忍著心上的疼痛，走到面前抱住他，在他耳邊問了些話。他不太敢正視我了，暗淡的眼底泛著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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