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薄汗
第002章薄汗
從弘福寺回京的馬車上,漣卿一直抱著寺中得來的那只貓。
惠嬤嬤不怎么敢上前,只能隔稍遠些問起,“方丈有佛經托殿下呈給陛下,殿下可要入宮面圣?”
漣卿沒看她,淡聲道,“先不了。明日早朝就會入宮,我那時去見姑母就好。姑母臥病在床,不擾她歇息,不缺這一日。”
她抬出天子,惠嬤嬤沒應聲了。
漣卿心知肚明。
稍許,等惠嬤嬤再想開口,漣卿懷中的貓忽然“喵”了一聲,惠嬤嬤心中沒個準備,當即嚇得一哆嗦。
漣卿佯裝不察,“我昨晚沒睡好,今日來弘福寺拜過臥佛,心中踏實多了,我先寐會兒。”
惠嬤嬤會意,“那老奴先出去了,殿下有事喚老奴。”
漣卿輕嗯一聲。
等惠嬤嬤撩起簾櫳下了馬車,漣卿才抱起懷中的貓。放在平日,即便有眼緣,她也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只貓上心,她也是今日才發現惠嬤嬤怕貓的。帶它回去,身邊總能清靜些。
果真,惠嬤嬤能避則避。
她也少了不少煩心事。
車輪滾滾,激起揚塵,雖然車窗的縫隙中也有風透進來,可她懷中抱著貓,額頭也滲出涔涔汗跡。
六月下旬,是西秦京中一年里最熱的時候,晌午更是悶熱。
漣卿褪下了外袍,只留了一件薄衫。西秦有女帝,早前也有東宮是女子的先例,所以漣卿一直都著女裝,也不必避諱。
今日起得早,漣卿也確實乏了,京郊路遠,馬車還要行一長段,漣卿抱著貓,靠在馬車一角打盹兒。
懷中的貓乖巧偎在她懷中,安靜,繾綣,沒有亂動或出聲,就像早就熟稔了一般。
等她睡著,它也湊得更近些。
小爪子輕輕踩了踩,同早前一樣,然后靠著她一道安穩睡了。
馬車緩緩在東宮門口停下。
惠嬤嬤喚她,漣卿才從夢中醒來,神色尚還有些恍惚。
——小尾巴,上來,我背你……大氅給你了,我也冷。
這還是頭一次,她在夢里聽到他說旁的話,漣卿一時有些懵。
“殿下?”惠嬤嬤又喚了一聲,見她鬢間又被細汗浸濕。
漣卿回過神來,馬車外,宮中來的內侍官朝她行禮,“殿下。”
漣卿認得是上君身邊的人。
如今天子在病榻上,宮中瑣事都是上君在安排,內侍官是上君遣來,“陛下聽聞殿下去了弘福寺,問起方丈可有讓殿下捎帶一卷佛經回京中,陛下想眼下過目。”
漣卿余光瞥了惠嬤嬤一眼,神色泰然,“有,我去換身衣裳,然后入宮見姑母。”
“是。”內侍官先行回宮復命。
惠嬤嬤沒從她神色中瞧出異樣,侍衛也置好腳蹬,漣卿踩著腳蹬下了馬車。
“柯度。”漣卿喚了聲。
惠嬤嬤身側的內侍官上前,漣卿將貓塞到他懷中,而后步入東宮。
柯度瞪圓了眼睛,懵懵接穩,這……
柯度詫異看向惠嬤嬤,惠嬤嬤明顯想離他和他懷中的貓遠些,“這是殿下的貓,快帶進去吧。”
殿下的貓?柯度意外,而后湊近,悄聲問起,“惠嬤嬤,它叫什么名字呀?”
既然是殿下的貓,自然金貴,那肯定是有名字的。
惠嬤嬤挪遠一步,敷衍道,“自己問殿下去。”
“哦。”柯度只好抱了貓快步入內,柯度攆上漣卿,“殿下可有賜名?”
漣卿看了它一眼,輕描淡寫,“沒想好。”
柯度:“……”
柯度嘴角微微抽了抽,“那等殿下想好,再賜名。”
漣卿目光落在他身上,“我是說,它叫‘沒想好’。”
柯度驚呆:“……”
漣卿徑直入了寢殿,沐浴更衣后便要入宮面圣,柯度只好留在殿外,同懷中的貓一道大眼兒瞪小眼兒。
“沒想好……”柯度輕嘆,這算什么名字啊?
“喵~”
‘沒想好’卻仿佛聽懂了他在喚它一樣。
柯度嚇一跳。
浴池中水汽裊裊,漣卿仰首空望著天花板處,想起上回端陽節在宮中,她飲了雄黃酒,尋了宮中一處清凈的涼亭,枕著手腕小寐,也不知過了多久,額間忽然酥酥麻麻的,似有指尖撫過。
她醒了,見是上君在近處。
“哪里不舒服?”溫和的聲音里,透著慣來的儒雅。
她卻當即酒醒。
……
眼下,浴池中,漣卿背后仿佛還有寒意。
往后,她能不單獨入宮都盡量不單獨入宮;即便入宮,也再不會飲任何東西,或小憩。
今晨她才去了趟弘福寺,剛回東宮,宮中就來了消息說天子要見她。
天子宣召,她不得不去。
天子久在病榻,怎么會忽然想看佛經的?
自然是有人從旁提醒。
她這處做了什么,見了什么人,都在旁人眼里。
漣卿斂了眸間神色,披了浴袍起身。
馬車去到宮中大概三刻鐘左右,會依次經過外宮門,中宮門后停下,需要自中宮門處步行至天子寢殿。
東宮在,值守的禁軍侍衛和內侍官沒敢上前盤查。
漣卿行至寢殿外,正好見上君同魏相一處說著話,魏相應當是才面見過天子出來。天子久病,一直是上君在照顧。但凡朝中要事,魏相還是來寢殿覲見。
東宮至,魏相恭敬拱手,“老臣見過殿下。”
“老師。”漣卿應聲,而后,又朝向一側,“上君。”
洛遠安輕嗯一聲,溫和的聲音繼續道,“魏相方才正同陛下說起太傅人選,魏相本是肱股之臣,朝中瑣事繁忙,重擔都在魏相身上,魏相又暫代太傅之職,太過操心勞累,眼下,總算是有人可以頂替魏相,陛下也安心了。”
漣卿微頓,太傅?
漣卿看向魏相,魏相應道,“是,他能來,老臣也安心了;若論輔佐東宮,他比老臣更合適。”
漣卿不知道魏相口中的‘他’是誰,但魏相說合適,便是信任此人。
在洛遠安和魏相面前,漣卿沒多出聲。
洛遠安應當還有事同魏相商議,“先去見陛下吧,她在等,我同魏相還有些話要說。”
內侍官去殿中通傳,漣卿聽到身后,上君多問了魏相一聲太傅之事,而后便是前日早朝上說起的栩城旱災……
等內侍官折回,領了漣卿入內殿。
“姑母。”
“來了?”病榻上的天子面容憔悴,即便早前曾是美人胚子,眼下久病纏身,眼窩都深陷下去,說話聲里都缺了七八分氣韻。
她近側有很重的藥味,其實殿中都是。
漣卿能聞出來,但在殿中伺候的宮人大抵都習慣了。人病著,身子便弱,再加上不敢太通風,藥味更重。
“過來坐著說話。”
漣卿從善如流。
正好內侍官端了藥碗入內,漣卿接過,“我來侍奉姑母湯藥吧。”
“不必了,這些交給下人做就是。”漣韻看她,“聽遠安說,你近日都忙著魏相安排的功課?”
“是。”漣卿一面喂她,一面如實應聲,“差得太遠,不敢馬虎。老師朝中事忙,想盡量少讓他操心。”
漣韻欣慰頷首,皺緊眉頭才咽下了喉間湯藥,而后才繼續道,“你也別太勞累了,聽遠安說,你近來時常夢魘,太醫看過也沒什么起色,今日去弘福寺可有拜過?”
漣卿應道,“拜過了,替姑母祈福時,也求了此事。”
漣韻點頭,又說起,“朕在病榻上,顧不了你太多,就托遠安照顧你。遠安也是關心你,又怕管太多,你不自在。你有時間,還是多來宮中。”
漣卿應好,沒表現出旁的。
上君同天子一處多年,一直溫文如玉。
天子病倒,上君數年如一日照顧。
如今天子病重不能早朝,上君破例在早朝上列席,卻也只是代天子行事,諸事都未逾越。再加上為人溫和,與他相處如沐春風,不僅天子信任他,朝中上下都對他敬重。
她的猜測和擔心,只會引來天子猜忌,讓自己陷入泥沼。
蚍蜉撼不動大樹……
漣卿心底澄澈。
又在殿中呆了些時候,漣卿本就怕熱,殿中又不通風,鬢間都是薄汗,臉色微紅。
“你回去吧,朕就是同你說說話,不多留你了。”漣韻說完,拿起一側的佛經卷軸閱覽。
“漣卿告退。”
……
今日天子特意在她跟前提了上君,那她離宮前,怎么都要同上君招呼聲再走。
洛遠安正在西暖閣見禮部官吏,見東宮上前,禮部官吏起身,“見過殿下。”
洛遠安目光朝她看了看,很快,又同禮部官吏道,“宮宴的事先這么安排著,但記得,此事要給陛下驚喜,暫不透露。”
“是。”禮部官吏拱手應聲。
等人離開,洛遠安問起,“見過陛下了?”
漣卿輕嗯,但沒上前。
他一面說話,一面行至她跟前,將手中的冊子遞給她,“下月是陛下生辰,禮部呈了冊子,想辦一場宮宴給陛下添添喜氣,你也看看。”
漣卿接過。
離得近,漣卿都能聞到他身上的檀香味,漣卿借著攤開折子的功夫,挪到了窗邊。
在窗邊,就容易被旁人看到。
旁人能看到的地方就是安全的。
漣卿佯裝看得細致。
洛遠安也果真沒再湊近,只是目光打量著她,見她鬢間薄汗,臉色稍許紅潤,修頸處的細汗浸濕了衣領上端,透著說不出的綺麗……
洛遠安收回目光,眸間淡然,“怎么出這么多汗?”
這句話有些旁的意味,也過于親近了,漣卿搪塞,“近來多夢魘,心神不寧。”
洛遠安輕嗯一聲,“寺廟竟靜心,多去也好,下次,我同你一道去。”
漣卿后背一涼,將冊子抵還給他,“都看過了,禮部安排周全。”
“那去吧。”他沒為難。
漣卿轉身,洛遠安沒有移目,纖細的背影,腰身盈盈一握,本就生得好看,就是刻意避開的模樣,都眸間含韻。
洛遠安放下手中冊子。
……
馬車上,漣卿還在怔忪。
無論是方才那聲“怎么出這么多汗”,還是那句“寺廟竟靜心,多去也好,下次,我同你一道去”,都讓她在盛夏光景里,忽然生出寒顫。
等許久之后,聽到“滴答”聲落在馬車棚頂上,漣卿回過神來,纖手撩起簾櫳,才見空中下起了綿綿細雨。
京中苦夏久矣,這場細雨似是澆熄了地下的燥熱。
春亭中,魏相親自招呼貴客,“先生清心寡欲,一直不愿入仕,這次為何愿意留京任太傅?”
陳修遠端起茶盞,精致的五官,清朗俊逸,嘴角噙著笑意,“家中的貓被人偷了,見了我也不認識,我要在京中多留些時日……”
魏相知他打趣,“東宮年少,還勞先生多費心。”
陳修遠唇瓣微微勾了勾,眸間笑意深邃,“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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