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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假如希望欺騙了你


  19假若希望欺騙了你

  我即將獲得勞動的權力了,太幸福了。\Www.QΒ5。coM//

  自昨天軍管會的代表講了要讓我們這些一時不能解決問題的人去參加農村的勞動,心情一直沒有平靜。不管過去的一千一百五十天是怎樣過去的,總之它已經過去了,它已經成為歷史了,牢獄生活就要結束了。我的雙手將要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了,將要為人類造福了,不管作用暫時還只是如此低微吧,但畢竟是一個新的里程碑啊!

  要正確地接受這三年多的經驗教訓,做一個從靈魂到行動都有益于人民的人。認真學習**的哲學著作,更好地為人民服務。

  一九七一年二月六號

  這是一則簡短的筆記。

  因為要離開這地方了,看守所就把進監時存放在保管室的筆記本、手表等物品退還給了本人,因此筆記本上才有了上面幾句話,滿以為新的一頁已經開始,一連用了五個“了”字,認為噩夢已經了斷,甚至用了一個很夸張的詞:新的里程碑。喜悅、興奮、對未來的憧憬溢于言表。剛從準備殺頭的陰影中走出,還沒看見前面是什么,就一門心思要正確接受這三年的經驗教訓,儼然以為自己還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員,理想主義在我身上真是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太沒記性,別人隨意吹的一口氣,自己就當了春風,以為春天就在前面,就忙不疊地準備抽芽吐綠。

  昨天下午門開了,紀明燈用手一指說,你,還有你,把東西清好。以為又是例行的調號子,我和王老頭跟著他到了一個門已打開了的號子,剛把鋪蓋整理好,又進來四個人,一下子把號子塞滿了。

  軍管會的一個大胖子走過來說你們先不要忙著清東西,有個事跟你們宣布一下,你們的問題一下子解決不了,考慮到長期關押對你們的身體不利,軍管會決定送你們去參加農業勞動。那里的空氣新鮮環境好,飽飯有你們吃的,不論哪一方面的條件都比這里好。去的路上要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去了后,你們要爭取好的表現,表現好的,最后在解決問題時我們會考慮進去的。

  好啊!在這樣一個森嚴的地方有人竟高興得叫了起來。這簡直就是將要從地獄到天堂的喜訊,僅次于釋放,而我們現在已不抱釋放的奢望,什么我們都聽不進去了,只想著一件事:半自由了。

  莫忘形,這里還是看守所。紀明燈說完關上門走了。

  六個人除王老頭外都是運動案子,有的雖然沒見過面,但也聽說過,初次見面,好一陣興奮。隔壁左右的號子都有動靜,看來人還不少,是到哪里去呢?猜了半天也沒有一個猜出個名堂,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牢獄生活結束了。

  有人很自信的說,今天晚上肯定一個人兩缽飯,宣布我們去外勞,就是外勞待遇。

  有人有點保留,不說兩缽,一缽半總是跑不了的。

  不論是兩缽還是一缽半,大家都對從今天晚上起就要同饑餓告別是深信不疑的。王老頭對饑餓的感覺沒我們強烈,他也一樣興奮,對他來說也是將會有一個新的天地,同時他也為我們這些年輕人高興。

  晚飯時間到了,門外的響動告訴我們,萬事具備,只等開門了。在強烈的期待中門開了,在強烈的失望中門被關上,這餐飯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吃飯時大家都不做聲,在巨大的失落感中,空氣有點沉悶。王老頭說,幾年都過來了,這一天兩天還等不得?是這個理,大家也就釋然了。誰也沒有想到其實這是一個預兆:不僅饑餓將和我們如影隨行,寸步不離。而且會比在看守所里更“精彩”。

  手表放了三年多的時間了,現在還能走嗎?從保管室領回物品,我就盯著那塊手表發愣,因為這塊只在我手上戴了不到半個小時的手表,不知道屈媽媽會不會埋怨慧君,要曉得是這么回事,說什么我也不會戴上它,六十年代,手表還是挺貴重的稀罕物,我真是個惹事的人。

  我試著上了幾下發條,秒針居然動了,里面傳出了清晰的滴嗒聲,學俄文的鋼院小黃接過去看了一下說,這是一塊蘇聯的“勝利”牌的表,樣式不怎么好看,但好用。我們大學里面戴表的都不多,你一個初中生都戴表,還是當頭頭的不一樣。

  我苦笑了一下說,這跟當頭頭沒關系,我看見這手表心里就不是個滋味,莫再說了。小黃有點不解地望著我。

  二月七號開過早飯后,在刺骨的寒風中,我們被帶到看守所的空場子上,四面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從他們那種如臨大敵的氣勢中,我讀出了自己的身份:階級敵人。

  準備送去的人不少,粗粗數了一下大約有四、五十人,我看到了馮棟,他也看到了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分別三年后相見的喜悅和問候。絕對沒想到的是此一去,等待他的是肝腹水,是到鬼門關一游;而迎接我的則是心臟的“新的里程碑”——我的心臟從胸腔的左邊跑到了右邊。命運用這種殘酷的黑色幽默來證明我判斷的準確,來教訓我那不可救藥的天真。我們以為就要從地獄走到天堂,誰知將從監獄墮入更甚的煉獄。

  三輛大卡車加一輛吉普車在一邊等著,按點名的順序我們分別上了兩輛卡車,坐下后兩人共一付手銬給銬住。吉普車走在最前面,裝滿全副武裝士兵的卡車殿后,我們這兩輛車在中間,每輛車上四個刀出鞘槍上膛的士兵守住四個角,不時發出老實點的呵斥。車隊慢慢駛出了寶豐路84號的大門,七彎八轉后朝西北方向開去。

  三年多了,第一次見到外面的世界。可惜只能從車篷的下沿看到一小塊快速向后移去的路面,偶爾北風把后面的那布簾拉開一條縫,外面的世界也只是從我們眼前一閃而過,無法看到這三年多來武漢市的面貌有些什么變化,更看不到生活在自由空氣里的男男女女。

  就要離開武漢了,對親人和同學的思念撞擊著我的心,甚至幻想如果同學能知道這消息肯定會帶著我的家人在路口堵住,這樣就能和他們見上一面了,可惜不可能有熟悉我的人知道這個消息。這車隊也沒有什么很特別的地方,不會有人會注意到這個車隊,車上的人也不可能用什么舉動來引起路人的注意。慢慢地,不再希望能看到什么干脆就不再看了,一心閉目養神。那蓬布擋住我們的視線綽綽有余,但對付刺骨的北風簡直就是薄紙一張,完全不中用,慢慢地閉目養神也辦不到了,要對付無處不在的寒冷和久坐不動的難受。

  中午時分,車隊停下了,說是解溲、吃飯。當兵的給下了手銬后,我們笨手笨腳地下了車。這是一塊路邊的農田,在冬日里除了殘剩的稻茬外就是淺淺的、不起眼的無名小草在與嚴寒作頑強的抗爭。四周已布滿了崗哨,當兵的滿眼是警惕,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這群在長期的關押后連走路都很困難的囚徒。解完溲后我們在路邊的田埂上坐下,在瑟瑟的北風中打著寒顫。不時有路人經過,奇怪的是沒人對我們發生興趣,大多數連看都不敢看,低著頭快步從我們旁邊走過。可能是這一群人在路人眼中有點奇怪,不論老少,大都用毛巾把頭包得嚴嚴實實,衣衫雖不算襤褸,卻一臉的蒼白,無神的眼睛漫無目標地四處張望,如果周圍沒有荷槍實彈的崗哨,他們會把我們當作一群不知前途在何方的逃荒難民。崗哨的出現,使這里的空氣變得怪異和神秘,還帶那么一點恐怖。他們的緊張害怕,不知是因為我們慘白的臉色嚇人還是因為荷槍實彈的威懾?遠離我們也許是他們認為最安全的選擇。

  兩個當兵的抬著一筐饅頭過來,一個人發了兩個,還有一勺咸菜,這就是我們的午飯。當然對于我們來說,只要是能進口的就是味美的,但此時的心情已和最初聽到消息時的感覺完全不同,甚至產生了是不是要把我們押到一個隱秘的地方“解決”掉的擔心。不過反過來一想,如果真要把我們怎樣,這餐飯就不會給我們吃,再進一步想,就是真的要把我們怎樣,我們又能怎樣呢?想到這里內心反到平靜了。

  到達目的地時已是下午兩點多鐘。大概是認為不可能出什么意外了,當兵的已有點松懈,化工學校的楊建成壯著膽子把側邊的蓬布掀開,我們看見車隊拐進了公路邊的一條小路,進去沒多久,下了一個小坡,走到跟前才看見山洼里面的一個建筑群,這真是一個隱蔽的地方,天上的飛機從頭頂上飛過也未必能發現。站崗的武裝把大鐵門打開,車隊開了進去。我們這兩輛車進了第二道門后才停下,下車后我們傻了眼,楊建成悄悄碰了我一下說,完了,到了渣滓洞。

  映入眼簾的是一幢呈倒U字形的平房,處在這個建筑群的最低處,已有幾年牢齡的我們一看就知道是牢房。這牢房用一道高墻圈了起來,同外界隔開的圍墻估計足有5米高,每個轉角一個崗樓聳立著,最靠近我們的崗樓上站了幾個武裝,像看稀罕一樣盯著我們。與部隊及看守的住處隔開的圍墻要矮一些。這牢房和圍墻都是用石灰石加混凝土壘成,墻體足有70公分厚,給人碉堡一樣的感覺,窗戶用木欄板擋住,看起來遠比武漢的牢房陰森,這就是我們期待中的天堂?反差太大了,我們都有被欺騙了的感覺。好在這些人的適應能力已經被鍛煉出來了,或者說已經徹底麻木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們還有選擇的可能么?橫豎就這一百多斤,隨遇而安吧,不到最后一步,人總要活下去。

  我腦海里突然冒出普希金那首著名的《假若生活欺騙了你》的牢獄版:

  假若希望欺騙了你,

  不要憂郁,也不要憤慨,

  相信那歡樂的日子就會到來。

  我們的心,

  永遠這樣向前憧憬,

  盡管生活在陰霾的現在。

  一切都是瞬間,

  一切都會過去,

  而那失去的將變為刻骨銘心的可愛。

  剛從那邊的保管室領出來的東西還不到一天,又被這邊的保管室收去,四十幾個人被關進了十幾個牢房。看守離開后,響起一片“完了”、“上當了”的無奈感嘆。

  幾天后知道了這里是武漢市公安局第三看守所,當地人叫“戰備監獄”,也有的叫“公安屋”,是準備在發生戰爭等緊急狀態時關押重要人犯的地方。相距不遠的一個山洼還有一處建筑,存放著公安局的重要檔案,人稱檔案大院。這里用的是自備發電機發的電,晚上九點半鐘就停機,再點上煤油馬燈,喝的是流經這里的泉水。這里屬于京山縣天王公社的范圍,離天王鎮有三里多路,我們是這牢房的第一批房客。

  二十多年后我曾一個人重返舊地,此時這個年久失修的建筑群已劃歸當地,是京山縣衛生局的一個菌種廠,給我的感覺是冷清和破敗,這冷清和破敗折射了文革作為一段歷史已經遠去。當年關押我們的陰暗牢房鋪滿了麩皮糠殼,適宜這種環境的鳳尾菇一類的東西一叢連著一叢旺盛地生長著,那呈土灰色的蘑菇在我眼中迭化出一張張同樣是土灰色的熟悉臉龐。信步走到附近的山上,在極其饑餓的狀態下開墾出來的桃山雜草叢生、一遍荒蕪,淹沒在雜草中的桃樹讓我看到了那一群人被掩埋的青春。我們這些人實際上是這里唯一的一批囚徒,絕大部分是造反派,中學生占了最大的比例。

  在焦急的期盼中,幾天后我和其它七、八個人被叫出了號子,說是外出勞動。在保管室領到了各自的皮帶,由看守押著上了戰備監獄唯一的運輸工具——南京嘎斯。汽車走了十幾公里后拐進了一條土路,在土路的盡頭車停了下來。我們爬上了山,看見先我們出發的一批人正在把一棵已放倒的樹往下拉,武漢市第二中學的馮××正在領喊著勞動號子,他頭上青筋突凸,嗓子都開始發啞了,那個在獄中寫下《關我是不好辦法》的華工學生馮天艾是他的哥哥。他們的體力已明顯不支,原來我們是援兵。

  盡管關了三年多身體早已弱不禁風,盡管早上的那幾粒米早已不知道到了哪里,走路都晃晃悠悠,我們這幾個人還是賣力地投入到拖木材的高強度勞動當中。人總是在希望中生存的,內心的失落是內心的失落,但一到了這個場合就忘記了,還是那股“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的勁頭,沒有一點要愛惜自己的意識,不是有一份熱發一份光,而是有一份熱要發幾份光,滿負荷,高強度地透支自己的能夠透支的一切。不考慮這樣的勞動對我們意味著什么。

  “馮××,你好扎實呀,那個姓李的軍代表好像對你蠻滿意的。”中午吃飯時我對坐在旁邊的小馮說。這是我發自內心的稱贊甚至有點羨慕,馮××淺淺地笑了一下。

  公安學校的映川大我一歲,在我們這兩個他看來不需要設防的人面前直言說出了心里的想法:“小馮,你要悠著一點,這樣下去人怎么受得了,好在這是最后一天。”

  “明天不來了?”我有點不太愿意相信地問。

  “早上一出來,那個翹嘴巴軍代表就給我們打氣,說這是最后一天。他看出我們的體力不行了,把你們幾個叫來大概是覺得我們已到了極限,你剛來,我們已經是第三天了。狗日的,我們也不知道是在給哪個干活,你說這十幾棵樹公家能干什么?曉得哪個王八蛋家里蓋房子要用木料。”映川說。

  倒底是公安學校出來的,社會經驗就是比我們強。

  “怪不得那個翹嘴巴一連三天都盯在這里。”馮××開始想這個問題。

  午飯是送來的,和關在號子里沒什么區別,唯一的不同是三個人再分一缽三兩的飯。面對這可憐的一坨飯,很多人看著它發愣,也有人話里有話地道出了肚皮里面的感受。軍代表及時對這不健康的情緒進行了教育:

  “物質的力量是有限的,精神的力量是無窮的,關鍵在于有沒有正確的思想,有了正確的思想,就能克服一切困難,解決一切問題,精神可以變物質嘛。你們出來是為了改造思想,不是為了多吃那一點飯。態度要端正,態度端正了,你們就不會去想多吃一點少吃一點,就會想到你們多搬了一棵樹,就是向人民又靠近了一步。等你們思想改造好了,你們就有飽飯吃了嘛。不注重思想改造,只想吃的怎么行?再說我們也給你們加了一兩糧食嘛。”軍代表對自己的這番高論很有點自我陶醉,最后還問,“你們說對不對呀?”

  “對。”人群中稀稀拉拉地有幾個人說。

  肯定不少人和我一樣,心里開始了罵娘,罵這個家伙滿嘴的胡說八道,但腳癢只能在鞋子里拱,誰也不敢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只是這午飯連塞牙縫都不夠的感覺更加強烈。

  “聲音不響亮嘛。”這個副連長有點不滿意。

  “報告軍代表,你說得對,為了更好地改造我們的思想,我要求把那一兩糧食也減掉,把我們省下來糧食去支持世界革命。”突然站起來說這話的是小柴,都知道他有間歇性發作的癲癇病,只有他才敢這樣說話,經常冷不丁說出一句無懈可擊卻又綿里藏針的話,讓軍代表或看守無可奈何后來簡直成了他的一項專利。

  “你坐下,沒誰叫你起來說話。”軍代表的臉色有點難看。

  我們都在心里為小柴叫好。小柴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在以后幾年的時間里,很少讓他出這戰備監獄的大門,但他的性格始終未改。此舉是軍代表對他的懲罰,其實回過頭來看,他因此躲開了多少摧殘啊。

  再開始干活時,這勞動在我們心中雖已褪去了神圣的光環,但大家似乎還是像以前一樣賣力,好像就是不會偷懶,包括有一肚子想法的映川。我心里想少使一點勁,但怎么就是做不出來,總覺得這些活總是我們這些人要把它干完,你少出一點力別人就要多出一點力,讓同樣艱難的難友承擔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苦力我做不出來。看來我們要學會偷懶還有不少心理障礙要克服,但我們那一批人中的大多最終也未能把這個心理障礙克服掉,那怕在骨瘦如柴、風一吹就要倒的時候也不會偷懶。我們中理想主義的“毒”太深,已經入了骨髓,沒法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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