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的萌動
4青春的萌動
14號上午約十點鐘,我和燕妮丹在車站見到了舒國良,居國威,舒國同和小屈偉,6號下午在武昌火車站分手的六個人又見面了,戰友重逢分外親熱。WWw、QΒ⑤.cOm\\小屈偉一下子跳到我身上,又沒一點正形了。舒國良說班上的同學都要來,他怕人多目標大,容易引起注意,沒同意。說學校這幾天沒有大的變化,都是些讓我寬心的消息,雖然覺得他沒有原來說話痛快,但我也沒往深處想。
屈慧君在家里等我們,她姐姐也在家,一個三十九女中66屆高中的學生。我們這一行人一到,屈媽媽就張羅著給我們準備午飯,睡的地方都給我安排好了。吃完飯,我們又談了一下各自的見聞,然后他們幾個就告辭了,只剩下我和屈慧君的家人。
從我進門到同學離開的這段時間,屈慧君很少跟我打照面,也很少說話,多數時間是一個人呆在她的房間里,看她不冷不熱的,我心里有點忐忑不安,對自己的這個主意有點后悔,覺得太唐突和冒失。一個男生住到一個女生家里,這不是一件小事,心想大概她只是因某種壓力才同意的,同學一走我怎么面對她呀?看來要找個新住處了。
誰知同學一走,屈慧君好像變了一個人,那張不茍言笑,在男生面前總是冷冰冰的臉不見了,她臉上從未見過的一種掩飾不住的喜悅映入我眼簾。她說你該洗個澡。不等我回音就忙不疊地準備拖鞋,肥皂,毛巾,洗澡水。一切就緒后,用她那閃著異樣光彩近乎火辣的眼睛,一點也不躲閃地看著我的眼睛說都準備好了,快去洗。
我再愚鈍也讀懂了這眼神,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就是那個我們男生在背后稱之為“老封建”、在路上見了班上的男生絕對要向后轉繞道而行的屈慧君么?這就是那個三年多來一直供奉在我心靈深處,就像天上圣潔的月亮一樣可望不可及的屈慧君么?能同意我住在這里我已經夠滿足了,眼前這至細至微的關心和那雙深情的眼睛是我沒有奢望也不敢奢望的,但這些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改變了她?讓一個矜持的公主變成一個柔情的少女,讓漫天的冰雪化成了春天的溫馨,這一切只有一個答案,一個唯一的答案:那就是她心中有我,心中是我。想到這里,那顆暖暖的、甜甜的、癢癢的、青春萌動的心,突然被像海嘯一樣驚天動地涌來的幸福感吞沒,心在無邊無際的幸福里翻滾,胸膛在這顆心的猛烈撞擊下發出咚咚的聲響。我想高聲呼喊,想大聲吼叫,但又不敢喊不敢叫,怕驚嚇了我心中的天使,怕驟然降臨的幸福鳥受到驚嚇又驟然飛走,在極度興奮狀態下忍受著不敢言說的煎熬。在這令人窒息的情感巨瀾終于過去之后,一泓甘泉緩緩地從心中溢出,然后從眼,從耳,從鼻,從口,從發際,從腳跟,從每一個毛孔滲出,不斷的積聚,匯攏,漸漸地漫過腳,高過腰,淹沒了肩,最后蓋過了頂,我再一次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這一次心靈的甘露來得舒緩深沉,沁人心脾,我獨自靜靜地、細細地品味和咀嚼,我要把這人生第一次令人心醉的甘甜永遠珍藏在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這雖然只是一個眼神,但有這樣一個眼神就足夠了,擁有這樣一個眼神我就擁有了整個世界。
洗完澡順手把換下來的衣服洗了,剛回到房里邊,她姐姐就走進來了,看來她一直在等我。
她揚了揚手里的一疊稿紙說:“李乾,你還記不記得你寫的這個東西?”
我接過一看,是我在三月底寫的一份材料,主要內容是對當時形勢的分析和自己的思想準備。“7.20事件”①使武漢的形勢大逆轉后,這件事我還真忘記了。
我一邊翻看一邊說想起來了。
她說當時慧君就給我看了,兩個人還議論了半天,對你的一些分析還是蠻欣賞的。雖然她一副大姐的口吻,但我聽了心里還是蠻受用的。
不知是明知故問還是別有用意,她突然話鋒一轉說不過我有點奇怪,你寫這東西怎么要慧君保管呢?當時我還問過她,她說她也不清楚。
我有點猝不及防,不過還是很快回答了她,雖然有點不體:“慧君沒有參加任何一派。”
這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有點不自在,我怎么也跟著叫慧君呢?應該在前面加上姓才對,這不是把心中的秘密在她面前全暴露出來了嗎?臉上有點發熱。但她好像沒有在意,我連忙接著說寫好后放在她那里,是認為這樣比較安全,當時我坐牢的準備都有了,但相信自己沒有錯,正確路線總會戰勝錯誤路線,總會有云開霧散的一天。
但這只是其一,其二我沒敢說。這其二就是我想影響她,想她也能參加我們的組織,成為我革命道路上的堅定戰友,永遠共同走下去。
這時慧君走了進來,她明顯是想打斷姐姐的盤問:
“你們在說么事呀?”
她姐姐望了她一眼,接著說你們學校發生的事慧君都跟我講了,那兩個人真是流氓?
我說肯定是的。趕緊把孔、傅二人干的壞事撿主要的說了幾件。
她沒再說什么。
我早就聽慧君說過她姐姐精明能干,文化革命前是三十九女中的重點培養對象,文化革命開始時還是區委派到張家灣中學工作組的成員。今天總算領教了。
屈媽媽在招呼吃晚飯了,好豐盛的晚餐,見我們都坐好了,屈媽媽笑著說本來是要中午拿出來的,見外人太多,沒舍得拿出來,李乾肚子大,要多吃一些。
這話讓我驚喜得差點跳起來:屈媽媽已經不把我當外人了!
慧君一邊往我碗里夾菜一邊笑著說媽媽說得對,你要多吃一些,媽媽對別人舍不得,好像對你蠻舍得的。昨天一聽說你要來住,趕忙去買了好些好吃的。剛才還在我們面前把你好夸了一頓,說你勤快能干,搓板用得遛遛的,說比我們都強。
她姐姐也跟著湊熱鬧說我們都看見了,強是強一點,但媽媽也不能這樣夸他唦,我們幾沒得面子。
我連忙說其實這洗衣服都是我媽逼出來的,原先我也蠻懶。從小學一年級她就逼我用搓板洗自己的衣服,當時不知道心里多不愿意,總是找借口躲,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沒想到無意讓屈媽媽看見了這么說,臉上都掛不住了。
看似謙虛,其實心里很得意。重要的是知道了我在她老人家心里面的位置。
慧君不依不饒地說別人是媽媽逼出來的,你為什么不在小時候也這樣逼我們一下?現在來說我們不會用搓板,不會用搓板責任也不在我們,責任在沒有盡到責任的媽媽。
越說越瘋,她什么時候變得這樣伶牙俐齒了?
屈媽媽也笑起來了:好了,好了,我說一句,你們說了十句,現在倒是我的不對了。
這餐飯在其樂融融的氣氛中進行,我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也不清楚吃進肚里的東西在嘴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肚皮都撐得不行了她們還一個勁地往我碗里夾菜,只看見慧君燦若桃花的笑臉和只要一笑就會出現的那對酒窩,幸福得一塌糊涂。沒有意識到這實際上是這位善良的老人在以這種方式認可實際上跟她無緣的年輕人。更沒意識到這就是我青春的告別宴。
數年后,在潮濕、陰暗、冰冷的牢房里,對此我填過一首《釵頭鳳》:
“腳上鐐,身披襖,往事歷歷重現了。桃花鮮,梨窩圓,杯盤已散,不知淡咸。甜,甜,甜。”
吃完飯天色已暗下來,我把自回來后一直沒顧上的小屈偉喊過來,拿出給他準備的禮物——正宗的瀏陽一千響,他高興得跳起來。接過去就拆開包裝紙,還直埋怨我為什么不早點拿出來。我說這是給你過年玩的。他說知道,只把它拆散只放幾顆。說罷就急不可耐地推開窗戶,點燃一顆鞭往外一扔,砰的一聲清脆響亮。他的興致也勾起了我的玩性,兩個人玩到一起去了,比看誰扔得遠又比敢不敢拿在手上放。
我們正在興頭上,后面傳來慧君的聲音:“你們提前過年了?玩得這開心。”
我抓起一把鞭對她說:“你也來放幾顆?。”
“我才不跟你們玩呢。”她似乎不屑地說,然后笑了笑,到隔壁房間去了。
我和屈偉斗趣的時候,發現她的頭從隔壁窗戶里伸了出來,看我們這樣開心,沖著我們直笑。我點燃一顆鞭,突然要朝她扔,嚇得她連忙把腦袋縮進去,我和屈偉開心地大笑起來。
她一邊咚咚地跑過來一邊說李乾你好壞呀。一副舉起手要打人的樣子,突然又像意識到了什么,放下手跟著我們一起笑起來。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愿望,幾經猶豫后,小心翼翼地對她說:“出去走走吧?”
她有點意外地望了望我,想了一想后朝著里屋說:“媽媽,我和李乾出去一下。”
她媽媽說:“好,去吧。”
她姐姐說:“別走遠了。”
冬日的夜晚,×學院一片寂靜,好動的星星在皎潔的明月面前隱去了那忽閃忽閃的眼睛,殷勤的月亮為我們鋪上了一片銀色的地毯,我們走到哪里,哪里就月明風清。
出來走走是我提議的,但半天卻不知道從哪里開口。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走著,不敢看對方,更不敢碰對方,在這寂靜的夜里聽得見彼此的心在砰砰直跳。
還是她首先打破了沉默:“你還記不記得初一那次你和趙長山打架?”
在一陣意外后我小聲回答:“記得。”
怎么會不記得?趙長山因他姑父是學校老師,所以連留兩級學校都沒開除他,我們進校時他是讀第三個初一,仗著自己個頭大,班上大部分同學都被他欺負過。那天下午自習課他又欺負人,我實在看不過眼就跑過去干涉,他倒把我的衣領抓住不放,說我推了他,我數一二三他還不放,就一拳過去他的鼻子開了花。不知道她為什么在這時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難道說那件事在她心中留下了什么陰影?我有點緊張地等著她后面的話,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沒想到她先是興奮后又有點惋惜地說打得好解氣呀。他平時欺負我們只有忍著,恨得牙癢癢的也沒辦法。你那一拳過去,他哇的一聲捂住流血的鼻子,一副狼狽像,威風完全不見了。自那次后他老實多了,當時真想感謝你一下,只是不好意思說。
沒想到這件事在她心中還是我的一個亮點,這話讓我那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是不是從這天起她就開始注意這個叫李乾的男生?我不敢問,怕為難了她。一直以為溫文爾雅的女生只會喜歡同樣溫文爾雅的男生,對象我這樣曾經顯示過武力的人會躲避三舍,看來我錯了。這會不會是她們潛意識里安全感的需要?我不知道。
我開始問她了:“初二開學不久的國慶節你還記不記得?”
她問發生了什么事情?聽她的口氣,好像我還有一個壯舉。我哪有那么多的壯舉?打趙長山是我平生第一拳。
我說就是“十.一”放假前的那天下午,鄒老師要我們倆人跟她一起去看胡翰生老師的事。
胡翰生老師是文化革命前全省僅有的幾個一級教師之一(當時中學教師級別最高是一級——作者注),能把枯燥的地理課講得趣味盎然,聽后歷久不忘。
她說有印象,那段路好長好長,我們一起走了那么遠的路好像沒說一句話。
我說那條路對我來說卻是太短太短了,多想那條路長些,長些,再長些,最好沒有盡頭。你肯定不知道,從那天起,那個身著一件粉紅色的綿綢上衣,一條黑褲,腳上一雙布鞋,扎著兩條小辮,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卻讓我心跳不已的小女孩,就成了我心中永遠的天使。
她很意外地說從那天就開始了?
說罷她停下腳步望了我一眼,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到三年前的模樣,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突然不勝嬌羞地低下了頭。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的心感覺到她臉頰滾燙緋紅。
心中還有一個絕對不敢講的秘密:就是那天回家后的晚上,遭遇人生第一次遺精,第二天醒來后才發現的,在最初的迷惑和慌亂過去后,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
又是一段無語的漫步。
為打破沉默我明知故問,說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住到你家來?
在有一點慌亂后她說李乾,我發現你蠻壞。
我說那你知不知道我憑什么認為你可能會同意我到你家里來住?說這話時我似乎忘了幾個小時前的忐忑和后悔。
她說不清楚。
我說前年的那個“十一”我和黃婭芬、朱玉琳幾個人到你家里來你還記得吧?
她說怎么會不記得?你飯量大,我還特地拿個大碗給你盛飯,不然我媽媽怎么知道你能吃。
我說那次串聯是我策劃的,在你成為我心中天使一周年的時候。
她說說給我聽聽。這語氣里透著矜持,也透著急切。
我說我們在背后叫你“老封建”,你永遠一副拒男生于千里之外的模樣。
她說這個你們不了解,我小學是在這里的板橋小學讀的,這里的學生大部分是從河南遷移過來的農家子弟,特別野,欺負女生簡直是他們上學的一項任務,一進校門我就對男生有一種恐懼和反感。到了省實驗中學,知道環境不一樣了,但六年形成的習慣一時改不了。
我這時才理解了怪不得她對我給趙長山的那一拳那樣贊許,原來這個在小學六年一直受人欺負的女孩眼里,那瞬間我就是她潛意識里最需要的懲治惡人保護弱小的“英雄”。我說為了能到你家來玩,我注意到你和黃婭芬、朱玉琳的關系特別好,就先接近她們,她們肯定知道你的家,國慶節那天,在她們面前一提議,目的就達到了。
說到這里我停了一下。
她說我在聽。似乎在催我接著說。
我說以為會吃閉門羹,至少會受冷遇,沒想到你和在學校完全不一樣,意外、驚訝之后是熱情,這大大提高了我的信心。當然我現在開始理解了為什么會是這樣。
她說去年你提議我們四個成立學《毛選》小組是不是也有這個因素?
我說這是無法否認的,肯定有這個因素在里面,但不是全部。沒想到的是這件事給你們帶來了麻煩。后來黃婭芬、朱玉琳在工作組的壓力下說是上了我的當,她倆也沒冤枉我,說的是實情。但我被你感動了。那天晚上,你把我喊出教室說要跟我談談,在談話中你沒有一點埋怨我的成份,只是檢查自己。說工作組進來后,認為自己沒受到重視,因此個人主義思想抬頭,成立學《毛選》小組實質上是和班上的領導小組分庭抗禮。沒意識到班上的領導小組是工作組任命的,對抗班上的領導小組,就是對抗工作組,對抗工作組就是對抗黨,我們已經滑到了**革命的邊緣。我有個人主義,我覺得你也有,我希望你能及時認識錯誤,從個人主義的泥潭里走出來。感動我的不是你說的這一番道理,而是你的善良和真誠。
她說那時我們都太單純,這件事不說了,還是接著前面講吧。
我說剛才講了第一次到你家的情況,這回是第四次。第二次、第三次的情形有印象嗎?
她說印象有,順序我分不清了,你先說說吧。
我說有天下午我來找你……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就說想起來了,這是第二次,第三次是晚上來打狗。
我說當時你在紅十月駐一紗聯絡站,你在那里的情況我隨時隨地都知道。
她笑著說你還派了人監視我?
我說那怎么是監視呢?是人家關心你。當聽說你為伍達聞鳴不平,認為我對他不公,對我有意見后,我就感到有點問題,因為伍達聞的實際情況我心里清楚。去年你去步行長征后我填了一首內容有“思悠悠,念悠悠,念到歸時方始休”的詞,不小心被誰看到后幾乎班上傳遍,都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肯定是有人在你面前說了不負責任的話。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心總是在弱小一邊,我必須盡快解開這個結,不然你會永遠把我拒之門外的。直接去一紗找你似乎不太妥,那天一聽說你回家了就急忙趕過來了。
她說當時的情形我還記得很清楚,就站在湖邊的樹蔭下,在簡單說了一下情況后,你說你希望我帶個信,約個時間,你愿意一個人面對所有對你有意見的人,炮轟也可以,提意見也可以,發牢騷也可以,你說你是坦蕩蕩的,沒有什么不能放到桌面上來談,也沒有什么是說不清楚的。這話震動了我,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輕信,其實也就只個別人在我面前說過點對你有意見的話。我還真帶了口信,他一個人怎么會來呢?后來那些話就沒再聽說了。不過當時我很奇怪怎么我前腳回家你后腳就到了,今天才知道了迷底。
我說內心的看法改變了,總能被感覺到。見你表情由冷漠、抵觸到沉思,到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這個心結已被解開。
她說我察覺自己很可能錯了,準備好了挨你的訓。沒想到你話題一轉,問我打過槍沒有,我說沒有,你問我想不想試試,我還沒回答,你已經把手槍從書包里拿了出來,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第一次打槍真震撼。
我說這是我見到的第二個驚喜。只是你不知道,當時我心里可能比你更高興。
她說我還真不知道,你再說說第三次打狗。
我說打狗只是借口,就是想來看你一眼。
她說真是這樣?
我說難道后來你沒感覺?屈偉、徐斌上樓喊你,說有人來了時,你猜到會是我嗎?
她說沒有,當時根本就沒有猜,只是有點奇怪,這么晚誰會來?來了怎么又不上樓呢?
我說這么遠跑來就是想見你一面,但你真從樓上下來,就要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又緊張得躲在暗處不敢出來。
她說我從樓上下來,一看沒人,還以為是屈偉騙人,等他用手電筒一照,才看到你,當時很有點意外,不過心里面還是蠻高興的。
我說你下樓時,屈偉就喊我出來,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哪里還敢出來?他用手電筒照我時,真恨不得地下裂個縫好鉆進去。畢竟是名不正言不順,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怕你給我白眼。
她說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我說誰沒有過害怕的時候?不過這時不完全是害怕,是一種慌亂和擔心。在看到你驚喜的表情后,跳到嗓子眼的心才歸位。這里你又是一個驚喜,算一下,一共有幾個驚喜?
她說三個。
我說一個驚喜算兩分,這次我有六分的把握你會同意我住到這里來,如果我先要是知道給趙長山的那一拳在你心中留下的印象,我就應該有八分把握。
她說還有兩個驚喜你不知道。
我很意外地說還有兩個?快告訴我。
她說一個是舒國良對我說你想來這里住的時候,另一個就是今晚知道了我在你心中的時間是這樣長,份量是這樣重。
我說那我就有十二分的把握了。
她說看把你美的,真沒想到你用了那么多的心。
我說還有足夠的勇氣。
她說聽不明白。
我告訴她就在那次打狗后不久的一次紅十月大會上,何儒非突然說我造反派的立場有問題,跟班上的一個女“三字兵”劃不清界線,不務正事,跑到農村去打狗,影響很不好。
不僅我很意外,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大家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個是“元老派”的領袖,穩重周到;一個是“少壯派”的首領,充滿激情和活力。猜測我們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情,更擔心我們之間真的發生了什么事情。那次是何儒非在大會上的發言第一次無人喝彩,沒一個人發言附和。會后倒有不少高中的同學跑來安慰我,說何儒非也沒有什么惡意,要我不要放在心上,要我從大局出發,把紅十月內部的團結放在第一位。我沒想到的是高中同學對我的欣賞和肯定,說真正讓人刮目相看,確立紅十月在社會上的影響,確立紅十月在中學群體中的領袖地位的是我在北京策劃和執筆的《江城質疑——×××你究竟要干什么》的大字報。說我在“八一渡江”臨時改變下水地點真是英明,學校的隊伍緊排在儀仗隊后面,這是死人最多的部分,淹死的幾百人大都是這一塊的。如果不是我看到情況不對頭及時拉出隊伍到平湖門下水,那我們學校肯定要淹死人并且不會少。不過我也聽出他們話外的納悶:高中的哥哥姐姐之間都沒有出現什么事,初中的弟弟妹妹怎么跑到前面去了呢?
她似乎帶有一點擔心地說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說管他何儒非怎么說,不理那茬,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小自由,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放棄,用高三同學的話說,最壞的情況我都還有半壁江山,怕什么?!
她說李乾,我對你的了解又多了一點。
我說有你這句話,對我來說就足夠了。今晚把我在心里憋了三年多一直沒機會說的話都說給你聽了,是希望你能更多更全面地了解我。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她看了我一眼后點了點頭。
還是像出來時一樣,誰也沒有碰誰,誰也不敢碰誰,誰都清楚自己在對方心里的位置,誰都不敢把那句話說出口。
一夜沒睡好,第二天還是醒得很早,隔壁的倆姐妹好像也一樣。這兩間房除了各自有門通向客廳外,兩房之間還有一扇門,門雖然是關上的,但不隔音,能隱約知道她倆很早就在說悄悄話,聽不清說什么,猜想十有**可能跟我有關。
吃完早餐后見她們房門是開的,就想過去和她們聊聊天,剛走到門口她姐姐就喊我進去,想到一塊了。
剛一坐下,她姐姐就這樣開始了我們的話題:一個學校一個環境,學校和學校不一樣,人受到的影響也不一樣。慧君這幾年的變化有時我暗暗吃驚,細想也不奇怪,在你們實驗中學那樣的環境里,不變都難。
我很有興趣地問你覺得實驗中學是一個什么環境呢?
她說環境實際上就是多數人的精神狀態和境界,思想活躍,視野開闊,不輕易放棄自己認準了的東西,敢作敢為,這幾點是你們最顯著的特點。在慧君身上我察覺到這一點,在你身上表現得更明顯。
她說著大姐的味道又出來了。
我想拉近距離就說我到你們學校去過,感覺也不錯,有個叫黃晶的吧,我們談得還挺投機的。
她說黃晶我知道,革命軍人家庭,學校“鋼二司”的頭頭,好像不是主要的,這人很一般。還是接著上面的話說吧。和慧君一樣,我基本上是個逍遙派,嚴格說是個觀潮派,哪一派都沒參加,因此思想有更大的自由,看問題可能也更客觀一些。作為一個旁觀者,我覺得你們學校不論哪一派都是很優秀的,尤其是你們這個班。這么大一個武漢市,中學生至少有十幾萬吧,兩派的紅衛兵頭頭竟然在你們班上都有,一個是武漢市中學生紅衛兵總指揮部的政委,一個是武漢鋼二司中學部的部長(有意思的是后來武漢市最有名的“反動組織北決揚”的發起人中,唯一的一個初中學生也是我這個班上的),你們僅只是一個初中班,你們上面還有數以萬計的高中生,如果不是顯示出特殊的氣質和能力,怎么會輪到你們冒尖?袁子斌,他爸爸是省委第一書記,似乎他好像具有某種平民性,寢室有誰病了還能主動送送病號飯,干部子弟的優越感在他身上很少表現出來,但他天生又具有某種領袖的氣質,他的即席講演能讓你們熱血沸騰、如癡如狂,極具煽動性和號召力,具有這種能力的人是不多的,當然這些都是聽慧君講的。前年六月一號他在報上發表的那篇談教與學的辯證關系的文章可能不是他一個人的作品,但他水平是放在那里的。
稍停了一下她又接著說你李乾我算比較了解,你是屬于那種那怕窩在人堆里也會被第一眼就看到的人。第一次來我們家吃飯,那天雖然沒多說什么話,我已感到你有活力,甚至活力過剩,不甘寂寞,不甘平庸,但對你內心世界還不了解。年初看了你寫的那份材料,我很驚訝一個初中學生那來這么強烈的使命感。聽慧君講,運動初期在你的組織指揮下,你們班幾乎每一個同學都被調動起來,你能營造出一種逼人的氣勢,連一個平日里優越感非常強、什么都滿不在乎的干部子弟都呆不住了,跑去找你要點事干,說哪怕去熬糨糊都行。看來你還有點組織能力。你們幾個成立學《毛選》小組的事慧君也跟我講了,我猜就是你的主意。袁子斌也厲害,一眼就看穿了你的花花腸子。
說到這里她望了我一眼。
我說珊君,我感到你說話很直率,那我也敞開跟你說,如果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我們也只局限在這個范圍。其實這件事我蠻冤枉的,我很了解我自己,我不是一個想出頭露面的人。只是希望能遇上一個好的頂頭上司,能夠知我容我,能夠給我一點小小的自由空間,能夠讓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把事情做好。就我的性格,就我的內心,我從未有要與誰比高低,更沒有要在誰之上的想法,這不是說我沒有個性不好強,只是我的好強放在一心一意去做事上。可能因為很投入,很盡心,有些事情做得還算漂亮。同時因為自信,喜歡放手放腳地去做,容易讓人產生我不好駕馭、有野心的錯覺。我對政治理論書籍發生興趣完全是受袁子斌的影響,可以說是得益于他,在這方面我對他是心存感激的。當時他的工作是在學校團委,精力放在學校的運動上。班上的運動是我在組織,搞得有點聲色,我這個有點聲色也只是大字報的組織比其它的班級多一點氣勢而已。他產生了錯覺,其實他完全不必那樣做,我是被他推到對立面的。文化革命前我們倆的關系很不錯,有時星期天他不回家,跑到我家里,跟我擠在一張床上,一談就是半晚上,談理想,談抱負,以全人類的解放為自己的人生目標,可以說是志趣相投。后來我成了他的革命對象是怎么也沒想到的。
我講這些是覺得應該讓這位大姐對我的了解更全面一些。
但她還是沿著自己的思路說:我還注意到這樣一個現象,越是重點學校,越是優秀學生集中的地方,運動就搞得越轟轟烈烈,越有聲有色。北京,上海,重慶,哈爾濱,全國各地大都是這樣,例外的也有,像武漢,運動初期湖北大學影響最大,我想這主要是因為湖大是在市中心,一個“6.20**革命事件”的影響很快就傳開了,再加上南下串聯學生的聯絡站又在湖大,這樣運動初期湖大成了武漢市文化革命最有影響的地方。但隨著運動的深入,湖大的影響就越來越小了。你們學校的運動搞得不同凡響,是因為你們學校集中了一批武漢市最優秀的中學生。宣布工作組是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后,我就靠邊了。一開始我認為造反的都是“痞子”,可能是自視清高,對學校那幫人不屑一顧,慢慢地我發現自己的看法不對,至少在邏輯上說不通。如果說是“痞子”才熱心造反,那么合乎邏輯的推斷就應該越是重點學校就越搞不起來,可實際情況恰恰相反。
我插話說我是造反派,應該說比你更清楚一些。造反派也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尤其是造反派勝利后。這也和學校的層次有關,層次越高的學校情況越好。但可以肯定的是每個參加造反派的心態、原因和目的是不完全一樣的,初期參加造反的不少有一定的偶然性。剛才說了我就是被推到造反派隊伍中來的,細想一下像我這樣有心報國,但由于各種各樣的偶然原因被壓制、被整治而不許革命的人肯定不會是個小數目,一旦有了可能,只要有一點火星,哪怕有五七年那幾十萬右派的悲慘榜樣在面前放著,他們也要跳出來,釋放壓抑得太久的報國激情。
她臉上帶有一點驚訝和意外表情說:你是這么分析的,我還沒想到這一層。
我繼續沿著前面的思路說:去年初我看到一本《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材料匯編》,好像是湖北省委宣傳部編的,里面有大量五七年反右的文件和文章,看后很自然的想法是要隨時準備打退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保衛黨中央,保衛**。可是后來我慢慢感覺到我們的行為怎么有點像五七年的右派,但我們心里想的確實是要保衛黨中央,保衛**。這個問題很困惑我了一段時間。
她好像有點感嘆地說你最初的想法和我一樣,不同的是工作組重用了我,而你是受到工作組的排斥,結果我們倆人現在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我順著她的話接著說由此我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有時一個人的命運如何,不是在于他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而是在于他被認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尤其是在命運完全由別人決定的時候,這點我感觸尤其深。我不是一個表現欲很強的人,不少看起來很風光的事都不是我有意去爭取的。五月份造反派最困難的時候武漢的學生造反派搞了一個武漢地區大中院校聯合指揮部,常委中我們學校有一個名額。在商量誰去時柳英發說外面這樣亂,何儒非腳不方便,李乾你年輕,還能代表紅十月的水平,就你去吧。當時武斗不斷升級,隨時都可能出現危險,這樣我受命危難之時,成了十三名常委中唯一的中學生,擔任中學部部長。在那里我也沒呆幾天,因為覺得那里沒多少事可干。再說出席國宴、和周總理碰杯的事也是很意外的,在商量去機場歡迎總理的人員時,我說名額有限我不去。在去機場的人走后我出去辦事,在大門口剛好碰到回學校來的鋼二司武昌聯絡站負責人張志仁,他喊住我說他還有兩張去機場的票,要我和他一起去,就這樣稀里胡涂地來到了機場。在機場碰到了鋼二司的一號勤務員楊道遠,他對我說歡迎儀式結束后不要走,總理還要舉行一個會談,你代表中學鋼二司參加。就這樣我參加了會談和會后的宴會。你說是不是很偶然?現在我擔心紅十月可能的分裂,當然這只是在一個學校的范圍內的矛盾和可能的分裂,不會有什么嚴重后果,大不了你搞你的我搞我的。如果是一個國家,一個政黨,那搞得不好是不是又是階級斗爭、路線斗爭?是不是又要你死我活?那么現在的政治現實會不會就是這樣的呢?想到這些,有時感到害怕,不敢再往深處想。
沉默了一會后,她說你思考問題的深度出乎我的意料,現在還很難說這對你將來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你能想到這些,多少就會有一些如何面對的考慮。換個話題吧,三年多來你一直執著地關心慧君,慧君什么都告訴我了,我在這方面不懂,說不出什么,應該說這還是一種美好、純潔的情感,我尊重你們。不過我媽媽是非常喜歡你的,說你很能干,很實在,我當然也有同感。不過命運有時是很捉弄人的,就拿我來說,昨天是工作組的紅人,今天是潮流的棄兒,誰知道明天是怎么回事?
我說沒有想到和你能這樣談得來,談的時候能放得這樣開。我知道我有時有點激進,骨子里天生就有點冒險精神,但多數情況下我會審時度勢的。慧君心地善良,膽子又比較小,她在我身邊就是一個無聲的提醒。
慧君一直沒做聲,坐在旁邊默默地聽著。
整個下午屈偉都纏著我不放,連舒國良他們來都沒能在一起好好談一下,舒國良說他把我已經回來的事和住的地方告訴了革委會里的幾個人,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吧?我說應該沒問題。
晚飯后哪里都沒去,在房里看書,聽見珊君叫慧君給我送東西過來。一抬頭就看見她已站在面前,笑盈盈地把一個果品盒塞到我手里,說是珊君要送過來的。我接過一看是蜜餞,那時候這東西還是個稀罕物,連忙朝那邊房里說珊君謝謝你。那邊傳來聲音:莫謝我,要謝就謝慧君,我只是做了個順水人情。慧君低頭一笑轉身出去了。我拿起一塊蜜餞放在口里,真是透心甜。
這時好像有人進了隔壁房間,問屈媽媽是不是慧君有個同學住這里,屈媽媽說在隔壁。我覺得不對頭,神經一下繃緊了,剛把放在被子底下的手槍揣在懷里門就被推開,進來三個人,都是二十七八歲,那副長相讓人覺得都不是良善之輩。屈偉機靈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屁股底下就是我的第二支手槍,他把手放在下面,緊張地盯著,像要隨時作出反應。我腦子里出現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他們是不是孔威一伙的人?
走在前面的問我是不是叫李乾?
我把蜜餞咽進肚里反問你們是哪里的?
他不正面回答,只是說有點事你出來一下。
我怎么可能跟幾個陌生人走呢?他們就想動手拉。
我把伸過來的手一打說,放規矩點,你們想干什么?
說著心里有點想掏槍了。
聽動靜不對慧君珊君都跑過來了,一邊把那伙人往外推一邊說你們要干什么?
這時從外面又進來兩個身著警服的人,領章帽徽齊全。走在前面的年紀稍大一些,四十多歲,一副老公安的派頭。一進門就自我介紹:我是武昌公安分局刑警隊的,受警備區的委托,對李乾實行拘留。你是李乾吧?
我點點頭。
他掏出一張小紙片說你在上面簽個字。
后來了解此人就是武昌公安分局刑警隊的關隊長,二十多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碰到他時還提到這一幕。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慧君一把將小紙片拿過去,看了一眼后大聲喊不許你們把他帶走。
我把小紙片從她手里拿過來,看見了“拘留證”三個字,但此時我還不知道拘留是個什么概念,以為就是到警備區去住幾天。事后回想慧君可能清楚拘留的含義,她跟我說過她媽媽解放前幾次坐國民黨的牢,要不然她不會又是推又是打,還拿腳踢那個警察,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似的不顧一切,堅決不讓他們帶我走。我從未想過那么一個柔弱女子在人生的某個時刻會有那么厲害。我懷著只是到警備區去住幾天的想法要她不要這樣,說過兩天我就會回來的。她聽我這樣說,不再打鬧,默默地幫我清點要用的生活用品,這時我已在拘留證上簽完了字,身上的槍也交了出去。
警察拿出了手銬。
她有點發怒地問拿手銬干什么?
警察說這是規矩。
她楞了一下后說等等,然后走到屈媽媽跟前,取下屈媽媽手上的表,走過來跟給我戴上說你在里面需要掌握時間。然后無言地看著關隊長給我戴上手銬。
她默默地陪我出門,默默地陪我下樓,默默地陪我走到警車前。屈偉突然往車上沖,要和我一起走,被警察一把拉下來。我上了車,她就站在車窗外,此時我還以為要不了兩天就會回來,一切還會像以前一樣,根本體會不到她像被一個晴天霹靂擊中了似的感受,她近乎呆滯,滿眼哀怨,凄涼無助地站在那里,任憑寒風陣陣襲來,她一動也不動,像一尊雕塑,一尊哀怨天使的雕塑。
別了,青春。別了,戛然而止的青春萌動。不過,這是我后來才領悟的。
十八年后,我從監獄回來不久,再次踏上這片讓我百感交集的土地。
冬日的陽光還像從前一樣溫暖,那逝去的一幕恍如發生在昨天,一切是那么清晰,余音還在耳邊繚繞,這里的一切也好像還是一如當年。眼前還是那條四周吐著泥土芬芳的小路,路旁還是那一泓碧水的小湖,湖邊還是那依依裊裊的垂柳,但柳下已不見那一臉稚氣的少年。
我緩步朝那棟曾經很熟悉的樓房走去。
那里有我什么?我去干什么?是為了憑吊那早逝的青春還是為了尋找那不再的激情?我甚至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在我猶豫究竟要不要去見那被我攪得不再安寧的一家人時,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抱著小孩的少婦正和一個婆婆在說著什么的畫面映入眼簾,我的心突然一陣慌亂:是她?我慢慢走過去,在離十多米時停了下來,是她,肯定是她。十八年的風雨似乎在她身上沒留下多少痕跡,一顰一笑依然還是舊日模樣。那是她的小孩?這么小,好像還不到一歲。在確定是她后我只是靜靜地看著,腳步沒有移動,內心卻在翻江倒海:十八年后的今天,我的出現她會怎么樣?
好像感覺到了什么,她轉過身來不經意朝我這邊望了一下,突然她的表情一下凝固了,瞪大了眼睛,好像有點不相信眼前的事實,最后,那熟悉的驚喜再一次出現在她臉上。
她抱著小孩走過來說李乾?是你?!
我也朝她走去,倆人相距只一步之遙時,不約而同停了下來,就像面前有一道無形的高墻。昔日的少女已為人母,我依稀看見了十八年前的那雙眼睛。我和她都閉口不談那十八年前的往事。她說這些年真不知道你是怎樣熬過來的,我說過去了就覺得還好。她要小孩喊叔叔,小孩只是緊緊抱著媽媽,看看她媽媽又看看陌生的我。
很久以后我才了解到她三十多歲才成家,從農村招工到一家工廠時,全廠上下都說她的男朋友還在監獄里關著,并且是在她家里被抓的。她承受的壓力和受到的傷害是我難以想象的,而這些皆因我而起,但她從未流露出任何責怪我的意思,還是那樣善良和友好。1977年她從工廠考上大學,畢業后在一所學院任教,她有一個幸福的家,現在北歐定居。屈媽媽見到我依然當年一樣高興熱情,這個×學院碩果僅存的老紅軍在安享晚年。只是小屈偉因這件事屢遭厄運,屈媽媽找到老朋友當時武漢軍區副司令員×××出面都未能改變,最后神經失常,在我回來前兩年病死在精神病院。小屈偉的遭遇讓我唏噓不已,她反過來安慰我,說他的死跟我沒關系。怎么可能呢?她的善良只能讓我陷入更深的自責。
警車在一座建筑物前停了下來,沉重的鐵門被打開,走進去看到到處寫著“悔過自新,重新做人”,“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我感到不對頭,這里不像警備區,警備區里不會有這樣的標語,再說警備區在漢口,汽車不應該過江呀。
這個關隊長一邊走一邊說剛才那個女孩是你什么親戚?那么兇,要不是看你是革命小將犯錯誤,我們要對她不客氣。
我根本不屑于理他。
到了一個值班室前,他進去時讓我停下看看墻壁上貼的一個規定。一看是個什么看守所犯人守則,一共是二十條,我心里的火直冒。他從值班室出來后問我看了沒有?我大聲告訴他第一條對我不適用,第二條對我不適用,第三條……凡是以“犯人”二字開頭的我都告訴他對我不適用。
他看了我一眼,跳過這個話題說把你的皮帶解下來,還有鞋帶,還有手表也要取下來。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
他沒有任何解釋地說這是規定。
我望著他的眼睛說我需要掌握時間。
他迎著我的目光說里面不需要掌握時間。
下面接著就是本書最開頭的一幕。注釋:
①“7.20事件”:是1967年7月間在武漢發生的一起震驚全國的事件。
1967年6月4號武漢軍區發布“六.四通告”,認為社會上“牛鬼蛇神紛紛出籠,興風作浪,趁火打劫”,形勢嚴峻。重申“工人總部不能恢復”,不得把矛頭指向解放軍。武漢軍區政委鐘漢華后來檢討說:“百萬雄師”挑起武斗,就是逼中央照我們的方案辦.當日,受其支持的“百萬雄師”就砸毀了造反派在武漢市委的聯絡站并占據了市委大樓。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里,他們接連攻打了民眾樂園、中南旅社、工造總司司令部、水運工程學院、漢陽軋鋼廠、武昌險峰大樓、鐵四院等,致死致傷造反派無數。市委某要員很明白地說,講什么文的,我們就是要用武的把他們打垮,把他們掃平,要搞“三結合”時,中央想找他們都找不到。在“百萬雄師”繼續包圍新湖大,圍攻機械學院、長辦聯司等單位時,6月26日中央文革辦公室和軍委文革辦公室電告武漢軍區:最近,武漢市發生的大規模武斗是極不正常的,希望武漢軍區立即采取有力措施,制止武斗。百萬雄師中一些人對若干院校和工廠的圍攻應立即停止。殺害革命群眾的兇手應按照中央《六.六通令》嚴肅處理。
武漢軍區和“百萬雄師”沒有理會。
7月14日晚,為解決武漢地區這種極不正常的狀況,**主席在楊成武(時任代總參謀長)的陪同下乘火車抵漢。周恩來總理、謝富治(時任政治局候補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兼公安部部長、軍委文化革命小組副組長)、王力(時任中央文化革命小組成員、《紅旗》雜志第一副總編輯)、余立金(時任空軍政委)等稍早來到武漢。以后數日,周、謝、王等多次召集武漢軍區領導和師以上支左干部開會,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并分別到兩派群眾組織中聽匯報,做工作。7月16日上午,周恩來等人在東湖賓館向**匯報,**下令工總要平反,先把幾個頭頭釋放。對“百萬雄師”繼續保持名稱,三派要達成協議。下午周主持軍區黨委擴大會議,做軍區主要領導的思想工作,傳達**的意見。深夜,謝、王前往3506工廠“百萬雄師”聯絡總站,王勸誡那些頭頭們要好好學習文化革命的基本知識,弄清文化革命是怎么一回事;要求收繳武斗器械,立即停止武斗;停止煽動性宣傳,撤銷所有的工事,保證不同觀點的人有“四大”的權利。“百萬雄師”在場人員態度冷淡。武漢三鎮大街上開始出現大標語“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反對欽差大臣”,“強烈要求謝富治、王力到工農中來”。
7月18日連續第四天由周總理召集軍區干部會議。周總理分析了武漢文化革命的歷史過程。指出軍區支左有錯誤,甚至很嚴重,建議武漢軍區司令員陳再道、政委鐘漢華主動承認犯了方向路線錯誤,給工總平反;要以三鋼(鋼工總、鋼二司、鋼九一三)、三新(新華工、新湖大、新華農)為核心團結其它組織,百萬雄師是保守組織。部隊要進行教育,群眾組織要進行整風。周總理希望他們改了錯就好;對主席的命令不理解也要執行。會議宣布紀律,不錄音,不要上大字報,不要傳達。當晚,總理回到北京。該會議精神被8201部隊的政委傳達到該獨立師團級干部,次日又傳到排級。
7月19日下午,謝富治、王力在軍區師級以上干部會議,傳達周總理代表中央所作的四點指示:三鋼、三新是革命造反組織;軍區犯了方向路線錯誤;要為工總平反;“百萬雄師”是保守勢力,不能依靠他們,要做廣大群眾的工作。王力說軍隊干部要從ABC起認識文化革命。獨立師政委、師長相繼退出會議,回到師部,連夜向所有干部、戰士傳達精神,部隊產生較大抵觸,形勢立即失控。午夜,部分獨立師、“百萬雄師”人員沖擊軍區、東湖賓館,要找中央代表“說理”。
7月20日凌晨,“百萬雄師”、獨立師人員沖進賓館,質問并抓走王力;上午,“百萬雄師”和部隊有關人員在軍區大院公開批斗并毆打王力,要王力對武漢形勢和“百萬雄師”組織的性質表態。武漢三鎮集結大量軍車、備戰車和民用卡車、消防車,獨立師(及部分其它單位干部戰士)、“百萬雄師”組織聲勢浩大的武裝示威游行并毆打敢于對他們表示不滿的市民。“百萬雄師”寫出標語,發出口號:“王力、謝富治從武漢滾出去”,“踏平工總鎮壓**革命”,“打倒謝富治,絞死王力”,甚至提出“揪出謝富治的黑后臺周恩來”,“**受了蒙蔽,派了兩個**革命來漢支持**革命”。
**得知消息,指示軍區立即放人,并保證把挾持走的王力找回來。
下午,**、陳伯達、康生、**、張春橋、關鋒、戚本禹、姚文元,后來還有周恩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商議,林、江寫信給**,要**轉移。**定調“7.20事件”是**革命暴亂。周總理立即趕回武漢,勸**轉移。
7月21日中午11時,乘北京來的專機**離漢飛抵上海。
7月23日清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謝、王一行于22日下午勝利回到北京的消息。7月25日下午,**廣場百萬人集會,歡迎謝、王回京,支持武漢地區無產階級革命派。全國掀起聲討陳再道、“百萬雄師”,聲援武漢地區造反派的巨大浪潮。
1967年7月26號武漢軍區公告說:
“在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斗爭的關鍵時刻,七月二十日,在武漢市發生了沖擊我們偉大的領袖**親自派來武漢處理文化大革命問題的代表,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國務院副總理、軍委文化革命小組副組長謝富治同志和中央文化革命小組成員、《紅旗》雜志第一副總編輯王力同志的住地的嚴重政治事件。謝富治副總理遭到推打、圍攻,王力同志以及工作人員張根成同志和北航紅旗的革命小將遭到綁架和毆打。這是明目張膽地反對我們的偉大的領袖**、反對**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反對黨中央、反對中央軍委、反對中央文化革命小組的叛變行動。”
1967年7月27日,**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聯署的給武漢市革命群眾和廣大指戰員的公開信中說:“你們為著保衛**親自領導親自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創造出非常巨大的業績”,“你們英勇地打敗了黨內、軍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極端狂妄的進攻”,“你們的大無畏精神和果斷手段,已經使一小撮人的叛逆行為,一敗涂地”。“全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新高漲開始了”。
事隔十二年后的1978年9月24號,**湖北省委、湖北省革命委員會、**武漢軍區委員會寫給華國鋒,黨中央的報告說:
"七.二○事件"完全是**、"四人幫"反對**,反對周總理,反黨亂軍,挑動群眾斗群眾,以達到其破壞文化大革命、篡黨奪權的罪惡目的而親手策劃挑起的一個重大事件,是他們陰謀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
……
省委、省革委會和武漢軍區黨委對"七.二○事件"作了多次研究,一致認為這個事件是**、"四人幫"出于篡黨奪權的需要而制造的陰謀事件,完全是歪曲事實,顛倒敵我,混淆是非的,應公開宣布徹底平反。凡因"七.二○事件"強加于解放軍和廣大干部群眾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應全部推倒;遭受迫害的同志,應一律平反、昭雪。
1978年11月26日,**中央轉發了該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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