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談話
過了很久,站得如同一尊蠟像的沈方煜才遲緩地動了動,頭重腳輕,像踩著棉花。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甩了甩頭,彎下腰,一張一張地把所有的檢查報告撿起來,在桌上磕了磕,理齊了邊框,重新放回到江敘的桌上,放緩了聲音,“你需要我做什么?”
江敘沒有回頭。
沈方煜按了按眉心,對江敘說:“你找我來,總不會只是為了通知我要當爸爸了。”
他很了解江敘的性格,性格要強,自尊心也強,冷靜下來之后,沈方煜第一個想到,如果不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煩,他不可能向他坦白這件事。
江敘閉了閉眼,而后說:“幫我開刀,拿掉這個胎兒。”
他沒有把它稱為是一個孩子。
江敘說:“m國有個醫生剛做了一臺相關的手術,還沒有見刊,我已經發郵件去問過了,如果他能愿意和我們交流手術細節,我想讓你來給我做手術。”
他們是競爭了十來年的死對頭,然而真的到了攸關的時候,江敘最信任的卻也有沈方煜。
正因為是對手,他才最了解沈方煜的能力,他相信自己能做,就等于相信沈方煜能做,他們兩個從來不分伯仲。
但是沒有哪個醫生面對這樣的情況,能沒心沒肺地拍著胸脯,再說一句沒問題。
沈方煜意料之中地猶豫了。
江敘的目光落在電腦屏幕上,食指在鼠標上滑動,下頜線的弧度很鋒利,“你也可以拒絕,我理解。”
“你知道危險性,江敘。”
“我知道。”
針落可聞的辦公室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沈方煜望著他,陷入了沉默。
等的時間太久,江敘覺得他的臉都有些僵了。心像浸了水似的,一點一點沉下去。他無聲地做了一個深呼吸,把注意力放回了沒看完的文獻上,想要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一些,沈方煜卻出聲了:
“我可以做。”
“不用著急答應,”江敘說:“你可以回去想想。”
“我是你的第一選擇是嗎?”沈方煜問。
江敘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那我不用想了,”沈方煜重復了一遍:“我可以做。”
江敘看了他一眼。
“不過我需要手術的全程記錄,”沈方煜說:“這也是對你負責。”
他拉開江敘身旁的椅子坐下來,“他什么時候能回復,我們要盡早準備,拖得時間越久,手術的風險越高。”
江敘看了一眼手機,依舊沒有回音,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好說。”
“你確定他愿意給嗎?”沈方煜問,“畢竟還沒見刊。”
“科學無國界,”江敘自己從來沒藏過私,加上自信自己的能力和速度,未發表的文章他也會在做分享和匯報的時候講出來,“況且醫生的信仰就是治病救人。”
沈方煜未置可否,事實上,他并沒有江敘那么樂觀,不過這時候他也不想在江敘面前火上澆油,于是選擇了沉默。
似乎談完了這件事,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了任何對話的必要,江敘沒再和沈方煜說話,
他的眼睛全程沒有離開過電腦屏幕,顯然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
沈方煜掃了眼江敘的屏幕,發現他在看一篇宮頸癌靶向藥相關的文獻,通篇的英文。
他突然有點兒佩服江敘的心理素質,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依然可以全神貫注地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電腦里的文獻上。
可是他的心里很亂。
熱血上涌又退潮,他的思緒依然一團亂麻,雖然比起剛剛平靜了不少,卻更像是被震撼到麻木的宕機。
沈方煜從江敘工位上收回目光的時候,忽然瞥見江敘手邊常年不斷的咖啡換成了白開水。
把咖啡當水灌的江敘不喝咖啡了。
是因為他懷了一個小孩子。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沈方煜低下頭看了一眼江敘的小腹。
白大褂的遮掩下,他什么也看不出來,可想到里面有一個小孩子,而那個小孩子與他和江敘血脈相連,沈方煜忽然就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江敘了。
屏幕上的文獻被做了精準的標注和高光,江敘已經翻到了下一頁,顯然他是真的在看,而不是做戲。
沈方煜突然伸手去碰了碰江敘。
“別吵。”江敘這時候不想聽沈方煜冷嘲熱諷或者是奚落他。
然而沈方煜緘默片刻,頭一次短暫地在他面前低了頭,“對不起,我會負責。”
江敘搭在鼠標上的食指突然蜷了蜷,半晌,他面無表情道:“沒必要,這只是個意外,我也沒放在心上,更不需要你對我負責,沈醫生管好你自己就行。”
“江敘……”
江敘繼續道:“解決掉這件事后,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只希望你少在我面前出現。”
就像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剛剛在沈方煜心里燃起來的一點溫情的小火苗頃刻間就滅了。
江敘總是有本事氣得沈方煜心里發悶。
沈方煜望著他的側臉沉默了一會兒,扯了扯嘴角,“行,隨你,”他打了個響指站起來,“不過還是謝謝江醫生的信任和對我醫術的肯定。”
在往對方心里捅刀子這件事上,他們兩個向來不分伯仲。
然而沒等江敘再開口,隔壁辦公室一個年輕的規培醫生突然慌張地推開門,正僵持對峙著的兩人眸光一顫,默契又別扭地移開視線。
好在闖進來的醫生也沒注意到辦公室內詭異的氣氛,看到兩人跟抱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嘴里片刻不停,連珠炮似的開口:
“江醫生沈醫生,急診那邊送來一個從樓梯墜落摔傷的孕婦已經送到手術室了,今天是吳醫生值二線,一個小時前急診那邊送來一個車禍的孕婦,他帶一線的小楊去搶救了,三線我剛剛聯系了還在路上,吳醫生讓我來辦公室看看還有沒有人能頂上。”
話說到一半的時候江敘和沈方煜就已經跟著他往婦產科急診病房走了,聽他說完,兩人已經見到了病床上的女人。
江敘低下頭開始查看病人情況,急診護士在一旁匯報心電監護指標,跟過來的急診科醫生劉然緊跟著匯報:“患者手臂膝蓋有多處軟組織挫傷,膝蓋有積液,傷口已做消毒處理,靜脈通道已經建立,經排查暫無明顯骨折骨裂。”
“患者張蕓,妊娠三十二周,胎心監護正常,目前尚未出現宮縮。”規培醫生叫陳崎,他看完胎心監護儀,對江敘說:“應該是虛驚一場。”
劉然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他說:“病人家屬說患者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我一看產婦昏迷了,處理完傷口趕緊就走婦產科緊急通道送過來了,生怕她要早產。”
他看起來年紀不大,應該剛剛獨自值班不久。
“既然沒什么大事那我先走了。”他對江敘說:“等患者醒了告訴我一聲。”
“等等,”江敘的目光從患者張蕓青紫的胳膊膝蓋上一閃而過,張蕓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冷汗,江敘伸手去摸,發現她胳膊上也有些潮濕,他低頭湊近了張蕓去聞,隔著口罩依然能聞到一點極淡的蒜味。
他抬手道:“手電。”
“已經照過了,雙側瞳孔等大等圓直徑35mm,對光反射正常。”劉然莫名道。
江敘的目光落在心電監護儀上,“我不說第二遍。”
劉然有些不忿兒地垂下眼,將手電遞給他。
江敘撐開張蕓的眼皮,明亮的強光照向病人的瞳孔,“血常規查了膽堿酯酶沒有?”
“膽堿酯酶?”劉然望向江敘,神情意外道:“病人家屬稱患者從樓梯摔下,急診科按照外傷處理,為什么要查膽堿酯酶?”
“抽血,查血清膽堿酯酶和有機磷濃度,”江敘對一旁的護士交代完,轉頭對劉然說:“準備洗胃。”
劉然的眼神顯然有些不贊同,他頓了頓腳步,又看了一眼江敘的胸牌。
“江醫生,”他反駁道:“病人沒有出現明顯毒蕈堿樣癥狀,也沒有服農藥史。”
江敘一邊拿聽診器一邊對他說:“在這里我是你的上級醫生,我會對我所有的指令負責,你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執行。”
說完他冷淡地掃了劉然一眼,把聽診頭貼在了病人的皮膚上。
劉然繃著臉,望向像是對他毫不在意,一點兒沒把他的話放在心里的江敘,氣憤道:“我要去投訴你!”
“可以,”江敘手上動作沒停,“但現在你必須聽我的。”他起身看向劉然,倏地凌厲起來的視線帶了幾分壓迫感。
劉然的心驟然一虛,堵在嗓子眼的話瞬間說不出來了,他板著臉“哼”了一聲,憤憤不平地開始留置胃管進行清水洗胃。
沈方煜在旁邊一直沒說話,見劉然安靜下去了,他問江敘:“提前注射阿托品和氯解磷定嗎?”
這兩者都是常用的有機磷農藥解毒藥。
江敘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交代護士準備給藥。
“你們——”劉然還想反駁,卻被沈方煜一個眼神給牢牢釘回了原位,說來也是奇怪,沈方煜的面相明明看著更隨和,可那一眼卻讓劉然莫名有些怵。
血檢單還沒出來,透明的液體已經打進了病人的靜脈。
江敘下意識看了沈方煜一眼,卻不料恰好撞上了他的目光,兩人的眼神在空中一觸即分,幾乎同時飛快地垂下眼。
江敘把視線落回患者身上,一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極為短暫地閃了閃:
上一回和沈方煜一起搶救病人,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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