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硬幣
夏日的午后是一天中最沉悶的時刻,哪怕在即將過去的八月,空氣中也依舊充滿了行人淡淡的汗味。路兩旁堆起的石墻高聳,時有人停下腳步與之合影。夏日的顏色無疑是繽紛的,相較于春日的綠、秋日的黃與冬日的白,夏天的主色調(diào)似乎充斥著紅橙黃綠各色,它們模糊在一起,蔓延在每個人的腳下、手邊、頭頂。
太陽開始直射,陳深的臉上有光影斑駁,神色淡淡的,或許是前日的事,他的眉間依舊有藏不住的倦意。
路的盡頭是一座寺廟,人煙稀少。門口有貓,趴在樹蔭下翻著肚皮曬太陽。陳深記得這座寺廟,存在于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里,久到記憶已經(jīng)開始模糊,但他始終像是不愿離開的小孩,死死抓著殘存的那一點。
那是在他的前二十年里,好像是唯一一次,魏靜和帶他來過的地方。
想到魏靜和,陳深開始頭疼。起初是一絲一縷的疼,后來這感覺開始無限放大,他的腦子里嗡嗡的,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東西在拼命撞擊。
天很熱,他的額頭開始出汗。
陳深又想起前幾天的那場夢,那個很久沒有出現(xiàn)過的場景。好像這幾天,他頻繁地想起魏靜和。
比如現(xiàn)在,這座寺廟如此真實地坐落在他面前。他無意識地走到大門口,隨后他聽見林向意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然后漸漸擴大,大到他終于發(fā)現(xiàn)就是在他的耳邊。
他聽見林向意問:“要進去嗎?里面似乎沒有人。”
陳深的目光探進去,看門的老大爺斜倚在藤椅上打著盹,手里還拿著大得宛如芭蕉葉的蒲扇。除此以外,里面沒有第二個人。香爐里也沒有煙,香灰沉寂著,就連一旁系著的紅繩,都褪了顏色,開始泛白。
眼前的場景開始與記憶重合,魏靜和帶他來的那天是除夕,廟里熙熙攘攘,滿是前來為新的一年祈福的人。香火味很濃,煙霧彌漫開來,惹得陳深一進去就嗆得連連咳嗽。
那一年他四歲,又或是五歲,具體記不清了。只記得他的身高剛剛超過門前空地上的那口大水池子。他微微一墊腳,就能看到水池里明晃晃地放著許多容器,像是瓶子,又像是瓦罐,坐落在水池各處。中間是假山流水,池底鋪滿了從一分到一塊的硬幣。
那天是個好天氣,哪怕是前幾日剛下過雪,古鎮(zhèn)里仍舊是白茫茫一片,殘雪還掛在枝頭,抖落一地的水漬。陽光微微帶著暖意,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水里有大大小小幾條錦鯉在穿梭。
都說化雪時是最冷的,可那天陳深卻不覺得。
魏靜和在一旁和友人說話,笑得眉眼彎彎。那時候的她還年輕,眼角沒有皺紋。陳深墊腳趴在池邊,伸手去夠水面。突然他聽到魏靜和的朋友叫他名字,一回頭,就看到紀方雅朝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一旁的魏靜和也看著他,目光難得的沒有那么冷冽。
“阿姨聽說,如果硬幣能扔進那個瓶子里,一年都會有好運的。”許是看到陳深對那個水池感興趣,紀方雅指了指,說道。
明天就是新年,彼時樹枝上掛滿了紅繩與平安扣。在新的一年來臨之際,似乎每個人都喜歡這種圖個吉利的事。
“你要不要也試一下?”紀方雅繼續(xù)問道。
陳深無疑是感興趣的。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對世間萬物充滿好奇,他略加思索,又向魏靜和投去詢問的目光。
魏靜和會不會拒絕,他說不準。他的眼里有希冀,不出意外的話,今晚陳應(yīng)天再忙也會回來吃除夕的團圓飯,所以他覺得魏靜和或許今天心情不太差。
魏靜和低頭拉開包,從包的側(cè)面口袋里摸出幾個硬幣,有兩三個一塊的,也有枚五角的。她數(shù)了數(shù),隨即遞到陳深面前。
“去吧。”
一旁有其他小孩在嘗試,硬幣入水濺起微弱的水花。而入水后,就開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漂浮,顫顫巍巍的像是垂垂老矣的老嫗,每一步都打著晃兒,最后在小孩充滿期待的目光中堪堪落在池底。
而瓶口像是無人問津的店鋪,任憑店主怎么叫賣吆喝,路過的人都只是留下驚鴻一瞥的身影,很快又去往別處。
好像它們不屬于那個窄口瓶,池底才是永恒的歸宿。
陳深學(xué)著其他人的樣子,捏著硬幣垂直在水面上。一松手,硬幣就倏地一下墜入水中。
身后依舊是人聲鼎沸。魏靜和和紀方雅已經(jīng)進入殿內(nèi),陳深回頭,卻沒有在人群中看到她們。等他再回過頭去時,硬幣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T谒祝胨畷r泛起的漣漪也縮小得快要看不見。
陳深不死心,又向水中投了一塊錢。
——回憶被林向意的聲音拉回了現(xiàn)實。林向意看他不說話,又問了一遍:“要進去看看嗎?”
陳深呆愣愣地注視著她,耳邊似乎還回想著那天魏靜和給他遞硬幣時說的那句“去吧”。
他將手伸入褲子口袋中,冰冷的觸感又讓他伸回手。他將口袋里的硬幣摸出來,跨出一只腳。
風(fēng)一吹過樹葉就沙沙響個不停,寺廟衰敗得只有那口水池還是他記憶里的模樣,只是曾經(jīng)神龍擺尾的錦鯉已經(jīng)不在,而窄口瓶依舊孤獨地立在水中,等待投擲的人,一連等到瓶口已微微開始生銹。
“去吧。”
林向意聽到他的肯定,也跟隨著他的腳步跨進大門。
“這水池里的瓶子,是干什么用的?”她歪著頭去看陳深,看到他的劉海被風(fēng)吹得微微晃動。
“如果硬幣能扔進那個瓶子里,一年都會有好運的。”
如同當年紀方雅說的那樣,陳深向她做出同樣的解釋。
林向意聽著,嘴角不自覺上揚,仍舊不忘揶揄著問他:“你還信這個?沒想到你也這么迷信。”
陳深不動聲色地垂下手,搭在池邊的石壁上。半晌,他的眼底好似有光,他對上林向意的目光,如同這炎炎夏日般,是撲面而來的溫?zé)幔只骶G蔭下難得的清涼。
“是真的。”他肯定地點點頭,如今他長大了,再也不用墊腳去看水池里的景象,他側(cè)身去看那幾個窄口瓶,依稀能看見瓶底閃著光。
或許是水,又或許是硬幣,在陽光的照射下極力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他忽然有些好笑地想:那年他最后終于投進的一枚五角硬幣,會不會還留在瓶底。
林向意微瞇著眼,有些難以置信地反問他:“你怎么知道?你投進去過?”
陳深又點頭,隨后解釋著說道:“投進去五角的,一塊的沒有進。”說完,彎了眉眼染上笑意,他將手心展開,將自己口袋里找到的幾枚硬幣遞到林向意面前:“你要不要試試?”
林向意接過硬幣,神色專注地捏著一半,在水池上一定的高度定格,似乎在尋找合適投擲的位置。陳深抱臂倚在一旁看她的動作,又看她編著自認為很好看的編發(fā),手腕上還帶著他給的那個狗尾巴草手環(huán),不免有了笑意。
他比林向意大不了多少,一兩歲的年紀,卻讓他總是覺得林向意像個小孩,明明也快上大學(xué)的人了,好像又有些不諳世事,沒來由的讓人平添了幾分保護欲。
“啊,沒有進誒。”她的聲音又甜又脆,像剛摘下來的青蘋果,又帶著幾分不滿與懊惱。下頜線緊繃著,一臉嚴肅又認真地重新舉起手,將硬幣第二次對準瓶口。
陳深想起自己最后投進的那枚五角硬幣,比一塊的小一圈,是金燦燦的黃,落水時像一條靈活的金魚,呲溜一下竄了進去。
那是他臨走時最不抱希望的一次,周邊已經(jīng)零零散散掉落了好幾枚,都是他失敗的象征。于是最后那一下,他沒有很認真地對準,而是帶著沉悶的情緒,歪著手,自暴自棄地向內(nèi)一丟。
突兀的聲響,是硬幣碰到瓶壁又沉入瓶底的聲音。沉悶的情緒好像在那一刻散開,他開始迷信地想:希望今年一年真的會有好運發(fā)生。
林向意又失敗了一次,正歪著頭仔仔細細研究瓶口到水面的距離,她帶著一種不服輸?shù)膭蓬^,抿著嘴,脖頸出起了薄薄的汗,有碎發(fā)貼在后頸與耳根處,讓人看著都覺得有些癢。
陳深看著她手里的硬幣已經(jīng)所剩無幾,沒忍住邁開步子,走到她身邊。
風(fēng)吹過,林向意別在耳后的碎頭發(fā)被吹落。陳深本打算伸手去拿她手心的硬幣做示范,卻在那一瞬間改變了想法,將那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重新別在她的耳后,還不忘加一句:“這編發(fā)不僅丑,還不牢固,這幾根都掉出來了。”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漫不經(jīng)心地口吻,又好像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笑意。似乎在說,你看吧,我就說它不行,你非要編。
林向意聽出了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洋洋得意地想讓她承認她確實做了錯誤的決定。她抬起空閑的那只手,將頭繩緊了緊,也不理睬陳深。
陳深的喉結(jié)滾了滾,本想嘲笑她一下,看她跳腳的樣子,如今也只能移開視線,重又從她的手心里拿走一枚硬幣,岔開了話題:“我來教你吧。”
“看你拼命浪費錢的樣子,我有點心疼。”
陳深繞過她身側(cè),找了一個合適的角度,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微凸,手腕自然下垂著,沒有刻意與瓶口對齊。
落水的聲音不輕不重,恰好在兩人的耳畔漾開,一如水面上一圈又一圈擴大又消失的漣漪,彌散開,晃晃悠悠著。
那是一枚一塊錢的硬幣,在投之前,陳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進。水面上還殘留著他手臂動作在日光下留下的倒映,被一點點沖散,深深淺淺,明明晃晃。
后背被悶的出汗,他看著硬幣落入該去的地方,在心底長舒了一口氣。
“所以你也是能扔進一塊的硬幣的。”林向意突然開口,“那為什么以前不行?”
陳深一愣,后退了一小步,縈繞在林向意周身的獨屬于他的清冽氣息被抽走,他沉默了片刻,才有些頹然地回答。
“也許那個時候,有些人注定不能一塊吧。”
原來他當初扔進的那枚五角硬幣,僅僅只是屬于他的那一半。
而屬于魏靜和的另一半,卻從未給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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