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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啾抱著歷史書下樓，去階梯教室的路上，碰見老鄧急吼吼地安排郝萍，“你們班才二十多個人，位置都坐不滿。”

        郝萍也拿著文件，急得不行，“但是怎么辦啊，哪兒去找學(xué)生啊。”

        老朱捧著茶杯，腋下夾著數(shù)學(xué)書，哼著曲兒從他們邊上路過，很是悠閑。

        “哎，朱老師，”老鄧喊住他，“你們班下節(jié)什么課啊？”

        燕啾走遠(yuǎn)了，到階梯教室，挑了個位置坐下。

        第三排靠窗，望出去正好能看見陽光灑在梧桐樹上。

        很快，十四班的人就到齊了，陸陸續(xù)續(xù)找座位坐下，但是教室預(yù)置的四十五個座位還遠(yuǎn)遠(yuǎn)坐不滿。

        燕啾身邊坐了個不認(rèn)識的女生。

        五分鐘后，一陣喧鬧傳來，在教室里落針可聞的安靜氛圍里，顯得格外突兀。

        幾個熟悉的人不情不愿地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

        “什么東西啊，還占我數(shù)學(xué)課。”

        “有讓理科班人來聽歷史課的道理嗎？”

        杜飛宇倒是興高采烈地，“你們沒聽見嗎，老鄧讓老朱挑幾個長得好看的來！這說明什么？說明咱哥兒幾個長得帥啊！”

        沒被選上，但是跟過來湊熱鬧的李明駿：“你他媽什么意思？”

        燕啾：“……”

        她看著人群最后的蔣驚寒，一手插兜，另一手拎著嶄新的歷史書，看樣子剛從柜子里翻出來不久，懶懶散散地走進(jìn)來。

        前面一個女生激動地戳著她同桌，“璽雨！璽雨！快看！”

        葉璽雨眼睛都亮了，一直盯著蔣驚寒，不耐煩地?fù)]開同桌女生的手，“我看到了，要你說？”

        蔣驚寒倒是沒什么大反應(yīng)，徑直走到燕啾旁邊——略過了葉璽雨，像是根本不認(rèn)識她似的。

        他長眉微垂，偏狹長的眼看著燕啾同桌的女生，倒還挺有禮貌的。

        “這位同學(xué)，請問你愿意跟我換個座位嗎。”

        那女孩張著嘴“啊”了好半天，像是還沒反應(yīng)過來似的。

        燕啾怕她不愿意，睨了他一眼，開口解圍。

        “你什么屁股這么金貴啊，非得坐這兒。”

        規(guī)規(guī)矩矩穿著校服的女孩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連忙應(yīng)，“可以的，當(dāng)然可以。”

        她本來是想挨著年級第一坐，學(xué)學(xué)女神的學(xué)習(xí)方法和上課狀態(tài)，但是——情況有變，蔣驚寒都親自下場了。

        她嗑的這對cp之間，哪里還容得下她啊！！

        蔣驚寒松開捏著書脊的手，歷史書躺在綠色的課桌上，他禮貌克制地對收拾書包的女孩道了句謝。

        燕啾看著蔣少爺把人趕走了，長腿一伸，坐在她旁邊，有幾分不爽，“干嘛折騰人家。”

        “她同意了的。”

        蔣驚寒沒什么表情，氣定神閑，理直氣壯。

        “而且你明明答應(yīng)了，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拒絕做我的同桌。”

        燕啾：……

        原來擱這兒埋著的呢。

        行吧。

        這位公開課教師來自附中歷史教研組，非常厲害。編過教材，出過教輔資料，上課內(nèi)容緊實細(xì)密，節(jié)奏緊湊，引經(jīng)據(jù)典，文化內(nèi)涵頗深。

        除此之外，他調(diào)動氣氛的能力也極強(qiáng)，連這種沉默寡言的十四班中混進(jìn)幾個目瞪口呆的歷史白癡的神奇群體，也可以活躍起來。

        但是，這種活躍僅限于大家坐在座位上，為他發(fā)出一些語氣詞，類似“哇”。

        等到他要提問的時候，大部分人還是緊張又忐忑地垂下頭，不敢跟老師對視，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課桌是個桌子似的。

        老師不明顯地嘆了口氣，略過了這個問題，接著往下講。

        錄制下來參與評獎的公開課，沒有人主動舉手，課堂效果不太好看。

        課堂的最后五分鐘，老師用一張表格清晰地向他們展示了歐洲宗教改革的始末。

        “所以說，宗教改革對教會生活進(jìn)行了必要的凈化，對教義給予了必要的澄清。宗教信仰變得更加個人化，也更私人化。”

        “它讓人文主義得到進(jìn)一步發(fā)展，強(qiáng)調(diào)人與上帝內(nèi)在的相遇，不用通過教會，而是通過自己拜讀圣經(jīng)，也能與上帝進(jìn)行溝通。”

        他拋出了最后一個問題，開放性，不設(shè)限。

        “大家能不能用一句話，或是一個動作，來概括你這節(jié)課學(xué)到的東西？”

        意料之中，滿教室鴉雀無聲，只能看見清一色的黑色頭頂對著他。

        吳興運(yùn)嘆了口氣，覺得一中的文科比附中差得多，不是沒有道理的。

        學(xué)習(xí)沒有自主性，沒有興趣，沒有獨(dú)立思考能力和辯證思維，全靠老師灌的學(xué)生，是走不遠(yuǎn)的。

        他抬眼，準(zhǔn)備結(jié)束這場不盡人意的公開課錄制，卻見滿室寂靜中，一個女生拿筆刷刷寫字的動作，格外明顯。

        燕啾從筆袋里翻出一支黑色記號筆，舍不得在她的書上亂畫，伸手抽走蔣驚寒壓在手肘下墊著的嶄新的歷史書，在扉頁上刷刷落筆。

        蔣驚寒毫不在意杵在他面前的攝像頭，光明正大地偏頭看她涂涂寫寫，覺得他的教學(xué)還是不錯，她的花體寫得還有模有樣的。

        燕啾寫完，記號筆隨手一擱，從容自若地站起來，雙手捧著書。

        滿座愕然而寂靜。

        她明明沒什么表情，聲音卻沉靜又虔誠，讓人想起雙手合十拇指互扣，跪在受難耶穌神像下，虔誠許愿的基督教徒。

        “sodonotfear,foriamwithyou”

        你不要害怕，因為我與你同在。

        “donotbedi□□ayed,foriamyourgod”

        不要驚惶，因為我是你的神。

        “iwillstrengthenyouandhelpyou”

        “iwillupholdyouwithmyrighteousrighthand”［1］

        我必堅固你，我必幫助你，我必用我公義的右手扶持你。

        她放下書，眼神清亮，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我到世上來，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2］

        風(fēng)被陽光曬暖了，拂過梧桐樹葉，纏纏綿綿吹進(jìn)窗里，略過嶄新的歷史書頁，嘩啦嘩啦，雪白的扉頁上，漂亮又暗含力量的花體英文顯露出來——

        《thebible》。

        《圣經(jīng)》。

        一竅不通如杜飛宇也懂了。

        她在模仿十六世紀(jì)的基督教徒。

        “宗教改革讓人文主義得到進(jìn)一步發(fā)展，強(qiáng)調(diào)人與上帝內(nèi)在的相遇，不用通過教會，而是通過自己拜讀圣經(jīng)與上帝進(jìn)行溝通。”

        吳興運(yùn)毫不掩飾眼中的贊賞，連后排坐著旁聽的，以楊林為首的各位歷史教研組老師都紛紛鼓起掌來。

        蔣驚寒散漫地后靠在椅背上，在如潮的掌聲中清淺地勾起唇角。

        他在喧囂贊美中望著她，后者從容淡然的姿態(tài)像中世紀(jì)高貴的大主教，腳邊盡是匍匐于地的信徒。

        記憶隨著微風(fēng)吹回剛開學(xué)那會兒，燕啾在歷史課上，小聲提醒他宗教改革的時間。

        余光里，少女的馬尾輕輕晃動。

        他知道，也聽見了，卻依然目視前方，信口胡謅。

        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的隨口一說，倒也沒有錯。

        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發(fā)生在十六世紀(jì)。

        他的宗教改革，發(fā)生在二十一世紀(jì)。

        因為遇見她，他才開始篤信神明。

        下課后，吳老師很是欣賞燕啾，專門找她聊了幾句。

        “一中文科沒有附中好，你知道的。最近校方在策劃一個聯(lián)合互建項目，估計不久后會組建一個班級，直沖清北。”他翻出期中市統(tǒng)考名單，看燕啾的成績。

        “你這成績很不錯，到時候可以考慮過來加強(qiáng)。當(dāng)然，壓力也會比這邊大。”

        又交流了一會兒，互加了微信，燕啾就回教室了。

        春天回暖，氣溫升得很快。

        下午的數(shù)學(xué)課昏昏欲睡，還老是被點名。

        最近經(jīng)常失眠到三四點，腦袋里昏昏沉沉，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燕啾手肘撐在桌上，搓了下臉，覺得這樣下去不行。

        春意盎然，學(xué)校里的桃花開得茂盛。

        燕啾下樓，咬著皮筋，伸手把馬尾重新扎緊了些，往耳朵里塞了一只耳機(jī)，在操場上跑步。

        漂亮的晚霞映在天邊，跑道上的人像在追逐日落。

        慢跑了兩三圈，稍微出了點汗，她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手臂上，只穿一件短袖校服。s碼在她身上都松松垮垮，像oversize。

        還剩兩分鐘上課，她去小賣部買了瓶冰鎮(zhèn)礦泉水。

        結(jié)賬時前面的女生從包里拿錢磨蹭了一會兒，走出小賣部時已經(jīng)打響了上課鈴。

        燕啾嘆了口氣，握著水開始跑向教室。

        她小跑上了教學(xué)樓三樓，心里還在盤算今天是哪位老師的晚自習(xí)，腳步卻在差半步踏進(jìn)十班教室時頓住。

        頃刻她就反應(yīng)過來，像突然從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醒來，大夢初醒。

        楊升正在講臺上準(zhǔn)備發(fā)卷子，發(fā)現(xiàn)了她，“燕啾？”

        全班同學(xué)聞聲都望著她，或詫異或不解，默不作聲。

        那個她熟悉到閉著眼都能走進(jìn)去的教室角落，少年也緩慢抬起眼，隔著好多人，四目相對。

        她看著蔣驚寒。

        少年的桌子依舊空曠干凈，幾支筆隨意放在桌面上，一如她在的時候。

        只是旁桌上有了其他的粉色筆袋和小熊文件夾，它們的主人，張悠悠也疑惑地盯著她。

        ……對了。

        他們已經(jīng)不是同桌了。

        他身邊坐了別的人。

        別的，喜歡他的女生。

        他再也不用忍受她的小毛病和壞脾氣了。

        心臟微微縮了一下，泛起又輕又細(xì)的刺痛。

        莫名其妙又難以言喻的情緒突然如颶風(fēng)襲來，令她幾乎是想要落荒而逃。

        燕啾后退半步，覺得微風(fēng)吹在微微薄汗的身上有點冷，手里握著的礦泉水帶來一股涼意。

        在此時，她終于感受到春風(fēng)料峭。

        明明上午才見過，明明當(dāng)時還嫌棄他。

        現(xiàn)在這是怎么了。

        她低下頭，低聲說，“對不起。”

        然后飛快轉(zhuǎn)身離開。兩片蝴蝶骨在短袖校服下若隱若現(xiàn)，背影單薄又倉皇。

        “燕啾。”

        蔣驚寒追出來，站在樓梯口喊她。

        “怎么了？”

        她頓在樓梯中段回頭望他，手指掩在搭在臂彎的外套下，不自然地蜷了兩下。

        “沒事，就是走錯了。”

        樓梯間內(nèi)一片長久的靜默。

        聲控?zé)裘髅鳒鐪纾瑹o聲靜下來的昏暗不清，一如她的心情。

        她看著少年的影子被拖的老長，眼睫低垂，看不清神情。

        真的沒事。

        就是還沒習(xí)慣在四樓的日子，沒習(xí)慣你身旁的放著別人的東西，坐著別的人。

        還有……

        不習(xí)慣那個竟然懷疑是否做了最優(yōu)選擇的自己。

        哪怕只有一瞬。

        燕啾垂下眼，勉強(qiáng)抿嘴笑了笑，少年的影子投在她腳邊，她飛快地瞥了一眼，跑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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