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甚青泡在水里，整個人掛在那半截粗木上，解除了靜止的法子，現(xiàn)在正隨著水流的方向，不知道正朝哪兒漂去。

        愛去哪兒去哪兒吧，她已經(jīng)倦了。

        回想起剛剛山谷里的一幕，自己竟然接受了一個小鬼的跪拜！

        那小鬼應是才去世不久，人的氣息尚未完全消彌，從她那雙靈動的眼睛就可以看出來，意識尚存，未生惡意，所以飛葉刀才會認錯。

        工具總有出錯的時候，她懶得想太多，因為，此時，最重要的是……

        她竟然接受了一個小鬼的跪拜！

        而那小鬼的心愿是……

        葉甚青滿臉哀怨，兩條細柳眉擰到了一起，愁容滿面。

        “善惡有報。”

        區(qū)區(qū)四個字。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一到人間，就出了這檔子麻煩事兒呢？

        她連那小鬼生前姓甚名誰都還不知道，人家就灰飛煙滅了……

        這情形，有點令人頭疼。

        普通凡人祈求神仙滿足自己的愿望，那是先得報上姓名來。

        不然祈愿的人那么多，神仙哪能分清誰是誰？

        而且，凡人祈愿，多會以供品供之。愿望完成后，有的還得來還愿，這其中程序頗為復雜。

        雖說鬼魂不懂遵循這些規(guī)矩……

        不過這些鬼魂，本就孑然一身。先不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要拜也該去拜鬼王才是。

        但不管是拜了誰，請求誰為其完成心愿，他們都得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代價。

        就比如，那小鬼為使自己的心愿不被拒絕，竟在許愿后便灰飛煙滅。

        這就徹底無解了啊！

        想到那小女孩年幼的小臉，無比明亮的眼神，她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這么小的年紀，就淪為孤魂野鬼，甚是可憐。

        葉甚青懊惱著，煩躁著，抱著唯一的木頭伙伴一路南下。

        她心想著，到了有人的地方，先使法子搞清楚小女孩的身份，她記得小女孩的長相，到時候不管是找其他真神仙幫忙，還是詢問當?shù)厝恕��?

        那么小的年紀就去世，逃不開戰(zhàn)亂、瘟疫、貧窮、疾病、饑餓等等原因。

        既然沒有入輪回，一定是對這世間還有執(zhí)念。

        她得想辦法搞清楚那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想辦法，完成她灰飛煙滅前最后的心愿。

        如今這天下，可以說是一分為二。漢人建立的熙朝與寰真人建立的安朝，南北對峙，東以淮水中流為界，西以大散關(guān)為界。

        聽說，這是熙朝割舍了幾個州，又犧牲了無數(shù)將領(lǐng)英才，還約定了每年進貢大量的銀與絹，好不容易才達成的這般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

        葉甚青還在天上時，就常聽那些神仙們說，這人間不似仙界，仙界就只有天尊，統(tǒng)領(lǐng)一切，是至高無上的神仙。

        人類是三界之中最為復雜的。

        但即便是這樣，葉甚青還是在化了人形的第一天，就義無反顧地跳了墮仙臺，來到這人間。

        仙界是好，但是于她而言，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孤寂。

        她長在墮仙臺邊上千年之久，但早在九百多年前，就生了意識，有了自己的思想與感受。

        她看到的，是無數(shù)墮仙們的苦苦掙扎與萬般痛苦；聽到的，是一些剛剛飛升的神仙當著她的面，說她不似仙界生物；感受到的，是眾仙的避而遠之，孤獨生長的悲涼。

        她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存在，不知道自己還會存在多久，她不了解自己，也不懂自己，待在那么一個崇高的地方，卻始終被嫌棄，被排擠，惹人討厭。

        何必還要堅持下去呢？

        葉甚青想，她不愿再那樣活著。

        仙界是個冰冷的地方，這印象始終扎根在心底。

        所以，她寧愿去奔赴未知。

        正因為未知，說不定就藏著驚喜。

        于是，她順著河流，漂出山谷，漂過茂密的叢林，漂過臨近江湖的漁村，漂過依山傍水的小山村……她為了不引人注意，使了簡單的障眼法，連帶著這根木頭一起，化成了凡人眼中一小節(jié)抽出了綠芽兒的樹枝。

        她還沒想好要在哪里停下來，有了之前的教訓……她決定，沒有想好駐足于某地之時，就先當一根小樹枝，少惹麻煩的好。

        第三天時，她終于漂到了一個城鎮(zhèn)。

        河兩邊是市肆人家，酒館茶鋪，人來人往，馬車在街道中穿行，婦人們精致美麗，小販沿街叫賣，分外熱鬧。

        她從未見過這番熱鬧的景象，新奇不已，東看看西看看。

        這時，就聞到了一股極其勾人的香味。

        她也從未聞過這樣的香味，還不清楚是什么味道，但聞著聞著，便覺得肚子“咕咕咕”叫喚得厲害，開始不由自主吞咽口水。

        難不成……這是人間的食物！

        她記得不久前，有小仙遠遠瞅著她，憤懣道：“這墮仙樹始終黑氣纏繞，食怨而生，看起來實為不祥，遲早得伐了去！”

        那時，她聽到一個少年爽朗的聲音。

        “食怨而生，不是它的錯，若是有選擇，誰不想去食人間煙火？”

        想到這兒，葉甚青眼角眉梢都浮起笑意，心臟開始“砰砰砰”跳個不停。

        她實在是幸運極了！

        她在河上不過漂了三天，就找到了凡人的食物！

        以前當樹的時候，不需要進食，全靠墮仙臺的那些黑氣養(yǎng)著，但現(xiàn)在既已化了人形，又遠離了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

        她想，若要活下來，她須得好好吃飯才行！

        轉(zhuǎn)念一想，自從來到人間，這都三天沒有吃飯了！

        就算是個樹精，也扛不住！

        葉甚青被這陣陣醉人的香氣引著，恰好就鉆進了橋底下。

        橋下昏暗，陽光未能照到，陰影中不惹人注意，于是她打算在這黑不溜秋的橋底下解除障眼法，化人形，這樣不會突然嚇到周圍的人。

        然后，等過了這個橋洞，她就找個機會爬上岸，去覓食！

        計劃很完美！

        只是她太過于陶醉這一切，一時沒有注意到前方來船。

        更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橋頂上那個搖搖欲墜的脆弱身影。

        太陽孜孜不倦炙烤著土地，街市吵鬧的聲音漸強，而雜亂中似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滋生。

        就在這時，街道兩邊忽然起了一陣騷動，本來分散著的人群似乎開始朝著同一方向聚集。

        突然，人群中爆發(fā)出幾聲尖叫。

        “有人要跳河！”

        “有人要從橋上跳河！”

        “快攔住！”

        葉甚青已經(jīng)在上一秒恢復了人形，聽到叫喊聲，心里一驚。

        什么？

        跳河？！

        等、等一下……

        她還沒反應過來是什么情況，眼前一個粉色身影直直墜下。

        “撲通！”

        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嚇得她整個人一抖，不禁往陰影處瑟縮了一下。巨大的水花飛起來從上而下將葉甚青澆了個透，她甚至被迫吞了一大口河水，眼睛也被水濺得瞇了起來。

        這跳河的人離她太近，她整個人像是被猛推進水中，四面八方的水流全部朝她奔涌而來，還沒準備好調(diào)整呼吸，這一下，被嗆得要死要活。

        手上的力也是在這時泄了，松開了斷木。

        “跳了！”

        “有人跳河了！”

        “有人從橋上跳下去了！”

        “快救人！”

        “快！”

        “……”

        耳邊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小，仿佛泡在水里，變得極不真切。

        她的意識忽然有些渙散，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在被抽走，冰涼的河水緊緊包裹住了她。

        慢慢地，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正向水里沉去。

        為什么？

        全身都使不上力呢？

        她只覺得困極了，眼睛也困極了。

        眼前開始出現(xiàn)模糊的幻影，隔著一層層迷霧般，虛妄，破碎，不真實……

        向著她而來，愈發(fā)清晰的人影，像是創(chuàng)世之初劈開混沌的那一束光。

        一雙手緊握住了她的手，扶上她的肩頭，又輕輕攬住她的腰。

        緊接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她往一個方向帶去。

        她就這么，順著水流和這股力，撞進一個人的懷里。

        葉甚青逐漸迷離的意識被強拽回來，睜開眼，便撞上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含笑的目光仿佛穿過層層水流看至她的眼底。

        終于被撈了上來。

        葉甚青張開了嘴大口呼吸，上下浮沉，身上的力氣好像回來了些，兩只小細胳膊正在努力撲騰著。

        “姑娘怎么想不開了？”頭頂上方傳來男人清酒般的聲音。

        想不開？

        不是……

        她不過是在那人從橋上墜河的一瞬間松開了木頭，接著不知為何使不上力，才不受控制地沉入水中。

        這小公子怕不是誤會了什么？

        是……錯把她當成了跳橋的人嗎？！

        “不、不是，我沒想不開。”她急著解釋，說著說著還有些結(jié)巴，手指著剛才那人落水的方向，“是那邊有人跳橋，不是我！”

        說完，她怔了一下，趕忙回頭去看。

        此時，遠處的河面一片平靜，只一葉小舟緩緩劃過。

        人呢？

        跳橋的人呢？

        “我沒有看到什么跳橋的人，我只看到了姑娘。”

        “……”

        男人又在耳邊說了些什么，但她沒聽清。

        日頭晃眼，人聲鼎沸，兩邊街道上的人各聊各的話，各做各的事，叫賣聲依然未停，甚至有人扯起嗓子唱起了歌，好似無任何人再關(guān)心剛才的鬧劇。

        剛才的鬧劇真的有發(fā)生過嗎？

        頭頂?shù)奶�陽照得葉甚青眩暈不止，冰涼的河水也無法再使她清醒，意識漸漸迷離，思緒越飄越遠，鋪天蓋地的困意席卷而來。

        “我真的看到了……”

        她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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