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高氏
正值盛夏,太陽毒辣,明晃晃的日頭照得人一陣陣眩暈。
宮里倒是清靜了不少。大家各自待在各自的宮殿里,也少有在這炎熱天兒里還出來走動的。
只有一梳高發髻,模樣清秀,身著暗色花紋小袖對襟旋襖的宮女在坤寧殿與文德殿之間不厭其煩地走動。她手上提著個精致的象牙鏤金食盒,走得小心翼翼,神色緊張。
終于到了文德殿門口。
可是……文德殿的門依然緊閉。
門口的侍衛個個兒目不斜視,旁若無人。自新帝登基,門口的人早就換了新的一批,都是生面孔,她也不敢出聲打擾。
只是……她今天是帶著任務來的。幾次三番地來,這文德殿的門都緊緊閉著,她連皇上一根兒毛都沒見到。這要是再一無所獲地回去,娘娘肯定要責罰了。
她掂量了一下手中略有些沉重的食盒,心卻比這食盒更沉重。
深吸一口氣,拿袖子小心地擦了擦臉頰上的汗。
日頭越發毒了。
她左等右等,等不到文德殿的門開?赡芤彩亲蛲砼隳锬镅芯渴匙V的緣故,睡眠不足,太累了。
這會兒站著站著,竟有些昏昏欲睡。
宮女的雙睫將要閉上,思緒也慢慢飄遠。
“你是哪個宮里的?在這兒做什么?”綿軟的女聲此刻卻如雷貫耳。
宮女剛剛席卷而來的睡意瞬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立刻睜開眼,站直了身子,沒功夫看自己衣裝是否齊整,只顧得上掩飾那一臉慌亂。
距離她幾步之遠的臺階上,站著位紫衫姑娘。膚白如雪,身姿輕盈,在這耀眼的陽光下,因一身深紫色衣裳更顯皮膚白嫩。模樣也是萬里挑一的好看,鼻梁秀氣,紅唇微抿,尤其那一雙勾人魂魄的桃花眼,似笑非笑。
宮女心理叫苦。
真是時運不濟,沒等來皇帝,等來這么個妖女。
宮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眼前這美艷女子,就是熙明帝邵瓔的貼身女侍衛——姑余。
也許有人會說,侍衛為什么不是侍衛的打扮?
呵,這些話該說不該說的,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人哪是什么用刀用劍的正常侍衛,雖沒人親眼見過,但宮里宮外早就流言四起。
姑余,乃是專修巫邪之術的巫師。
宮女一下子緊張起來,搓著手囁嚅道:“天氣熱,娘娘、娘娘做了些點心,讓我送來給陛下嘗嘗!
姑余扭動著纖細的腰,一步一步優雅地邁上臺階,聲音還是那般如同咬了一口蜜餞:“多謝皇后費心……只是,這一次,點心里可沒有放什么‘醉生夢死’吧?”
她這話說得直白。
宮女驚得瞪大了眼睛:“你胡說什么?!”
姑余滿不在乎地笑笑:“怎么這就生氣了?開個玩笑而已!
她走得慢,一句兩句說完,經過宮女身邊并無停下的意思。門口的侍衛看到她,便主動走上前去替她開門。
宮女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等等,姑余……大人!
姑余笑吟吟轉過了身。
“還有什么事?”
宮女看著她,輕咬嘴唇,想了想,“撲通”一聲便朝地上跪去。為了不讓點心撒出來,跪下去的時候她稍稍抬高了胳膊,穩住了食盒。
姑余停住了腳,臉上還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怎么這就跪下了?”她語氣散漫。
保持著這么一個難受的姿勢,宮女額上逐漸沁出汗珠,顫巍巍開口道:“奴家嘴笨,不會說好聽話,也不喜歡拐外抹角地說話,有些話本不該奴家來說,但是今日卻不得不說——”
她抬起頭,直直盯著姑余美麗的眼睛。
“陛下已登基半月有余,意欲何時冊封太后?”
姑余聽聞,那雙好看的眼睛終于笑了起來。
“這話問得有意思。竟然不是‘為何遲遲不冊封太后’,而是‘何時冊封太后’……”
宮女平靜答道:“陛下只有一位母親,我大熙朝只有一位皇后。陛下登基,許是因國事繁多,親兄又杳無音訊,一時忙不過來,才無暇顧及后宮。所以,沒有不冊封這一說,冊封太后那是早晚的事兒!
宮女說完,眼睛依然直勾勾盯著姑余。按理說,她是仆,她本不該這樣直視在她地位之上的人。
只是她,此時太過于迫切想要一個答案。
沒想到,姑余聽完她的話,笑意更盛。朱唇揚起弧度,露出一排排潔白的牙齒。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宮女。你說得確實不無道理,只是我有一個疑惑……”
“姑余大人請說。”
姑余的笑凝在嘴角,眼里的笑卻越發顯得譏諷。
緊接著,她問出那句話,只一句話便將這夏日火烤般的皇宮,丟入冰窟。
“是誰說的,當今陛下只有一位母親?”
眾所周知,皇后乃是開國元勛高盛的孫女,與熙元帝青梅竹馬,那是一起長大的情誼。高氏16歲便嫁于邵夏,當時熙元帝邵夏還只是個游手好閑的王爺,偌大的王府就只有高氏一位王妃,兩位侍妾。等到熙元帝繼承皇位,高氏便名正言順地成為皇后,兩位侍妾一位封了美人,一位封了婕妤。
但說來也奇怪。
早在府里時,兩位侍妾都先后懷過孕。雖說不知是何緣故都沒有順利生下來,但好歹那時府里也是上上下下慶祝了一番。府里眾人都小心翼翼地期待著,盼望著,就等著真的為王府里添點兒喜氣。
可這正妻的肚子卻始終悶不吭聲,異常安靜。
直到熙元帝正式坐擁天下,高氏也如愿坐上皇后寶座之時,高家才悄悄尋來了一位名醫。于是,那一天,高氏得知自己身患惡疾,那是一種比疑難雜癥還難治的病。
名醫當場宣布,高氏這輩子,這病無法治愈,她都是無法生育的。
高家上下聽聞消息只覺得五雷轟頂。這是上輩子做了多少孽才染上此等怪病!身為女人,還是皇帝的女人,不能為其繁衍后代,不能盡綿延子嗣的責任,這是何等的羞恥!
好在我們的皇后沉得住氣。
當天夜里,她脫掉一身華服,跪在常德殿外,長發曳地,似乎帶著赴死的決心,神情堅定,請求皇帝廢后。
高氏跪在殿外,不談其他,不談過往,只談若有一日離開皇帝應當如何照顧好身體。
她未掉一滴眼淚,臉上也無一絲悲傷,不施粉黛,更顯溫婉動人。
一字一句,皆是對皇帝的愛與不舍。這份愛與不舍,到底是打動了皇帝的心。
到底是發妻,互相扶持著走到今天,她不舍,他更不舍。
“皇后無子又怎樣,皇后乃國母,天下人盡是朕的子民,同樣也是皇后的子民!蔽踉蹖Ω呤先绱苏f道。
這件事自此以后,不再有任何人提及。
又過了不久,宮里迎來大喜。
聽說皇后和容婕妤同時懷孕。
只是幾個月之后,容婕妤卻不慎滑胎,因大出血而死。
同一天,皇后誕下了太子。
文德殿內。
明明是白日,外頭的太陽還晃著眼,殿里的宮燭卻都還燃著。姑余邁著從容的步子進了殿內,手上還提著一象牙鏤金食盒,哼著悠揚的調子,似是心情極好。
熙明帝邵瓔正坐在堆疊如山的奏折前,眉頭緊鎖。抬眼,看到那抹紫紅倩影,眉眼便笑了起來。
“姑余,你來了。”
姑余也不像其他人那樣行禮,臉上掛著笑,走向邵瓔,將那食盒放置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只掃了一眼,便知是母親那邊又派人來了。
“陛下可想好接下來要怎么做了嗎?”
邵瓔笑:“想好了。”
“那就好!
姑余低垂眼睫,余光掃過邵瓔年輕英俊的面龐。
他完全成為了她所期待的那般模樣。淡定從容,不露聲色,視他人的生命如無物,沒有感情,不會心軟,不會再困于人與人之間那可笑的羈絆。
他只會順從,聽命于她。
“你會怪我嗎?”
姑余突然開口問道。
邵瓔抬頭,認真地看著她:“你指什么?”
“告訴了你……他們隱瞞你的事情!
年輕帝王放下手中的筆,臉上依然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扭頭看窗外,窗外藍天白云,天氣極好,太陽雖照得人難受,卻也是陽光明媚。
可他眼睛里卻沒有任何光彩,總像是籠著一層灰蒙蒙的云。
“其實我該感謝你。”邵瓔慢吞吞說道,“如果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那我才能原諒她做的所有事!
他始終望著窗外的天,看得久了,似乎真能從中看出些什么。
姑余出現的第一天,他便得知了所有真相。
那是壓在他心頭的一塊巨石,是他無數夜里掙脫不掉的噩夢,是一雙死死掐著他的脖子逼得他無法呼吸的手……
他曾經真的幾乎無法活下來。
可姑余帶給他的那一句話,使得這一切都輕易破碎了。
“皇后高氏,身患惡疾,無法生育。”
所以他突然釋懷了。
他能原諒欺騙,原諒背叛,原諒人的欲望與不擇手段,
但他,唯獨不能原諒石沉大海的愛。
如果她真的不是他的生母,那么這么多年的利用和傷害,他就都作罷。他不會去向一個本該是陌生人的人討要屬于母親的愛,像是等著人施舍一般,可憐,悲哀,如同喪家犬。
他原諒她。
原諒那個辛苦扮作母親的她。
但同時,對于不再是母親的她,他也不會再心軟。
姑余的臉上笑意不減,似是對一切都十分滿意。
她當然滿意了。
如今這局面,皆是她一手促成。不夸張的說,皇帝、臣民、天下,她想要什么,下一秒,邵瓔都會拱手相讓。
誰讓他這條命,是她從那亡魂路上撿回來的。
“對了,最近皇兄那邊傳來消息,他確實被寰真人所俘。寰真人說可以放他回來,但他們想要先談判!
姑余懶懶地問:“那你覺得該怎么辦呢?”
邵瓔沒有絲毫猶豫,答:“我認為,皇兄不必回來。”
姑余:“你知道的,皇后也定會知道。她弟弟高聞清可是日夜幫她操心著你皇兄的事兒呢。”
邵瓔:“這我知道。高將軍那邊,我自有打算!
“那就按你認為的辦吧。”
“好。”
姑余不再說話,她輕輕一躍,坐在一旁的桌上。兩條腿一晃一晃的,東看西看,像是突然闖入陌生領地的小動物,警惕卻又露出一絲好奇。
邵瓔不再說話,認真批閱眼前的奏折,只在空暇時抬頭看一眼她,順便關切道:“殿里頭涼,你穿得如此單薄,怕是會生病!
姑余嗤笑:“哼,也就你這個病秧子會覺得冷!
殿里重新安靜下來,只剩翻折子的聲音和邵瓔壓得很低咳嗽的聲音。
他的身體確實不算好,再名貴的藥也治不了根本。
姑余偏頭看他,心想,這人估計也就剩幾年的光景了。
也罷。
自己當年隨手攔下的小亡魂,想看他如何頑強活下去,與那些心思叵測的人斗一斗。
她不就是圖一樂嗎?
難道還真的要這天下來?
姑余搖搖頭,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開心事,自顧自笑了起來。
邵瓔聞聲看向她。
“可有什么開心事兒?”
姑余搖頭:“沒有!
邵瓔便不再問。
但他不問,姑余又覺得無趣。她道:“為什么你從來不問我來自哪兒?為什么名叫姑余?為什么修習巫術?還有,為什么當年救了你的命?”
邵瓔愣了愣,似是沒想到她會這么問。他捏著筆的手頓在空中,就像他沒有準備好這問題的答案一樣。
多少有些手足無措。
“我不感興趣!
假的,他說了假話。
姑余輕哼一聲,倒顯現出些許少女的羞澀。
“嘁,我就知道,你們這些臭男人,最無聊!
邵瓔不說話,但并不代表默認。
“還是女孩子有趣!彼巴庥朴骑h過的白云,映得藍天更藍。
笑意漸漸隱藏不住。
“我要走了!彼蝗徽f道。
但邵瓔并不意外。
他能感覺到,她不屬于這里,也并沒有要留下來的意思。
她像是一只鳥,這冷冰冰的宮城怎會困得住她?
邵瓔只是故作驚訝,挑了挑眉,問她:“決定要去哪兒了嗎?”
姑余道:“當然。我有來處,可不是無家可歸的人!
想到這里,她不禁開心起來。她一個不屬于人間的鬼,竟也在人間有家。
穿過云層,她似乎看到那奢華無比的府邸,清冽甘甜的春和泉,輕盈粉裳比那春天的花兒還嬌嫩。
她真的當那里是她的家。
“你已經坐上皇位,擁有這天下了。接下來,我也該回家了!
“是坐上了……但還沒坐穩!
姑余卻已不想再多留。她跳下桌子,揮揮手,大步朝門外走去。
“想坐穩,該死的人就得死。這點兒小事,還需要我教你嗎?”
這是她留給熙明帝的,最后一句話。
(https://www.dzxsw.cc/book/19360808/2988697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