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視他人的痛苦，踐踏他人的生命，因果報應遲早會來到。”

        山神廟內。

        葉甚青看著面前的無物墻，陷入沉思。

        高蘭因的魂魄在人間漂泊如此久，心中所愿想必是遲遲沒有實現，才會因緣巧合被她所遇到。

        “善惡有報”四個字，聽起來平平無奇，卻是世間多少人的心聲，又承載著多少難以想象的怨念。

        玄鶴這么多年，雖不再現于人間，但其臭名遠揚，有關玄鶴的事跡和那些流言蜚語幾乎從未減少。

        做了那么多惡事，卻仍好端端待在鬼域當她的自在鬼王。

        高蘭因還真是，難以瞑目啊！

        陸亭洲看著這墻，又看看面色凝重的葉甚青，聰明如他，幾乎已經將這整件事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其它暫且不論，有關于“家妹”的種種說法，看來都是眼前這人的隨口一說。

        不過，自從在山里見過她使過那些說不上是“仙術”還是“妖術”的技法，他接受能力還挺強，基本已經確定這看起來柔柔弱弱動輒暈倒的姑娘……不是個普通的姑娘。

        或者說，不是普通人。

        于是他簡單梳理了眼前的情況，開口道：“目前來看，若想要了卻高蘭因的心愿，那玄鶴必須付出其應有的代價。”

        葉甚青聽聞這話，抬頭看他，道：“你說的這些我當然明白，高蘭因的怨念極深，才會無法入輪回，又許下了那樣的愿，……只是短時間內，我們根本找不到玄鶴。”

        羲曜聽他們的講述，也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搖著頭嘆息：“高蘭因多善良一姑娘，怎么就遇到了玄鶴這般可恨的惡鬼。騙人不說，還騙人感情，跟人家當好姐妹，扭頭就害得好姐妹家破人亡。”

        雖然她在做那些事情之前，不知道會導致這樣的結局。不過正是由于她將人的生命視如草芥，狂妄自大，又出于惡的本性，才會寫下悲劇的開端。

        陸亭洲一遍遍撫著下巴，倏地笑道：“不過，怎么就找不到玄鶴了？”

        羲曜在一旁，本來也是一籌莫展，聽到這話像被點醒了一般。他一拍腦袋：“對啊！不是有那句話嗎——畫者、畫者可召？”

        “鬼王玄鶴，畫者可召，心愿替了。”葉甚青默默接下了這句完整的話。

        她又默念了幾次。

        這句話現在來看頗有深意。

        人人皆稱玄鶴做了虧心事，畫像被留在了人間，所以她因畫現身，是為了帶走自己的畫像，抹去她曾經的惡行。然而他們身在過去時，看到玄鶴最后帶走的畫像，全都是畫師一筆一筆所描繪的高將軍獨女——高蘭因的畫像。

        她出現，到底是為了她自己，還是高蘭因？

        葉甚青心中已有答案。

        玄鶴或許是心懷愧疚，又或許是想留作念想。

        總之，那些畫像，是玄鶴離開人間時唯一帶走的物件。

        葉甚青：“當日喬歡出事時，身旁有一沓畫紙，我在翻看時發現唯獨許百憂所畫的那張不見了。”

        陸亭洲：“許百憂畫的高蘭因最是栩栩如生，一瞥一笑宛如真人站在眼前……偏偏是那張不見了。”

        葉甚青苦笑一聲：“現在想來，是玄鶴帶走了那張畫像。”

        “這樣看，她留下了一張自己的畫像，不過是給我們留下一條線索？”

        葉甚青：“目的是什么呢？”

        不等回答，她自己便想通了一切。

        對上陸亭洲含笑的目光。

        “目的是，她需要我們幫她找到高蘭因。”

        姑余在人間待了這么多年。

        高蘭因死后，人間和鬼域，好像也沒什么區別了，她仿佛又變成了那一抹孤獨無依的靈魂。她嘗試著去找高蘭因的靈魂，可是不知怎的，高蘭因的靈魂竟像是從三界完全消失了一般，她不管去哪里，都找不到。

        她沒有想到，自己因一時興起離開，與蘭兒那一別竟是最后一面。

        她本以為，這些都該是一場游戲。她可以隨自己的心意，變成任何樣子，成為想成為的人，想要什么，都能輕易得到。

        可是她好像錯了。

        因為，她再也見不到她想念的那個人。

        那個認認真真說著要與她同日而生的人。

        她再也見不到了。

        人間的日子變得那么長，她卻始終不肯離去。她本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灰鶴，因貪吃誤食靈元，成了個來路不明的半吊子鬼王。她像是活在三界以外，活在不被注意到的夾縫中。

        一直以來，她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

        可是曾有人給過她一個機會，曾有人真心想要接納她。即使她從未說過一句真話，那人卻將她所說的每一句都放在了心上。

        她卻沒有抓住那個機會。

        也沒有，抓緊那個人。

        陸亭洲在廟跟前的路上隨意找了塊兒小石子。

        他抬手便往墻上畫去，也沒注意到一旁的羲曜目光灼灼。

        天殺的凡人，竟敢在我山神廟墻上作畫！

        這、這這成何體統！

        葉甚青不知從哪兒找來一片樹葉，幾下折成了把扇子，朝著山神扇了扇：“山神大人，事情就快了結了，等招來那鬼王，我在山下買些極好吃的食物，專程給你送上山來！”

        羲曜撇撇嘴：“凡人的食物，有什么好吃的？”

        葉甚青：“天吶，我拿我幾百年……啊呸，我拿我項上人頭擔保，凡人的食物是這天地間最好吃的！”

        "……"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時間就這么悄悄流逝。等到樹影漸漸加深了顏色，陸亭洲放下了手中的石子。

        葉甚青側身去看。

        果然，墻上畫著的小女孩——

        是高蘭因。

        白日里突現一股渾濁的黑氣，比葉甚青曾見過的墮仙臺那些怨氣還要陰森可怖。黑氣一點點彌漫整個樹林，他們感覺到周身散發一陣陣陰冷，冷到忍不住打顫。

        他們有預感，等待著的，終將出現。

        召來鬼王玄鶴的，不是喬歡的臨摹。

        從一開始，便是許百憂那張高蘭因的畫像。

        果然，滿林黑氣中，一個窈窕身影現于眼前。

        女人一身打扮竟和人間女子沒什么不同。身著翠綠色翻領窄袖衣，纖瘦無比，青絲盤于頭頂，發尾末端突出一碧色發簪。

        尋常人的打扮，卻不似尋常人的面容。歲月未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那一雙勾人心魄的眼，潔白細膩的皮膚，宛若神祇精雕細琢的五官。

        葉甚青念出她的名字。

        “鬼王，玄鶴。”

        玄鶴朝他們笑，卻不似葉甚青想象中的明艷，依然是完美無缺的面容，但笑容中，她只看到了悲涼。

        玄鶴問：“你們找到她了嗎？”

        沒有人回答。

        她又似自言自語：“這么多年了，沒有人再畫過她。她早就被人遺忘了，只有我，只有我還記得她，只有我一直在找她……”

        “可是她從來不肯見我。她沒有入輪回，仍然漂泊在這世間，即便如此，也不愿見我。”

        葉甚青冷笑一聲：“這話說的真是自私到了極點。她為何要見你？若沒有你，高蘭因的人生更會是一帆風順，她不會那么年輕就死于非命，相反，她會在家族的光輝下，在父母的庇佑下，平平安安長大，然后遇到心愛的人，再生兩個和她一樣可愛的小蘭因，所愛之人皆陪在身側，她可以和心愛的人白首到老……”

        玄鶴沒有聽完這些話，忽然暴怒：“你在說什么？！她最愛的人就是我，而且，沒有人比我更愛她！我陪伴了她那么多年，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在她的身邊，我們同日而生……”

        葉甚青冷笑：“同日而生？你倒是真該與她同日而死。”

        玄鶴怔住。

        葉甚青不依不饒：“高蘭因是遭了什么孽，你不過陪伴她幾個月的時光，就得讓她以命相陪？”

        鬼劫關，鬼劫鬼劫……

        這玄鶴遇到高蘭因，真不知是玄鶴的劫，還是高蘭因的劫。

        無物墻上的畫面仿若活過來一般，極其耀眼的金線順著每一筆線條滑過。玄鶴高聲問道：“蘭兒在哪里？她到底在哪里？你是不是遇到過她了？”

        葉甚青轉過身，她看向羲曜，羲曜讀懂了她的眼神。

        他本不想插手這事，但他也心知肚明，玄鶴這般人物，若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勢必會繼續興風作浪，不知要攪得多少神神鬼鬼翻天地覆。

        而她得到了答案，那答案若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葉甚青高聲答道：“我碰到的是高蘭因的靈魂，她對我許愿……”

        “玄鶴，她最后的心愿便是永遠不再與你相見。”

        所以我，得替她了了這愿。

        金光乍現，墻上的金線瞬間變成了一縷縷真的絲線破墻而出，猶如離弦之箭，一齊朝著玄鶴所在位置飛去。

        玄鶴站在位置上，一動未動。

        她的眼神暗了下來，不知他們有沒有看錯，她的眼中似乎有波光閃動。

        “蘭兒，真的就這么恨我……”玄鶴喃喃道。

        她絲毫沒有掙扎的欲望。金線幾乎將她整個人捆綁了起來，一根根鉆進她的衣裳，嵌入她的皮膚，她的身形漸漸淡去，就像要消失般，又像即將與金光融為一體。

        羲曜道：“九世鎖，乃是不滅金線鑄成，這一鎖，便是九生九世不見天日。”

        玄鶴無法死亡，她只能被縛于無物墻。無物墻內，沒有時間的流逝，但是所有感覺都在。

        陸亭洲問：“那之后呢？”

        “那之后，再入輪回還是徹底灰飛煙滅，全憑自身造化。”

        葉甚青皺皺眉，這話聽著頗為耳熟。

        怎么，跟天上那墮仙臺一個樣？

        從墮仙臺掉下去，入人間還是墮鬼域也全憑自身造化。

        造化，造化，還真是不論鬼神都避不開“造化”二字。

        人的命運，到底是由何決定的呢？

        羲曜戳著墻上的畫，朝那二人喊道：“你們看！墻上的字沒了！”

        葉甚青趕忙跑過去看。

        原本的“善惡有報”四個字，竟漸漸消失了。

        “高蘭因的愿望，這是已了？”

        葉甚青忽然覺得內心一陣空落落。她的耳邊似乎有微小的聲音。

        像是有人在說話。

        聽著聽著，葉甚青的眼前忽然一片模糊。

        “羲曜，她可以聽到我說話嗎？”

        “可以。”

        “姑余，剛才高蘭因的心愿我只說了一半……”

        但其實還有一句——

        “她希望你不要忘記生辰那天的煙火。”

        黃昏時分，煙火與夕陽相融，分外溫暖，聚集的人群，歡呼與笑聲，空中飄著的飯菜香氣，手中緊握著的禮物，不遠處朝自己招手喊著自己名字的女孩。

        人人有所盼，人人有所愛。

        這便是人間。

        不要傷害任何人。

        因為一旦你動了惡的念頭，最終也會失去自己最重要、最珍視的物，或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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