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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長明


蔬心坊近日里大門緊閉,來來往往的客人在門口徘徊,又紛紛搖著頭離開。

        眾人皆嘆,看來這世間真是不太平啊,連福江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餐館都不能幸免。

        誰也不知,飯館內(nèi),卻好生熱鬧。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尋常人!”說這話的是個(gè)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卻兩眼放光,留著一把絡(luò)腮胡的男人。

        這人竟是,鎮(zhèn)上聞名的畫師——許百憂!

        “葉姑娘,你那天來我就覺得頗為眼熟!好家伙,我以前真的見過你。好幾年前,我在肅州遇到一蒙面人,身上家當(dāng)全被洗劫一空,那時(shí)候就沖出來個(gè)妙齡女子,幾下就趕走了劫匪,還幫我搶回了所有家當(dāng)!”

        許百憂喋喋不休:“都怪我平日里酒喝得太多,當(dāng)日竟沒有第一時(shí)間認(rèn)出救命恩人的模樣!”

        葉甚青扶額:“許先生,很遺憾地告訴你,你可能真的認(rèn)錯(cuò)了……”

        我下凡不過幾天,怎么可能幾年前便救過你的命呢?

        “真沒記錯(cuò)!記錯(cuò)了,我、我把我這人頭擱這兒!”

        葉甚青咂舌。

        裴瑛從廚房剛出來,便聽到這話,吼著許百憂道:“誰稀罕你那人頭!大白天的,少說那些鬼話!”

        許百憂縮了縮脖子,一副受了憋屈的小媳婦兒樣。

        喬喜笑嘻嘻接過裴瑛手中的盤子,接著道:“許先生說著玩兒的,裴姐姐別生氣,一會兒我哥醒了,還得多和許先生請教畫技呢!”

        許百憂忙擺手:“這可不敢可不敢,我都不敢畫了,誰知道這回再畫能招來什么鬼東西!”

        葉甚青笑笑,問喬喜:“你哥身體怎么樣了?”

        “快好了!這幾日沒吃沒喝的,應(yīng)是餓著了,他也沒力氣,不過看過大夫了,沒什么大礙!”

        杵在一旁半天沒講話的長燼,慢悠悠道:“哪個(gè)大夫啊,可別是上回那老頭兒,再嚇著人家。”

        喬喜:“沒有沒有,我去請的外村的大夫,這您就放心吧。”

        葉甚青這才注意到,店里的人再怎么打趣,開玩笑,但似乎對這個(gè)長燼,都不由自主透露出一些恭敬。

        這人到底是誰?

        說到這兒,她自從和陸亭洲緊趕慢趕地回來,這都快七日了。

        竟沒見著他半個(gè)人影兒。

        “陸亭洲去哪兒了?”她終于忍不住問眾人。

        裴瑛懶懶答道:“老板應(yīng)是家中有事,回家了。”

        “家?”

        葉甚青愈發(fā)好奇。

        “他的家不是這里嗎?”

        但問完她就后悔了。

        是呀,他可從沒說過這是他家。再說了,誰的家是在飯店里頭呢?

        自是在別處有住所。

        葉甚青忽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嚇了眾人一跳。

        也是……到了該走的時(shí)候了。

        她本想著走之前再和陸亭洲打聲招呼。畢竟,她和陸亭洲萍水相逢,他好心救她上岸,還“自作主張”地跟她去仙臨山走了一遭……經(jīng)歷了這么多天,她總覺得不告而別甚是不妥。

        但是……

        她揚(yáng)揚(yáng)下巴,臉上掛起笑容:“我家中還有急事,不能再待下去了。這些日子多有叨擾,我一會兒收拾一下也該離開了。麻煩你們誰見到了你們陸老板,替我再和他道聲謝。”

        大家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告別嚇到了。喬喜忙放下手中盤子,搓著手急忙說道:“怎么這么著急,姑娘本是來尋找家妹的,卻被我們的事纏了這么好幾天,怎么說走就走的……姑娘的家妹可還沒有半點(diǎn)兒消息吧?”

        葉甚青苦笑。

        她還沒有告訴他們這些事情的真相,差點(diǎn)兒都忘了,她還有個(gè)走失了的“家妹”。有關(guān)玄鶴與高蘭因的故事,或許成為了她和陸亭洲之間永恒的秘密。

        他們在返程途中雖再未提起此事,但也都心照不宣,必不會將這個(gè)了愿的故事告知他人。

        喬歡的意外,詭異的畫像,那一夜的不同尋常……他們都也以鬼怪作祟搪塞了過去。天下不平,鬼神之事也不會令人感到唐突,總之,對于這些人來說,重要的親人已經(jīng)平安回來,事情的真相或許也就不再重要了。

        人好像總是健忘的。

        只要這一刻陪在身邊的人是好好的,那么不管是前塵往事還是日后可能經(jīng)歷的磨難,都變得不再那么可怕,也不再對于未知的未來產(chǎn)生莫大的好奇。

        只要活在當(dāng)下就好。

        葉甚青無比失落。她自己也不明白這失落的緣由是什么?明明從天上入了人間,碰上執(zhí)念極深的靈魂,遇到這樣一樁難事,但如今也已好好替其了卻心愿。似乎所有故事已經(jīng)有了個(gè)圓滿的結(jié)局,她還在失落些什么呢?

        嘴上說著要走,她卻是硬生生等到了黃昏時(shí)分。

        天邊的云變得橙黃,將近透明,極為美麗。她的眼前浮現(xiàn)出在無物墻中所看到的煙火,那是高蘭因送給姑余的禮物。

        漫天絢爛煙火,與黃昏夕陽相融,成為一體。

        就在這時(shí),她看到了那個(gè)面容冷峻,身形高大的男子向自己走來。

        “長燼……”

        她笑了笑。

        沒有等到那個(gè)她想等的人。

        長燼總是一身黑,身高體正,但是五官卻比女人還要精致。只是他不愛笑,薄唇總是緊緊抿在一起,一雙眼也總透著宛如深冬的寒氣。

        他朝葉甚青走來。

        “你要走了嗎?”

        葉甚青禮貌回應(yīng):“是啊。”

        “不再等等?”

        “等誰啊?”

        她故意問他,看那人依然面無表情,仿佛一塊兒木頭。她忽然想起來什么,朝他眨眨眼:“長燼啊,既然我都要走了,你就跟我說個(gè)實(shí)話吧。”

        男人挑挑眉,問:“什么?”

        “去仙臨山的途中我一直在想,你看起來神秘,不茍言笑,但是身手不凡,又處處護(hù)著陸亭洲,你所有下意識的舉動(dòng)都特別像是一個(gè)——”她頓了頓,“一個(gè)侍衛(wèi)。”

        長燼沒有說話,眸子被夕陽映得通紅。

        葉甚青覺得自己這話說的挺委婉的,但其實(shí)她基本已肯定。她在無物墻中,不止一次見到過文德殿外那些挺拔如松的侍衛(wèi)。他們的臉或許大部分都隱在厚重頭盔之下,但是他們的盔甲以及佩劍,都是如此統(tǒng)一。

        就和長燼如今手中的佩劍,一模一樣。

        “可是啊,我怎么都想不通,一個(gè)小鎮(zhèn)飯館的老板,到底是何德何能請得起你這樣的……侍衛(wèi)呢?”

        長燼始終如冰塊兒一樣的臉,終于有了幾分松動(dòng)。

        葉甚青等了許久,他也沒說出她想聽的話。

        他只是丟下了那么一句。

        “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人可以選擇怎樣活下去。”

        長燼說:“你不也是這樣的嗎?”

        他轉(zhuǎn)身便離開了。

        剩下的,就交由那個(gè)你在等的人,親自來告訴你吧。

        已經(jīng)有了一次出城的經(jīng)驗(yàn)。這一次,葉甚青輕車熟路地雇了馬車,和飯館其他人一一告別,然后頭也不回地坐上了馬車,朝著南邊走去。

        聽說一直向南走,就能走到都城烏陽。

        她想的是,既然來了人間一趟,那就去最繁華的地方看看。

        天色漸漸晚了,夕陽將天幾乎染得血紅,已不再是剛才清透的橘色。一片片望過去,就像是洗不掉的鮮血。

        她又想到了那一天,高家被滅,眼前也是這般鮮紅。

        只是,最后時(shí)刻,那個(gè)人替自己擋住了一切。

        “葉甚青。”

        她好像出現(xiàn)了幻覺。

        “阿青。”

        葉甚青睜大了眼。

        她掀開簾子,便對上了那一雙黑曜石般的眼。

        “葉甚青,不打一聲招呼就走,可太不厚道了。”他面上依然帶笑,聲音溫柔,如他整個(gè)人一般,浸在那片柔和的夕陽里。

        馬車停了下來。葉甚青久久望著眼前那張臉,莞爾一笑。

        “我這不是知道,你肯定會跟來嗎?”

        陸亭洲看著她,他的目光仿佛要將她整個(gè)人看透。

        他問:“你有什么想和我說的嗎?”

        葉甚青愣了愣,隨即十分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

        “有。”她說,“我不是人。”

        陸亭洲爽朗地笑道:“這我當(dāng)然知道,仙臨山我可是與你寸步不離啊。”

        葉甚青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問:“那你有什么想和我說的嗎?”

        陸亭洲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也不是存心欺瞞,不過,說來也不是什么復(fù)雜的事。我父親是熙文帝,母親是常貴妃,我就是人人口中年紀(jì)輕輕葬身亂風(fēng)崖的三皇子——邵子齊。”

        葉甚青雖早已猜到一二,但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難以置信。

        “父皇有意立我為太子,我自然便成了其他人的眼中釘。母親這一生謹(jǐn)小慎微,只盼著我平安順?biāo)欤L燼是她身邊的人,也是在宮外保護(hù)我的人,福江鎮(zhèn)、蔬心坊……還有這陸亭洲的身份,都是從我出生那一刻起就安排好了的。”

        “邵瓔被曾經(jīng)的皇后喂毒,而我在亂風(fēng)崖陷入親弟弟設(shè)的一場局,我們都一樣可憐。不過,我沒想著回去報(bào)仇。若是困于仇恨,和套上枷鎖有何區(qū)別?他們遲早會知道,人人都想要的那個(gè)位置,坐上去之前和坐上去之后的每一天,都在提心吊膽,那才是無盡痛苦的開始。”

        “而我陸亭洲的人生,從我死遁直至離開宮城的那一天起,才正式開始。”

        他與她講了許多,講到一半,忽然笑意盎然。

        “說到這里,你還是覺得我將你從河里撈上來,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葉甚青沒有任何遲疑地點(diǎn)頭:“是啊。”

        不然呢?

        陸亭洲笑得眼睛都要瞇起來:“說起來這個(gè),我真怕你會覺得我在騙你。”

        他看向四周的綿綿青山。

        “我在亂風(fēng)崖出事那天,長燼的人還沒有趕到,時(shí)機(jī)未到,我卻先墜了下去。”

        葉甚青呼吸一滯,手也不自覺握緊。

        他慢悠悠道:“其實(shí)是因?yàn)椋硞(gè)從天上掉下來的笨蛋神仙,路過的時(shí)候以為我遇到了什么難事,便一把扯住我,將我?guī)铝藖y風(fēng)崖。”

        “然后,她在意識模糊前將我掛到了一棵樹上,自己卻不知道摔到那個(gè)偏僻冷寂的山谷里去了。”

        “你可知,好在我會爬樹,也學(xué)了點(diǎn)兒功夫。從樹上跳下來后,我整整找了三天,才找到了那個(gè)笨蛋神仙。”

        “……”

        末了,陸亭洲還提起一事。他托人去打聽地縛靈之事,得知三年前,傀儡戲名角李泛泛被負(fù)心人所傷,從那橋上一躍而下。從此,每年那個(gè)時(shí)候,總有幾個(gè)人好像會看到一粉裙姑娘,在橋上徘徊。

        葉甚青聽聞嘆氣。

        這世間,多的是達(dá)不成的愿,解不開的怨。

        凡人的祈盼或許會有神仙聽見,可那些漂泊無依的魂靈,成魔成鬼的,心中執(zhí)念,又有誰可訴?

        “陸亭洲,跟我走吧。”

        “好。”

        葉甚青雖來自仙界,卻非仙非鬼,無處可去,無牽無掛,自認(rèn)不過也是這三界之中一縷漂泊無依的魂靈。

        不過,這一次。

        她好像并不是孤孤單單一抹影子了。

        后來聽說,人間有一男一女,專為鬼怪了愿——

        在鬼域出了名,稱二人為“魂燈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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