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最后一絲晦暗光線隱匿于地平線，天空上只剩下滾滾黑云，與狂風一同撲向這座位于邊境的城池。

        程雪英站在小樓陽臺上，她盯著下面的士兵，堪稱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顯然她舅舅薛遠道太了解自己的外甥女，知道稍微放松警惕，她便會做什么。

        【把我交出去，覷城便可安然無恙】

        回憶著不久前說的話，程雪英一聲輕嘆，“哎。”她的舅舅最后還是做了最壞的決定。

        “皇帝，就這么迫不及待。”程雪英半含諷刺的自言自語，她沒想到向輝剛登基便歇也不歇的奔向覷城。

        最后一個有程家血緣，且能說能上名字的人就在覷城，向輝來這里的目昭然若是。

        想到這里程雪英擔心起自己的姐姐程雪喬。

        然而事到如今她根本沒有辦法再去打聽關于程雪喬消息，更何況她都自身難保，還有什么資格再去擔心別人。

        程雪英突然感到深深的無力，她開始后悔，假如她在永平多待幾日……假如她那日叫住向輝。

        那么現在的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

        程雪英給不了自己答案，她望了眼翻滾的云彩，輕微的涼意落在她的鼻尖，伸出手，有雪花落在掌心。

        “下雪了啊。”程雪英看著細雪在手心慢慢融化。

        不知過多久，她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這時程雪英發現雪已從小雪變為如棉絮般從天上墜落。

        裹緊身上的衣服，程雪英退回房間。

        她本想在火盆旁邊暖暖身子，在看到房內的小床上放著兩個包裹后，程雪英不由自主的走過去拆開。

        一個包裹里放的全是吃的，另一個則是些衣服以及打火石之力的小物件。

        這兩個不知道什么時候送進來的包裹，無聲的訴說著他舅舅的決心。

        拼上整個覷城也要為她的逃跑爭取時間。

        程雪英眼睛一酸，淚水滾滾而落，她捂著臉坐在床邊哭起來。

        哭聲引起外面的守衛的注意，他們敲敲門問程雪英怎么了。

        “滾，都給我滾。”程雪英大喊，隨即她用手絹擦了擦眼淚又喊，“不然就放我出去。”

        “小姐別難為我們，將軍吩咐了除非他的命令，否則誰也不能開門。”守衛的聲音里帶著為難。

        程雪英收斂心神，梗咽了兩聲后懇求道，“那就叫舅舅過來我想和他再談談。”

        “不行啊小姐，將軍說了，他不能見你，不然你十有八九會劫持他。”

        真不愧是我舅舅。程雪英握緊手絹，她無話可說，確實這就是她的計劃。

        見里面不再出說話，守衛又開始叫程雪英。

        被喊的心煩，程雪英不耐煩的回了句，“我沒事，不用管我。”她自知跑不出去，那只能求現在得點清靜。

        “小姐，你也別怪將軍。”守衛貼著門念叨，“將軍沒有姑娘，只有小姐你一個外甥女，平時都把你當女兒疼，天皇老子來了他也不能把你交出去換自己安生……”

        守衛說著說著意識到，皇帝是真的來了，他趕緊閉嘴，過了段時間看程雪英不回話，才接著說，“小姐你安生待著，將軍一定會保你平安。”他們其實也害怕，但身為士兵他們對薛遠道的忠誠遠遠大于對皇帝的忠誠。

        尤其是向輝還是個殺兄上位的皇帝。

        程雪英在里面苦笑，她還想再勸兩句守衛，但又感覺多說無用。

        想必她的舅舅早就把她會講的話給外面的守衛說過了。

        表兄，看來這覷城的安危只能靠你。程雪英邊想邊嘆氣，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表兄薛昭身上。

        薛昭是的薛遠道的長子，與向輝打過交道，知道他的為人。

        今日下午也只有薛昭同意程雪英的提議，打開城門恭迎向輝。

        但這個提議被薛遠道拒絕，他堅決不同意現在打開城門，至少也要把程雪英送走再打開。

        然而那時候就晚了。程雪英真恨為什么消息來得那么晚，但凡早到一天，他們也不用這么狼狽。

        程雪英倒不是不愿意離開覷城，只是現在她不能走。

        向輝知道她在城里，而他要的就是薛遠道把程雪英交出去。

        這時薛遠道再把程雪英放走，那無疑是犯了欺君之罪。

        更何況覷城被向輝的軍隊圍了個水泄不通，只有一個辦法能讓程雪英在不被向輝察覺到前提出去。

        薛遠道一生的英明，或許要全賠在這唯一的辦法上。

        因為這個辦法是他帶兵攻打向輝的軍隊，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以為程雪英出城爭取時間。

        這無疑是下下策。程雪英強烈反對，甚至想自己去打開城門，奈何還沒跑出院子就被薛遠道逮住，關進了這棟二層小樓。

        只是薛遠道不清楚的是，程雪英從未想過自己能走到城門口，真正被委以重任的是薛昭。程雪英此番舉動為的便是被關起來，借此讓薛遠道稍微放松警惕，好讓薛昭抓住機會。

        程雪英不認為她比覷城的百姓重要。

        薛遠道是位好舅舅，可他不該以公謀私，拿覷城全城百姓的命去為自己的外甥女開路。

        小樓之外，薛遠道站在院子的門口，他把厚衣服交給的侍女讓她給程雪英送去。

        “將軍不如自己親手送過去？不進門，就房門口，這樣還能和小姐說說話。”侍女說的很小心。

        薛遠道無奈的笑了笑，“我怕我進去了就舍不得出來。”

        聽到薛遠道的回答侍女楞了一下，隨后反應過來，“啊，將軍這……那確實該奴婢去送。”她不知該說什么，只能趕緊接過衣服。

        侍女從小在覷城聽著薛遠道的故事長大，知道他花了二十年，把覷城從年年被掠奪的小城變為一座固若金湯的大城。若非再遠些的瑟葉城崛起，覷城將會是北昌最繁榮的城市。

        可在剛剛聽到薛遠道的話，侍女只覺面前站的不是那位威風凜凜的老將軍，而是一位普通的人。

        轉身時侍女瞥見薛遠道還站在院門口，那一刻連他的背影好似都不是那么的挺拔了。

        “小姐，我把衣服房門口了。”侍女說著敲了敲門。

        里面傳來一聲知道，侍女這時對守衛使了個眼色，讓他在自己走后找個程雪英不在的時候把衣服悄悄放進去。

        守衛看侍女的樣子不住的搖頭小聲感嘆，“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侍女忍不住點頭認下，程雪英的母親是薛遠道唯一的妹妹，且比他小了十幾歲，再加上兄妹倆的父母走的早，可以說程雪英的母親是被薛遠道一手帶大。

        后程雪英的父親去世，她的母親在永平過不習慣，便帶著程雪英來到覷城投奔哥哥。

        薛遠道扛下來自程家的所有壓力，硬是把程雪英和她母親留下來。

        起初程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人請程雪英和她的母親回去，結果都被薛遠道拒絕。后來程家大概是認了，只叫人偶爾捎些布匹首飾吃食，再不提回永平的事。

        “將軍還在門口等著，我先回去。”

        侍女看見薛遠道還在門口踱步，不再多想轉身復命。

        守衛看了看侍女和不遠處的薛遠道，再看天，感覺這雪是越來越大，他好久沒見過這么大的雪了。

        城外，向輝在簡易的營帳內，他坐在桌前，透過沒有垂簾遮擋的帳門，盯著外面鋪上白色的地面，他同樣發覺出不對勁，這場暴雪比他預想的要大的多。

        于是他起身走向帳外。

        士兵們在等著他，向輝出來一身戎裝，他面無表情的下令，“攻城。”雪再下大，他們便會進退兩難。

        與其那樣，不如試一試，看能不能速戰速決。

        與此同時覷城的城門口一隊人鬼鬼祟祟摸索到偏門領隊的正是薛遠道的長子薛昭。

        “公子開門后咱們怎么辦？”跟在薛昭身邊的人問道。

        薛昭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就是這時，傳來一個聲音，“那邊來人了！快，守好城門，去通知將軍。”

        “先開門。”薛昭咬咬牙，到這個節骨眼上了，先把門打開再說別的。

        跟隨來的人看有士兵趕來，也不顧多想快速行動，偏門守衛的兵力相對較少，再加上他們是偷襲，不多時就控制住局面。

        隨著吊著偏門的繩索被轉動，堅不可摧的覷城裂開了一道縫隙。

        門開了一半的時候薛昭見其他人撐不住，趕緊大喊，“快跑！”

        可他們還是晚了半步，向輝的探子早就注意到覷城的側門打開，先鋒部隊很快沖進來，擒獲了薛昭。

        薛昭被抓反而安心，他說，“我要見皇帝。”

        話音剛落，向輝從人群中出來，他坐在一匹黑馬上，“見我何事。”

        沒想到這么快見到皇帝，薛昭嚇了一跳，好在他沒忘了要說的話，“陛下，開門之事為舍妹策劃，她憐惜覷城百姓……”話還沒說完就被向輝打斷。

        “我知道了。”向輝堪稱心急的對薛昭命令，“帶我去見她。”

        咽了口口水，薛昭回答，“英娘她被關起來了，我不知道她具體管在哪，不過就那幾個地方，可以分批找過去。”他確實不知道程雪英所在之處。

        “好，那就找。”向輝沒怪罪薛昭，還讓人給了他一匹馬。

        騎上馬薛昭帶路，一路上他都在勸降，可惜沒有人聽。

        不忍看交戰的場景薛昭一揚鞭子，領著向輝等人深入城中直奔疑似程雪英所在的院子。

        那邊程雪英同樣站在二樓看著遠方，燃起的火光告訴她薛昭成功了。

        滿身殺氣的薛遠道的蹬蹬蹬上樓一把拉住程雪英的胳膊，給她又套上一件棉襖后才問，“是你和那小子干的？”

        程雪英一瞬間感到心虛，她沉默不語算是認下。

        薛遠道見程雪英此狀大笑幾聲，“不愧是我薛遠道的外甥女，要是你娘還在……”說到這里他停頓一下，“算了，英娘，就當舅舅求你，這次聽舅舅的，跑吧，拿著你姐給你的鬼將符，去瑟葉城去努金。”

        “我和哈努爾有幾分交情，再憑借著你手里的鬼將符，他肯定會保你，只要你能到瑟葉城。”他說完看著程雪英，她剛來覷城的時候才到自己腰，如今卻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薛遠道還記得妹妹半年前去世時的囑托，要他照顧好自己僅有的孩子。

        “是舅舅沒用。”

        這句話把程雪英到嘴邊的話堵住，她本想勸服舅舅，說向輝不會殺了她之類的。

        然而沒用兩個字壓在她的頭上，讓她無法說出口。

        她的舅舅做了那么多不就是為了保她嗎？不就是怕向輝變了嗎？

        程雪英捫心自問，離開永平的半年里她還有收到來自向輝的信？興許他早就與她做了個決斷，她何以覺得向輝還會給予她特殊對待。

        就算是特殊對待她又如何擔待的起，程家覆滅可就在不久前。

        即使這么多年未見，那些人依舊是她的親人。

        程雪英看了眼外面的雪，她會握住舅舅的手，“你做的對舅舅，我會走，我肯定會到努金。”其實她不期待自己能活下來。

        “好，到了就別回來了，這皇帝不值得我們的薛家人效忠。”

        薛遠道說完領著程雪英下樓，一匹馬和幾個騎著馬的女子早就等在門口，“它記得路，這些人你也熟悉。”

        程雪英一一和馬上的女子對過眼神，全部都是程家的鬼將。

        “我明白了舅舅。”程雪英登上那匹不再年輕馬，接過薛遠道遞上來的包裹，其他的人為她和鬼將們讓開道。

        最后薛遠道對程雪英說，“城南寺廟后面有條小路，現在向輝攻城，那邊守衛應該不多，你們走那里。”

        程雪英應下，她不再留戀策馬揚鞭，沖入茫茫大雪中，兵刃聲漸行漸遠，她不再回頭，也不敢回頭。

        茫茫風雪吹散掩蓋了馬蹄的痕跡，至此再也沒有了程雪英。

        -

        向輝跨過一路阻礙，到院子前看到的是薛遠道，他持刀站在院門口。

        勒住馬，向輝心里一緊，他脫口而出，“這么大的雪，你還讓她走？”

        薛遠道冷笑著說，“陛下這話說的，留在你身邊不過是生不如死，不如搏一搏，拼個天無絕人之路。”

        字字誅心，向輝無言以對，給他立刻轉身的對下屬命令道，“去追，她們跑不遠。”

        下屬們不可置信的看向輝都以為他瘋了，算時間這時候程雪英最慢也在城外，這么大的雪怎么找。

        有個膽子大的勸阻，“陛下，如此雪夜，進入必死無疑，士兵的命也是命，不能為找一個人，就把他們的命搭上。”本來這場奔襲帶的人就不多，再因為這種事折進去士兵，將領們不甘心。

        向輝勉強被勸住，薛遠道冷眼看著他收回成命，但仍命人搜查全城。

        “放心，你找不到她的。”薛遠道嘴上對向輝補了一刀。

        向輝壓住怒氣，他說，“這就不勞薛將軍操心。”

        “我會找到她。”向輝說完想到什么，面上竟有了些許笑意，“或者等她回來，我不信她能放得下這社稷江山。”

        他在說出會找到程雪英的剎那，想起他們的約定，即使程雪英可能對他失望。

        但向輝深知，她不會忘記他們的約定，那個未竟之愿，更不會不想點起歷史長河中被稱為盛世的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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